日子就和這幾天的天氣一樣不陰不晴的過著,我在店門口的屋檐下安了一個長椅,可惜一直沒有下雨,那個愛哭的白衣大嬸也就沒有出現過,我原是討厭她的,可是現在卻希望她坐在我的窗台下大哭一場,打破這種沉悶的死寂。
梅男子在那天之後再沒出現過,和以往都不同的是,他這次離開得一點交代都沒有,他沒有帶走阿彪,也沒有留下一句話。
終於在一個月之後,我厭惡了這種不痛不癢的生活,決定獨自出去旅行一趟,我沒有一份說愛就愛的愛情,還不能有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嗎?
「阿彪,我走了,你要好好看店。」我拖著旅行箱站在店門口。
「你要去哪裡?」阿彪傻愣愣的從窗戶里伸出腦袋。
我低著頭想了一會兒,抬起頭笑著說:「去有螢火蟲的地方。」
我曾經在夏夜的田野中遇見了一片美麗的螢火蟲,那時年幼的我被眼前的奇景迷住了,一隻只小螢火蟲閃著奇妙的光芒在夜空中飛舞。
我伸出手想要抓住一隻,可是怎麼也抓不住。
「給你。」一個模樣清秀的小男孩雙手合在一起,指縫中流出瑩綠色的光,我小心翼翼的接過,攤開胖胖的手,一隻小小的螢火蟲躺在我的手心。
我吹了一口氣,那隻小螢火蟲就呼扇著翅膀一閃一閃的飛了起來,像墜落的流星回歸夜空。
「飛走了。」我轉過頭看著小男孩開心的笑著。
那個清涼的夏夜,在漫天的螢火蟲中,我們的笑聲在田野上飄蕩著。
「既然這兩個孩子這麼投緣,就讓他們定下這門親事吧。」一個年長慈祥的老人牽著小男孩的手說道。
外婆笑著點了點頭:「我想這會是一樁好姻緣。」
那個慈祥的老人彎下身,輕輕的撫著我的臉說:「阿笙,等你長大了要再和你心愛的人來這裡看螢火蟲啊。」
「好。」只有五六歲的我認真點了點頭。
外婆牽著我的手目送那對爺孫消失在螢火蟲之夜的盡頭……
「小姐?小姐?」一隻手在我眼前晃了一下。
「啊?」我回過神兒來,那出租車司機問道:「您要去哪兒?」
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去長野山。」
長野山下是一片曠遠的田野,我就是在那片田野上遇見了那片夢幻的螢火蟲。
「長野山?那兒最近可不太平啊!」司機好心道。
「怎麼了?」
「有一個年輕女孩去那兒看螢火蟲,結果失蹤了,到現在都沒找著人呢?」
我猶豫了一下,可是想看螢火蟲的心愿完全壓過了對失蹤案的害怕,再說了哪兒有那麼倒霉就讓我遇上了呢,於是說道:
「沒關係,我不怕。」
我投宿在山腳下的一個小旅館裡,很乾淨,四周綠樹環抱。我的房間在三層,窗戶下是一條清澈的溪流,夜晚如水的月光從半開的窗中傾瀉下來,我閉上眼,聽著外面潺潺的流水聲,涼風拂過,愜意極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陷入了酣甜的夢鄉。
半夜裡,我被凍醒了,想起自己忘關窗了,於是掙扎著從被窩裡爬起來,去把窗戶關上,不經意間往下瞥了一眼。
一個披著長發的女子正站在溪邊,表情淡淡的,從我這個角度就只能看見她的側影,一隻小小的螢火蟲輕輕落在了她耳旁的發間,瑩綠色的光雖然微弱,還是足夠讓我看清她哀傷的臉,一張精緻美麗的側臉。
我低頭看了看表,夜裡,凌晨兩點。
我悄悄把窗戶關上了,並且拉上了窗簾。
孤身一人在外,儘量能不招惹上這種東西就不招惹。
第二天一早,我還沒睡醒就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給吵醒了,打開門一個文質彬彬的年輕男人站在我房前舉著一張照片道:「您好,我叫張楚,如果您在這附近見到照片上的女孩請與我聯繫,我就住在您的隔壁。」
男人儘量克制住自己臉上的表情,可有些顫抖的聲音還是透露了他的焦急。
「好的。」我接過照片。
照片上一個花容月貌的女孩燦爛的笑著,明媚的陽光照在她飽滿的臉上,投下美麗的陰影,她不就是我昨夜起身關窗時遇見的那個人嗎?
確切的說,她現在已經不是人了,是一隻遊蕩在人世不肯走的鬼。
我有些同情的看著那個挨門挨戶敲門、不厭其煩的發照片、解釋的男人,他要找的人已經不在了,可是我該怎麼告訴他呢,跟他說我能看見鬼?我搖了搖頭,從小到大每一個聽到我說這句話的人都以為我是神經病,所以後來我再也不會在陌生人面前展露自己能見鬼的事實。
其實有些時候,人自己也知道可能希望很渺茫了,但還是會毫不退縮的繼續下去,因為活著的人還要靠這點念想支撐下去。
我又何必多此一舉的點破?
這樣想著,我嘆了一口氣,輕輕關上了房門。
我百無聊賴的在床上躺著,原本想睡到大中午再起,準備準備等天黑了就去看螢火蟲的,可這下怎麼也睡不著了。
我拉開了窗簾,一束陽光穿過空氣中的灰塵灑在身上,格外的溫暖。
窗外那條小溪流淌著,在陽光下閃爍著跳躍的水光,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夜晚終於到了,旅館裡的人幾乎都是來這兒看久負盛名的螢火蟲的,當然,除了那個來找失蹤女友的張楚。
我跟隨著一大波人穿行在空曠的田野上,風吹過野草,發出沙沙的響聲,抬起頭望見夜空中閃爍著的繁星,在城市見不到的星空。
「螢火蟲!」有人驚喜的叫道。
轉彎的黑暗中,一條閃爍的光帶。成百上千隻螢火蟲在夜色中閃動著綠熒光,像一隻只提著燈籠的精靈。
暗夜流光,我如夢奇遇。
我安靜的看著這片夢幻的螢火蟲之光,時空好像交錯了,往昔那個小男孩輕輕捧住一隻螢火蟲送給我的畫面一下子闖入了我的眼前,然後跌入我心裡最柔軟的地方。
我抹了抹有點濕潤的眼角,吸了吸鼻子,還好天黑了,別人看不見我此刻窘迫的樣子。
我像小時候那樣伸出手,想要捉住一隻螢火蟲,可是它們轉身就飛走了。
一雙捂著綠色熒光的手出現在我眼前。
我驚喜的抬起頭,閃爍著的眼神在一瞬間又暗了下去,不是他。
我真是好笑,他怎麼會來呢?
「沒見到想見的人很失望嗎?」那個捧著螢火蟲的男人望著我,一雙明亮清澈的眼睛映出了空中飛舞的螢光,俊朗的臉上帶著親切的笑容,沒有距離感的親切。
「伸手啊。」他笑道。
我伸出手,兩隻小小的螢火蟲就臥在我的掌心,我開心的瞧了它們一會兒,然後和小時候一樣攤開手,讓它們飛走了。
「螢火蟲還是天空中最好看,我不應該它們禁錮在手中。」我看著滿天的熒光喃喃道。
「螢火蟲是一種對愛情很執著的生物,它們用三年漫長的時光來等候自己破繭而出的那一刻,只為了遇見一個喜歡的,然後用盡短暫的生命去愛。如果沒有遇到,它們就會繼續等下去,沒有期限的等候著……」男人出神地對著燦若繁星的螢火蟲說道。
他伸出一隻手,一隻小螢火蟲就落在了他的手上,閃著幽幽的綠光。他繼續笑著說:「其實螢火蟲的一生是為了愛而蛻變、消逝,它們盲目、執著卻很純粹。」
我看著眼前這個溫潤如玉的男子,螢火蟲好像都特別喜歡他,一直繞著他忽上忽下的飛舞著,那一剎那,我有種錯覺,他身上有光,和螢火蟲一樣美麗的光芒。
「我知道這附近還有一處的螢火蟲比這裡還要多、漂亮,明晚你願意和我一起去看嗎?」男人那雙溫柔似水的眼睛看著我,讓人不忍拒絕的眼神。
我愣愣的點了點頭,他輕聲笑了。
臨別的時候,他告訴我他叫,螢。
我疲憊的回到了旅店裡,微燙的水從淋浴噴頭中噴出來,水順著頭髮流下來,溫暖著我的肌膚,讓整間浴室布滿了白色的水霧。
「還是洗個熱水澡才舒服。」我嘆道。
水濺在地上,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漸漸地,這聲音好像聽著有點不對勁,似乎還夾雜隱隱約約的哭聲。
我關上了噴頭的水,側著耳朵仔細聽著,一個嗚嗚咽咽的聲音從浴室的一角傳來。
我拿過浴巾裹在身上,打開淋浴屏,站在浴室中間,壯著膽子大聲的說道:「你是誰,出來!」
果不其然,話音剛落,一個縮在角落裡的女孩浮現了出來,是那個失蹤了的女孩。
她蒼白著一張臉,滿臉淚痕的望著我:
「不要,不要相信他。」
「你讓我不要相信誰?」我走近了她,想聽得真切一點,可是她說完這句話就消失了。
只留下迷惘的我站在一片水霧中。
當夜晚再次降臨的時候,我思前想後還是不去赴約了,儘管我有可能成為了一個失約的人,但我還是怕,畢竟那個女孩沒有理由騙我啊。
螢火蟲已經看過了,我的心情也好了不少了,那個約會也許是錦上添花,也有可能是一個危險的陷阱。
我收拾好行李,打算翌日一早就回去。
但是被盯上了的獵物,豈會被輕易放過呢?
「哐當」窗戶被一陣猛烈的風吹開,冷冽的夜風湧入了房間,我急忙去關窗,卻在靠近窗戶時不敢再前進一步了。
一隻只螢火蟲聚集在我窗前,密密麻麻的組成一個瑩綠色的人形,在漆黑的夜色里忽閃忽閃的。
那個詭異的人形他開口道:「我等了你整個晚上,阿笙。」
接著,他幻化成一個美麗的男子,含情脈脈的望著我,身後是一片越來越多閃著綠光的螢火蟲,是螢。
我恐懼的退後了一步,夜風吹拂起他的髮絲,他對著我伸出手:「不要怕,我來接你了。」
一群綠色的熒光瞬間充滿了整個黑暗的房間,如果這是童話,我會欣然伸出手,可是這是比童話殘忍一百倍的現實,他不是王子,是精怪。
我退一步,他就進一步,我退一步,他就進一步。
直到最後我退無可退,跌坐在地上,一隻手上像是沾上了什麼,我拿起手,一隻螢火蟲被壓扁的屍體,帶著噁心的黏液。
我不停的甩著手,想把它甩下去,卻忽略了邊上那道越來越陰沉的目光:「你殺死了它,我的子民。」
我驚恐的看著他,那雙溫柔的眼裡突然閃過一抹厲色:「原本想等你自己想開,這下我不得不帶你走了,不然我怎麼跟我的子民交代?」
他忽的從空中墜了下來,擁抱住了我,他露出一個迷人的笑容,一隻只螢火蟲快速的圍繞著我們,眼前閃過一道道綠光。
我見過漫天的螢火蟲,卻從沒見過這麼多成千上萬隻的,它們附在岩洞裡星星點點的飛舞著,偌大的岩洞無燈自亮,一片壯觀的螢海。
「這裡美嗎?」螢似乎從我驚訝的表情中得到了滿意的答案,於是勾起了嘴角。
越往裡走,那些附在岩壁上的熒光顏色就越深,從螢綠變成深藍,直至最後是明亮的紅色,在我眼前忽上忽下的浮動著紅光。
「這是姬紅螢。」螢伸手輕輕捉住一隻,那奇怪的生物半透明的身體裡流動著殷紅的血液,整個身體隨著翅膀一鼓一鼓的。
螢突然將那隻姬紅螢湊近了耳邊,過了一會又恍然大悟的點了點頭:「哦,你們餓了呀。」說完又笑望著我,我被他這種莫名其妙的笑容弄得不寒而慄,螢火蟲餓了看我做什麼?
背後冒出的冷汗被冷風一吹,讓我打了個哆嗦。
前方一群密密麻麻的姬紅螢閃著明紅的光芒聚集在一起,螢優雅地拍了拍手,那群姬紅螢就四散開來,飛到螢的身邊來,他高傲的姿態真的像一個國王,而這些小螢火蟲就是對他俯首稱臣的子民。
我的注意力全被那群姬紅螢散開的地方給吸引住了,狀似一個人倒在地上,我看了一眼螢,悄悄走了過去。
一個血肉模糊的屍體躺在地上,身上布滿了一個個密集的血洞,血液已經凝固了,看樣子已經死了一段時間了,只有那張毫無血色的臉免遭毒害,那個在我浴室哭泣的女孩。
這慘狀讓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難道這些姬紅螢是靠著吸食人血才能保持著艷麗的明紅色嗎?
「阿笙,你是愛著我的對嗎?」螢走到我身邊,幽幽的說道。
我莫名其妙的看著螢,不知道該作何回答。真不知道他這種莫名其妙的自信是從哪裡來的?
那張好看的臉露出了一副極度哀傷的表情,在妖怪美麗的臉上這種表情我見過太多了,他們惺惺作態的悲傷著,最後還是會要你的命。
「既然你是深愛著我的,那麼你願意為我的子民獻出鮮血嗎?我的子民需要你。」他握緊了我的肩膀,一雙看似深情的眼。
螢身後的那具屍體邊,有個女孩在傷心的哭泣著,她看著自己面目全非的屍體哭得喘不過氣來。
我看著這些在空中飛舞著的姬紅螢,就像在看一隻只無情的吸血鬼一般。
突如其來的憤怒如潮水般壓下了心頭的恐懼,我氣憤的一把甩了螢擱在我肩膀上的手,大聲的喊道:「我一點也不愛你,也不想為你的什麼狗屁子民做什麼貢獻,憑什麼要我拿犧牲珍貴的人命來養活這些噁心的臭蟲子!」
被逼到絕望的我聲嘶力竭的喊著,我沒有反抗的能力,只剩下憤怒,憤怒到哭泣。
螢安靜的看著我,接著他用一個吻封住了我的嘴唇,苦澀的黏液順著我的喉嚨灌進了我的胃裡,讓人作嘔的黏膩感,我拼命掙扎著,卻怎麼也掙不開他桎梏我的雙手。
呼吸,快要不能呼吸了。
我的手無措的胡亂摸索著,然後絕望的垂了下來,卻在我的褲兜里碰到了一個硬東西,打火機!那是昨天傍晚停電,我買來點蠟燭的,就一直擱在褲兜里。
我強忍著快要暈厥的眩暈感,用極彆扭的姿勢從兜里掏出了那隻打火機,伸到螢的身後,手因為出汗太滑了,試了幾次才點著了。
螢忽然仰天長嘯,美麗的人形迅速化為了他本來的面目,一隻只螢火蟲組成的綠色人形在地上痛苦的翻滾著嚎叫著。
空氣中彌散著一股焦糊的味道。
我趴在地上拼命的嘔著剛才他灌進我嘴裡的粘液,吐出來的全是綠色的,越看越想吐。
「姐姐,快走啊!」那隻哭泣著女鬼慌張的對我說道,我抹了抹嘴,瞥見那個人形站起來了,身後帶著火光。
風從我耳邊呼嘯而過,我全力以赴的奔跑著。
不能停,停下來就是死!我急促的喘息著。
這條岩洞很幽深,我跑了很久,才看見洞口的一點點光,分不清那是熒光還是星光。
身後的螢不停的追趕著我,儘管他跑得踉踉蹌蹌的,但已經離我很近了。
一隻手扼住了我的腳踝,我絆了一跤,重重的磕在地上,不知壓死了少只螢火蟲。
螢那張臉在不停的變幻著,一會兒是密密麻麻的螢火蟲,一會兒是一張英俊的臉,詭異得讓我忘記了掙扎。
他身後的火早就已經熄滅了。
「你要去哪裡呢,阿笙?」螢說完作勢就要壓上我的唇。
我絕望的閉上了眼。
沒有意料中讓人作嘔的吻,冰涼的液體浸濕了我的衣服,我睜開眼,只見螢猙獰著一張臉迅速的融化。
「原是一隻小小的精怪,偏偏耐不住寂寞。」螢身後響起了一道聲音。
一個提著劍的人站在那裡,那雙好看的桃花眼望著我:
「傻瓜阿笙。」
我在前面默不作聲的走著,梅男子在後面默不作聲的跟著。
寂寥的田野上,清冷的月光灑下來,我看見他修長的影子。
「阿笙,你不問我去了哪裡嗎?」梅男子在後面說道。
我哼了一聲,不搭理他。
「我把雪女送回天山了,不然她再留在這裡就會死的。」身後的人說著。
跟我說的著嗎?!我頭也不回的繼續走著。
梅男子輕輕笑著,我停下來氣惱的問道:「你笑什麼!」
他笑得眉眼彎彎的:「阿笙,你到底在氣什麼?」
我一愣,明知故問。
「為什麼你有那麼多的事情都不告訴我?」
梅男子握住我的肩膀,一臉認真的說道:「我不想你捲入這場紛爭中。」
風吹著他的衣角,勾勒出一個高瘦的輪廓,我安靜的看著他,突然就不生氣了,這世上總有這麼一個人,他一句話就能輕而易舉打敗你所有心防。
我彆扭的轉過臉,不再看他:「你怎麼找到我的?」
「你不是跟阿彪說要去有螢火蟲的地方嗎?」
原來他都記得啊,我心裡小小的歡喜著。
空曠的田野上,一隻只小小的螢火蟲閃著靈動的光。
梅男子一邊背著我,一邊抱怨著我像豬一樣沉。
我靠在他寬闊的背上睡著了,我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夢裡那個慈眉善目的爺爺對我說:「阿笙,等你長大了要再和喜歡的人來看螢火蟲啊。」
一臉稚嫩的我鄭重的點了點頭。
「好。」我在梅男子背上說著夢話。
背著我的人無奈又好笑的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