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裡。
皇帝陛下斜靠在軟榻上,高太監小心翼翼的給他扇著風。
沉老爺坐在小凳子上,小聲咳嗽了一聲。
「臣跟那齊人吵了幾句,這人估計書都沒讀過幾本,是個全然不懂事的渾人,北齊朝廷派他過來,多半就是故意噁心我朝,陛下莫要氣著了。」
「朕不是因為那個齊人生氣。」
皇帝悶哼了一聲,直接從斜靠坐了起來,他怒聲道:「朕是因為朝廷里的那些大臣們生氣!」
「朝廷給他們俸祿不說,還給他們權位,哪年夏冬,他們的冰敬炭敬,也都沒有少收過。」
「事到臨頭,一個個就都當起了縮頭烏龜,那齊人就差指著朕的鼻子罵了,這些所謂的大臣,個個一言不發!」
沉毅嘆了口氣,小聲說道:「陛下明鑑,朝廷里並不缺投機之人,只是他們拿不準陛下心中所想,因此不敢冒頭。」
皇帝坐在自己的軟榻上,瞥了一眼沉毅:「這麼說,沉卿你拿得准朕心中所想?」
這個問題有些敏感。
本來,揣測聖意就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忌諱,更不要說在皇帝面前承認這件事了。
沉老爺微微沉默了一會兒之後,看了一眼皇帝,開口道:「臣並沒有揣測聖意,只是陛下不止一次的跟臣說過。」
「說過洪德中興這四個字。」
沉毅低頭道:「因此,臣多少知道一些陛下的心思。」
皇帝臉上露出笑容,他笑了笑之後,才有些唏噓的嘆了口氣:「現在大朝上的滿朝文武,也只有你沉七,算是朕的心腹了。」
皇帝這句話,就有點刻意捧沉毅的味道,事實上他親政這麼多年,已經幾乎全盤掌握了朝政,朝廷里的大部分臣子,都是對皇帝忠心的。
不過要說「嫡系」出身,那麼還真就只有沉毅一個。
因為,皇帝之後的洪德元年,開始第一次科考,到去年的洪德十年一共四次科考,哪怕是算上親政之前的前兩科,四科的進士統統算在一起,也幾乎沒有四品官。
而且…洪德元年到洪德四年這兩科科考,出來的進士,基本上都投入到了張相與楊相門下,並不能算是皇帝的嫡系。
到今天,能進入大朝議事,並且是「天子門生」的,也真的就只有沉毅一個人。
其他的進士們,還在慢慢成長。
皇帝感慨了一句之後,看向沉毅,開口道:「今年齊人派人過來,多半又是為了要錢。」
說到這裡,皇帝悶哼了一聲,冷聲道:「那個齊人,還說他們的皇帝想念出雲公主。」
「狗屁!」
皇帝忍不住罵了一句,怒道:「朕的淑妃,都不是齊帝的女兒,當年在北朝,也只是郡主!」
北齊的出雲公主趙穎,在出格之前的確不是公主,只是北齊皇帝的侄女,在被派到陳國之前,才被晉了公主。
沉毅想了想之後,開口道:「這件事情,臣以為可以按照陛下的性子來辦。」
皇帝挑了挑眉,看向沉毅:「要是依著朕的性子,今天大朝上,那個齊人就被朕治罪了。」
他翻了翻自己桌子上的文書,悶哼了一聲。
「坐在這個位置上,又哪裡還有什麼自己的性子可言?」
皇帝是一個職位,更是一個面具。
有時候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想要扮演好這個角色,就不得不把自己的本性收斂起來,戴上面具,按照面具上的性子去做事。
說的更深一點,其實不止是皇帝這個職位,大多數的職位都是這樣,只不過皇帝需要顧慮的事情更多而已。
沉毅笑著說道:「這齊使,是北朝派來試探我朝,試探陛下的,不過現在,陛下也可以藉此去試探北齊的態度。」
「比如說,今年北齊皇帝大壽,咱們不再給他們送錢,看看北齊會作何反應。」
皇帝愣神了一個瞬間,然後微微搖頭:「不成的。」
「要試探,也是要解決了淮河水師的問題之後,再去試探他們。」
「這忙才穩妥。」
沉毅聞言,抬頭看了一眼皇帝,心中不免感慨。
要知道,眼前的這個皇帝,跟他差不多大,今年也就是二十出頭而已。
他沉老爺,可以說是二世為人,而眼前這個皇帝,只是單純的二十歲出頭而已,可即便如此,他已經穩重的離譜了。
甚至像是四十歲的性子。
這就是皇帝這個職位,倒逼他壓制住了自己的本性。
這很難得。
甚至可以說,小皇帝就是南朝最後的國運了,他天生就適合當這個皇帝。
沉老爺低聲道:「陛下,這個時候朝廷越忍,淮河水師那邊說不定就會越慌,陛下對北齊強硬一些,甚至營造出將要打仗的態勢。」
「那麼淮河水師,就會覺得朝廷離不開他們。」
皇帝想了想,還是搖頭:「要是真的打起來了呢?」
「現在還不是機會。」
皇帝並不怕打仗,畢竟他親政的第二年,就因為年少輕狂,跟齊人打了一整年。
經過那一次教訓之後,皇帝整個人就穩重了不少。
不再像從前那麼衝動了。
在現在的皇帝看來,在跟北齊打仗之前,一定要先處理好內部的事情,比如,先把趙閥從淮河水師之中清理出去,從而讓南朝內部上下一心。
然後,只要一個合適的時機,大陳就可以出兵北伐了。
沉毅微微低著頭,開口道:「陛下,自洪德七年那一仗之後,已經三四年沒有大的刀兵了,這三四年,北齊一直安分老實。」
「他們…未必不虛。」
「所以他們才會派人來試探陛下,試探大陳朝廷。」
沉老爺沉聲道:「因此,微臣以為,我朝可以適當強硬一些,一味地韜光養晦,說不定會讓北邊的那些人更加忌憚,而且會肆無忌憚的派人過來,掃陛下的臉面。」
「你說的都只是可能性。」
皇帝皺眉道:「要是真的打起來了呢,又當如何收場?」
「真打起來了,那就打!」
沉毅站了起來,微微低頭道:「陛下,天底下沒有能完全準備好的事情,要是齊人輕啟戰端,說明他們只是一群莽夫,沒有什麼可怕的。」
「打起來了,就讓淮河水師先頂上去。」
沉老爺沉聲道:「說不定,正可以借著這個機會,替陛下整理淮河水師!」
「唔…」
這一次,皇帝猶豫了。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頜。
此時,這位皇帝陛下已經開始蓄鬚,下頜有一些不是很長的鬍子,他思忖了許久之後,緩緩開口:「這件事,朕…需要好好想一想。」
他看向沉毅,繼續說道:「禮部跟中書,正在討論齊人的事情,先看看他們怎麼說。」
說到這裡,他抬頭看向沉毅,開口說道:「沉卿你回去之後,也辛苦辛苦,給朕寫個章程出來,推一推,一旦戰事打起來,會發生何種事情。」
這是讓沉老爺回去寫個推演,並做出預桉。
畢竟這種大事情,不可能三言兩語就能決定。
沉毅微微低頭道:「臣遵命。」
「再有…」
皇帝陛下吐出一口濁氣,低聲道:「還有,等齊人的事情結束,這幫齊使離開建康之後,朕需要沉卿代朕,動身去淮河水師看看。」
這是兩個人早就說好的事情,沉毅自然沒有什麼意見,恭敬低頭道:「是,只要陛下吩咐,臣立刻出發。」
「嗯…」
皇帝伸手敲了敲桌子,繼續說道:「再有就是,朕今天頗有些生氣。」
「朕這幾天會做出決定,如果朝廷今年不再給齊人送錢,那麼沉卿你…」
「就替朕好好教訓教訓那個齊人。」
年輕人,都是氣盛的。
更何況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
皇帝比一般的年輕人,更好面子。
因此,他自然也有一些記仇。
而這事,卻是沉毅最喜歡幹的事情。
於是,沉老爺笑呵呵的低頭行禮。
「微臣…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