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賊 第二百五十五章 老爺的老爺

    兩日後的清晨,雷雨初歇,城堡的空氣很好。

    劉承宗站在城堡空地上扯滿了弓,看向二十步外的紅柳枝箭靶,目光仇恨,就像靶子上有另一個自己。

    飈地一箭放去,箭杆猛地飛掠,沒入紅柳枝綑紮成的箭靶。

    他放下弓,皺眉遠遠看著箭靶,吐出一口鬱氣,對陳師佛說:「不要灰心,萬事開頭難。」

    劉獅子放眼望向遠處與雪頂高山連成一片的湛藍天空,仿佛看見數不清的法王與貴族正在天上,朝他露出陰森森的笑容。

    陳師佛在一旁低垂著腦袋,嘆了口氣,他知道大元帥說這句話,其實是在給他自己打氣。

    他從未灰心,因為對大元帥所說的進步,從未抱有信心。

    甚至有時候,陳師佛覺得跟在劉承宗左右做事,就像小時候在寺里侍奉大和尚。

    我聽不懂你說的是什麼,不知道你心裡想的是什麼,但我知道照你說的辦對我有好處。

    他說大帥,「其實我覺得不用管奴隸,就像這樣也挺好,讓奴隸變成新的貴族,他們只知道這個,我們不能讓他們突然醍醐灌頂,想成為一個自己從來沒見過、不知道的人。」

    劉承宗收起弓箭,臉上面無表情,朝空地邊緣圍牆的石墩指著道:「去那邊說。」

    陳師佛不懂,他必須對抗這種制度。

    不是因為革命、不是因為解放、不是因為生產力、也不是因為權力,而是戰鬥力。

    他所率領的軍隊,由一群掌握極端武力的流亡軍人、失意官員組成,他們必須變成一個政權,建立自己的國家。

    如果說在俱爾灣在青海湖,他還有對這種制度視而不見的選擇,他們會自然而然形成一個比之大明稍稍進步的地方政權。

    但在他向青海腹地挺進之後,這種選擇就消失了。

    這裡的制度會腐蝕他,會腐蝕他的軍隊,會讓他們從一群橫行四千里的亡命徒,變成劃地分散的奴隸主。

    孱弱可欺的貴族、逆來順受的奴隸、生殺予奪的權力,能勾起人心裡最黑暗的東西。

    誰不想當奴隸主呢?

    二人坐在旁邊,劉承宗才問道:「你說他們沒見過,沒聽說過的人,這是什麼意思?」

    陳師佛本就是隨口一說,但劉承宗這麼認真,讓他緊張起來,稍稍組織語言後說道:「大帥,我不知道我說的對不對」

    劉承宗抬手道:「你儘管說。」

    「我生在土司家,從小見多了父親諂媚上官,我對自己是土司家二兒子非常滿意,我知道大帥不喜歡和尚,但我最想做的就是和尚,清閒、舒服,有人伺候地位高。」

    劉承宗沒有把這當作閒聊,他聽出了陳師佛的話外之音,奴隸們沒見過自由人,他們只見過貴族,最想做的不是自由人,而是能奴役他人的老爺。

    他問道:「那你最後怎麼沒當成和尚呢?」

    「我要娶婆娘。」

    挺高興一事,陳師佛眼裡卻帶著悲傷情緒:「不怕大帥笑話,十六歲那年,我在海北喜歡個牧羊女,想娶她回家,父親不許,我家是個小土司,好不容易有點錢就都給廟裡了,大帥也知道。」

    「我給人誦經,在西寧城西賃了個宅子,讓她住在那,父親總派人攆她回海北,我很心疼,把抄送經文的錢都給她,我不該」

    陳師佛搖搖頭,兩手在身前十指交叉,用力攥著:「我最後一次給她錢,她用那錢買了漢人的砒霜。」

    劉承宗拍拍他,怪不得陳師文家有個沒畢業的假和尚,找工作都找到自己這裡來。

    陳師佛長長嘆了口氣:「後來我沒回過寺里,父親死後我才回家」

    這傢伙看得開,情緒回復地很快,又把話題扯了回來:「在那之後我不想當和尚了,我想當帳房,賬房先生活兒清閒,掙錢還多。」

    「我見過和尚、帳房先生和土司,而且不受我的出身限制,所以我不想做土司,想做和尚跟賬房先生,奴隸的出身限制,讓他們不敢想做別的,而如果沒有出身限制,他們最想做的不是自由農民。」

    劉承宗點點頭:「我知道,是貴族老爺。」

    他無可奈何地笑道:「先這樣吧,讓巴桑老爺帶著他的奴隸兵四處作戰,把尕馬家的貴族打個乾淨,我們先向東擊垮白利,不能把戰事拖到冬天。」

    劉承宗已經派人給海北傳信,讓承運去找陳師文,要精通漢番言語的人,給留守部隊當老師。

    留守部隊必須人人學西番言語。

    他的軍人有一半出身農民起義,另外一半也都是受過苦的人,即使不刻意培訓,也有很強的煽動能力。

    只是在這裡,他們的煽動能力一點都使不出來語言不通。

    隨後兩日,劉承宗選定了守衛囊謙堡的將領,是炮營千總黃勝宵,命令他在這裡守衛、改造堡壘,運四門獅子炮上去,並在尕馬的協助下收集銅料,在城堡鑄炮。

    守軍規模一千,山上駐紮二百軍人與八十名西番工匠,山下駐紮八百軍士。

    巴桑的軍隊在囊謙集結,把陳師佛忙得暈頭轉向。

    在山下,尕馬的奴隸軍營門口,劉承宗第一次見到巴桑。

    遠遠地看見陳師佛打馬走近,成片黑乎乎的人從營地里跑出來,低低俯下身子,用額頭觸碰土地。

    差點把陳師佛嚇得從馬背上跌下去,趕緊跑過去叫他們起來。

    他知道,劉獅子最討厭別人跪下磕頭。

    他勸了兩遍,沒人聽,最後在空氣里狠狠掄了一下鞭子,向他們下達命令,大家都很聽話地起來了。

    人們叫陳師佛,老爺的老爺。

    起身後,陳師佛朝他們介紹,後邊的人是大元帥劉承宗,人們沒有反應。

    他說:「他是老爺的老爺的老爺。」

    嘩啦啦,黑壓壓的人群又跪下了。

    陳欽岱陪在劉承宗身邊,他打馬在前,轉頭苦笑:「大帥,你說這這咋弄嘛?」

    「這有啥咋弄的,我以前見到將軍也跪,你以前見李將軍不跪?」

    劉承宗搖搖頭:「他們只知道這些,現在我們來了,他們會知道更多東西,以後就好了。」


    劉獅子對這些跪拜的人一點都不悲觀,恰恰相反,他非常樂觀。

    這些人就像白紙,從出生到現在都沒有真正學習過除執行命令外任何東西,只是有些東西烙得狠,成了本能罷了。

    他不怕。

    陳師佛又掄了兩遍馬鞭,把巴桑帶了過來,劉承宗翻身下馬,仔細打量著眼前的青年。

    巴桑給他的印象,是個幸運兒。

    這個人身上穿著黑灰色老羊皮襖子,像上了油一樣,襖子的羊毛粘結,髒得發亮,外面披了件被打壞胸口的鎖子甲,頭頂戴著有白纓的鐵盔。

    盔纓有一半被血跡染成了褐色。

    如果沒有比較,他會覺得巴桑很可憐。

    但在巴桑身後的那些奴隸里,幾百個人,劉承宗沒看見第二件羊皮襖。

    絕大多數都穿破碎粗布縫紉到一起的衣裳,磨開邊角露出線頭,甚至還有幾個上歲數的人,身上穿的完全是破爛老布條。

    跟他們比起來,巴桑身上的羊皮襖,簡直雍容華貴。

    根據這點,劉承宗認為挑選巴桑作為新的老爺,也許並不是個好選擇。

    他們應該找個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離死不遠的人,巴桑身上這件有多髒就有多厚的老羊皮襖子,都足夠讓他在野外睡覺不會被凍死了。

    劉承宗笑道:「你以前的主人對你不壞。」

    陳師佛瞪著眼問道:「大帥,這句我要跟他說嗎?」

    劉承宗點點頭,抬手道:「讓他把頭抬起來。」

    巴桑小心翼翼的艱難抬頭,他說:「老爺和多吉少爺都對我很好。」

    「你低頭太久了,脖子需要鍛煉,抬起頭、直起背、不再下跪,你要告訴所有人。」

    等陳師佛說完他的話,劉承宗才說:「他們對你很好,那你還想回去麼?」

    巴桑沒有回答,想了一會,眼神裡帶著藏不住的警惕,小幅度搖頭:「我不想回去。」

    陳師佛對巴桑這個回答很滿意,鬆了口氣道:「大帥,他說他不想回去。」

    劉承宗卻搖頭道:「你再問他,為何不想回去。」

    聽不懂人的言語有時候也有好處,能讓他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對方細微的表情與神態上。

    巴桑的神態,表明了這句不想,並不因為在這好、在這是老爺,回去是奴隸。

    果然,不知道巴桑說了句什麼,陳師佛急得都快跳起來了,嘟囔了幾句,氣得牙根兒痒痒,才對劉承宗說:「大帥,他說他不想回去,是因為我們讓他帶兵回去,會害他的老爺和少爺。」

    劉承宗並不像陳師佛那樣生氣,只是在心裡嘆了口氣。

    他的心態很複雜,忠誠自來寶貴,即使面前的人是個奴隸,不忘舊主也是難得的品格。

    只不過他不知道這個奴隸是怎麼長的,看上去比陳師佛還要聰明。

    「你的心很細。」

    劉承宗讓陳師佛把營門外的奴隸兵都喚回營地,與二人入營找地方坐了。

    他看著滿營衣衫襤褸的士兵,轉頭對坐在樹樁上,怎麼坐怎麼彆扭的巴桑說:「唐朝時有個人叫李宜得,出身也是奴婢,從主人那裡逃跑了。」

    「後來跟隨玄宗皇帝政變,官拜武衛將軍,過去的主人在路上遇見他,躲到別處,被他請進府邸,親自為舊主人端菜倒酒。」

    「他留舊主在家中住了幾日,上朝對皇帝說,自己蒙受國恩得到的官職和俸祿都太高了,他的舊主人身份卑賤沒有官職,請皇帝把他一半的官職俸祿賜予其舊主,希望玄宗皇帝能滿足他愚蠢的要求。」

    「你應該能聽懂這個故事。」

    等陳師佛翻譯完,巴桑想了一會,面露茫然之色看著劉承宗。

    「在你們這,奴隸為主人作戰,就算再勇猛,也只能披個狼皮虎皮,回去還是奴隸,官職都是貴族的。」

    劉承宗指指自己:「但在我這沒有貴族,一個人為君主施展才能勇猛作戰,可以得到只有貴族才能做的官職這是新鮮事,對吧?」

    「奴隸制度不足以挖掘人的全部才能,我要干一件比唐朝玄宗皇帝政變還大的事,所以要讓人學習鍛煉,調動所有人的所有智慧與力量,貴族占有了太多東西,十五年一代人,他們必須完蛋。」

    「沒人能擋住我,你的主人也一樣,你的舊主,與其他貴族不同之處在於,你。」

    劉承宗指了巴桑一下:「不習慣坐著?你會習慣的,如果你不為我全心全意效力,他們可能不會死,也可能會死,刀槍無眼,誰說得准呢?」

    他的話,經過陳師佛的翻譯,有些話巴桑聽得懂,有些話巴桑聽不懂。

    但關於唐玄宗時李宜得的故事,巴桑聽懂了。

    他說:「我全心全意為你效力,將來做貴族才能做的官職,可以把官職和俸祿,分一半給多吉少爺?」

    「哈哈!」

    劉承宗搖搖頭:「我可不是唐玄宗,不會允許這種愚蠢的要求,但你說想讓他們活,我就能讓他們活下去,有幾十畝地,雇兩個人,不用死掉或睡在梯子下面。」

    在巴桑思考的時候,劉承宗皺眉看向這座簡陋的營地。

    營地里不光有男人,還有女人,甚至還有抱著沒斷奶娃娃的女人。

    有些人立了箭靶在練習射箭,但更多人只是毫無意義地席地而坐,婦人敞懷照顧小娃、男人們尋個角落隨地便溺。

    他轉頭對陳師佛道:「下午,你去擺言那要幾個懂西番言語的牧兵幫忙,讓營中婦人在旁邊扎個小營,我給你派幾個軍官,你編一套軍法,在營內宣讀。」

    「編軍法?我不會啊大帥。」

    「讓你寫,第一條,紮營於營外四角五十步挖掘廁坑四個,離營就地掩埋,不然會得病的。」

    劉承宗搖了搖頭,還是欠考慮了,單單奴隸不能成軍,所有人都沒受過軍事教育,營地里亂套得還不如山賊強盜的寨子。

    以後徵召的奴隸兵會越來越多,這樣下去可不行。

    他對巴桑問道:「你想好了麼,是打算把這些奴隸帶回去給你的貴族老爺看看,然後被我一起滅掉,還是踏踏實實為我效力,將來能救你老爺的命坐著別跪!」

    巴桑屁股才剛離開樹樁,又重重墩了回去,劉承宗是萬萬沒想到,這傢伙居然能坐著做出磕頭的動作,說:「我會給老爺的老爺效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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