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原知縣徐宗賢扶著女牆,望向城外綿延軍陣的遮天旌旗,愁眉緊鎖。
他早知道流寇來了,這幾日間,不斷有自河谷逃入城內的士紳,送來斷斷續續的情報。
賊人在山谷間結寨,伐林采木,在田野村莊鼓動百姓聲討大戶,擅用私刑,攻堡毀寨,燒毀欠條借據,將田地糧食給分佃農與長短工,欺騙民心。
但徐宗賢從沒想過,流寇居然敢攻城。
知縣是他中舉後吏部銓選的第一任官職,任期已滿,只等考察了。
同年進了國子監的好友前些時候寫信說,北直隸因後金入寇,各地都有不同程度的官員出缺,勸他不要留戀知縣品級。
哪怕去北直隸的府里做個八品經歷,也比在陝西做知縣強得多。
徐宗賢回信說他不怕流寇,告訴同年好友,陝西的情況是難了些,但還不不至於把朝廷命官嚇跑。
什麼劉五劉六韓朝宰,不過饑民聚眾。
他的鎮原,哪怕時至如今,城內仍有數千口居民,城外更有百姓過萬,他能保護治下百姓,百姓也一樣能保護他。
更何況作為邊鎮城池,縣庫各式兵器齊備,城池高險,哪怕只有五百守軍也能擋住東面五千人的進攻。
至於饑民聚眾,來得越多越能守住。
若是來十萬人,他甚至都不必守,拖兩天就贏了。
可是直至今早被叫醒,徐宗賢才知道,陝西群賊並非都是劉五劉六韓朝宰那樣的饑民聚眾。
鎮原城東門外,魏遷兒單騎出陣,提盾走馬踏過護城河上的石橋。
他望向二三十步外緊閉城門,還有城牆上倉促集結的守軍拉滿的弓箭,高聲叫道:「我等十倍於你,快快投降可保百姓安堵,敢加一矢,大帥火炮齊轟,可別怪害了百姓性命!」
隔著護城河,紅底金邊的劉字大旗招展。
徐宗賢望向旗下整齊馬隊,人人俱著赤色棉甲,還有河畔擺出的火炮,心中不免生出畏懼。
他收回目光,在城頭幕友與書辦教諭臉上尋覓,問道:「監正崔聰何在?」
監正名叫崔聰,最早是平涼府陝西太僕寺管馬政的官員,品級比知縣還高,但後來戰馬倒死太多,就被貶到清平苑當監正了。
頭兩年縣裡收不上攤派,老典史不在之後,典史沒人赴任,巡檢官也沒了,徐宗賢也沒有向朝廷要過新巡檢,後來乾脆把巡檢兵、民壯統統都免了,基本防務都靠清平苑的恩軍來辦。
因此在鎮原縣,監正崔聰是徐宗賢唯一能依靠的軍事人才。
問遍了書辦,沒人知道崔聰去哪了,把徐宗賢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縣中書吏見知縣著急,只好問兵房書辦率領下正向城上集結的民壯,最後才有人道:「大人,崔監正好像去縣庫了!」
縣庫?
徐宗賢本想問崔聰是戰是降,可此時向縣庫方向一看,他就已經知道崔聰的答案。
一架架蒙塵的神機箭車從縣庫推出,被崔聰集結的民夫抱著一捆捆兵器運向城頭,這時才有恩軍騎馬自馬道奔上城牆,跑過瓮城傳達消息:「大人,崔監正請你先穩住敵軍,拖延時間,他馬上就來。」
隨後恩軍趕著一輛輛滿載火藥的騾車進入東門瓮城,用杴鎬掀開瓮城地磚條石,挖掘坑道。
崔聰率十幾名縣學生員姍姍來遲,跨馬登城看了一眼城下,環顧城頭守軍,對知縣問道:「大人,你……啥也沒幹?」
徐宗賢對這問題非常茫然:「我等你啊!」
崔聰帶著幾分無奈閉上眼睛,這位知縣哪兒都好,就是不知兵。
幾日前初聞賊兵進入河谷的消息,他就提議知縣衙門該議一議守城的事,但縣中士紳與官員都認為賊兵不敢攻城。
他跟縣中官員也沒在一個系統,只得作罷,自己去縣庫清點武器裝備,聯絡縣學生員,讓他們做好守城準備。
鎮原這地方早年經常受打進邊牆的北虜擄掠,因此在兵事上,本地生員比流官更懂得輕重。
到這時候,徐宗賢倒是慌了起來,問道:「崔監正,賊寇兵臨城下,我們該怎麼辦?」
就在此時,有恩軍沿北城牆跑來,報告道:「眾位大人,北門外塬上有千餘賊兵列陣,劫了三百餘匹苑馬。」
「混賬王八蛋!」
崔聰罵出一句,揮手問道:「恩軍可有死傷?」
苑馬寺的牧軍來源複雜,有改編軍、充發軍與抽發軍,實際主要分為充軍而來的恩軍與衛所抽出來的隊軍。
但至此時,衛所逃兵眾多,勾軍都來不及,早就抽不出人來;因而清平苑的牧馬兵俱是恩軍,而且還不是充軍來的,基本都是招募的流民。
因為清平苑掌管馬場眾多,從中挑選出適合種糧的土地來屯田,旱災對他們的影響也非常大。
說來這事也神奇,旱災讓恩軍兵糧不夠吃,崔聰每次上書都要不來兵糧。
後來他改變策略,不找軍隊要糧,轉而向三邊總制府和平涼行太僕寺說牧地馬糧不夠吃,就總能要到豆子。
而且豆子還特別多,畢竟眾所周知飯量上一匹馬頂八個人,而清平苑戰馬數量又是恩軍的五倍。
所以崔聰的恩軍伙食還行,是旱災里鎮原縣非常令人羨慕的工作。
「被扣住了幾個人,但他們沒動兵器,叫我們回來傳話,說投降開城,不會傷及官吏百姓一人。」
聽見人沒事,崔聰鬆了口氣,不過轉而又患得患失起來。
賊兵不殺人的消息傳開,這座城會更難防守。
畢竟守城從來不是一個人或幾個人的事。
它需要城內的官員、軍隊和百姓在死守的問題上達成一致。
但目下看來,這個要求很難達到。
知縣問他怎麼辦,崔聰在頭腦中想了無數取勝的機會,最終他深吸口氣,目光堅定問道:「徐父母,我能拖住敵軍半日,閣下與諸位同僚,能否將城內百姓盡數西遷?」
徐宗賢大為驚訝,脫口而出:「盡數西遷?」
「對,盡數西遷,城中百姓商賈向西六十里就進了固原境內,將兵器兵糧運入西南堡壘,我能在那死守待援。」
看著城牆上眾人驚愕模樣,崔聰在心裡嘆了口氣。
他很難同這些不知兵事的官員們解釋城池攻守的問題,只得道:「鎮原城周四里有餘,一千七百多個垛口,我只有五百恩軍。」
這座城很高很堅固,地形也非常險要,但崔聰認為率領五百恩軍攜兵器糧草撤退至城西南的堡壘,即使那裡沒有護城河,也更容易守住。
城池就是永固的軍陣,需搭配一支與規模相應的野戰部隊才能最大化發揮其防守效能。
更何況他們還有防守的目的,防守敵軍是為了什麼?
「三邊總督已進駐寧州,賊寇至此是只有兩個可能,要麼寧州已陷,落入賊手;要麼賊寇不敢進攻寧州,反向缺少兵力的固原進軍。」
崔聰解釋道:「我等死守鎮原,城中百姓只進不出,消耗極大,城垛眾多,備城門需發動民夫,被攻必破。」
「賊兵占領鎮原,仍會向西進軍,固原無兵可守,到時賊兵四處搶掠,我等人人罪責極深,恐怕難逃一死。」
崔聰說著遙指西南城堡,道:「若我死守半日,徐父母疏散百姓,將兵糧兵器存入堡壘,待百姓撤出,我亦率五百恩軍進駐小堡,那座堡壘只有一百七十個垛口。」
「何況西靠山壁,即使賊兵日夜圍攻,我亦兵力充足能日夜守備,只要堡壘尚在,賊兵就不敢越我而去,據守待援,不論河谷東西那邊援軍趕到,都能保住固原,鎮原縣城沒什麼可被搶的,不出幾日,賊寇自會退去。」
崔聰抱拳道:「這是崔某想到唯一取勝的機會。」
這番話聽在城中官員耳中,不是那回事。
他著眼固原州、平涼府、慶陽府三地,來設想這場戰鬥。
等到戰鬥結束,這座城依然會回到他們手中。
最重要的是,崔聰的本職工作是馬,只要大部分馬還在,城丟不丟,他都沒有罪責。
因此唯獨沒考慮鎮原城,可城牆上都是鎮原縣的官員,這座城池失陷,他們的罪責生不如死。
人們面面相覷,死守城池好歹還有忠義之名,棄城轉移,就算這場仗最後能贏,他們的仕途也完蛋了。
最先開口的是縣城教諭,斷然拒絕道:「徐大人,眼下城東、城北都有敵軍,誰又能保證城西就沒有敵軍,貿然出城,滿盤皆輸,尚不如死守奪待援,能得一線生機。」
戶房書辦也說:「城垛多,我們就徵募民兵,鄉民知曉忠義,自會死守。」
徐宗賢也道:「這座城不能丟,恩軍也不能走,我等只能死守,守城不在城池高險,而在城中人心,我等萬眾一心,賊人必不可破城;諸位若心驚膽戰,這城就算固若金湯也守不住。」
說罷,知縣朝崔聰道:「崔監正,你最知兵,就以死守城池來思慮吧。」
話說到這份上,崔聰知道自己的建議沒用,而且教諭說得也有道理,萬一城西也有敵軍,那他的計劃便無法完成。
他便朝周圍作揖道:「徐父母,諸位同僚,既已下定決心死守,我以為當下最要緊的是我等齊心,清點守軍,將守軍兵分五部,布置四面防務。」
「四面各置守將一員,依輕重緩急,最急處為東門、其次南牆、再次北門、最次西門。」
崔聰說罷,眾人一一點頭,他才接著道:「徐父母另率預備兵馬一支於城中協調,若四面告急,則派遣援軍;若城上無虞,則徵募百姓、籌備糧草運送兵器,籌集木料火油兵糧糞水。」
徐宗賢自知能耐不在軍事,又覺得崔聰所說在理,便先對他點頭道:「就依崔監正說的。」
隨後才轉頭望向身邊眾人,拱手作出一圈揖來,道:「諸位都聽見了,崔監正是兵部的人,城池失陷,尚可將苑馬帶走;我等俱是地方官員,若鎮原失陷,朝廷怪罪誰都跑不了。」
當下便布置起四門防務,將最要緊的東門交給崔聰,餘下三面由教諭與兩名讀過兵書的秀才來守衛。
就在這時,劉承宗在城外修起的土山已經建好。
土山比城牆還高了二尺,他登上土山以望遠鏡眺望,看見穿花花綠綠官服的官員們聚集在城門樓上。
又看見城牆已擺了不少守城軍械。
心知想讓這座城不攻自破的可能性已經不大,便令旗手揮旗,將城下的魏遷兒召回,叫來曹耀登上土山,把望遠鏡遞去。
「曹兄,你看城上那都是些什麼東西?」
曹耀接過望遠鏡看看,咧嘴道:「那不是一窩衣冠禽獸嗎?」
劉承宗沒好氣道:「我不是讓你看人,看守城器械,那些東西我沒用過不認識。」
「那一輛輛車是神機箭,城上有碗口炮,木匣子是百虎齊奔也是火箭,還有將軍炮……一會你得從這下去,火箭和炮都能打到這。」
劉承宗驚訝道:「火箭能打這麼遠?我在魚河堡放過一支,飛了三十步它上天了。」
「能,這得看怎麼做的,藥要壓實、線要鑽得又正又直,火出線後飛得就直,匠人不把藥壓實,又不把眼兒鑽直,那就亂飛。」
曹耀說罷轉頭道:「我們不知道城裡火箭是怎麼做的,所以小心為上,不過我看這幫衣冠禽獸都在城樓上距離不錯……我試試,把紅夷推上土山,炮打城門樓?」
劉承宗估量一番距離,大概有二百餘步,便揚臂對曹耀指著問道:「那個穿青袍的是知縣,能不能打准?」
曹耀把頭搖得果斷極了:「你給我杆追風槍我能把他斃了,叫我拿炮去瞄準一個人,未免強人所難了。」
說著,他就招呼炮兵把紅夷炮沿土山盤旋土路推上來,道:「七斤合口鐵彈肯定不行,但打散子噴過去,我估計能把那一片都噴倒。」
「噴吧,噴完東面先拿倆攻城車過橋佯攻,南面主攻。」
片刻之後,就在城樓官員們正要散去,曹耀把他的大寶貝架設於土山,瞄準城門樓一炮轟了過去,震得整座土山煙塵蕩蕩。
一時間城頭大亂,護城河畔擺出一條線的炮兵陣地也發出齊聲怒吼,一炮炮向城頭打去,壓得守軍不敢抬頭,浩浩蕩蕩的軍隊這才推著攻城車越過護城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