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迎祥站在山上,瞭望遠處的巍峨府城,飽經風霜的臉上滿是疑惑。
他在思考一個問題。
關於劉獅子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的問題。
想了很久,高迎祥還是沒想明白。
劉承宗離開山西的第三天,也是高迎祥把汾州府部隊拉進永和縣的第一天,永和縣就下了冰雹。
高迎祥上萬人的隊伍,本來組織就很鬆散,突然天降冰雹,霍家堡那么小的地方,根本沒地方藏。
大軍直接被砸散了。
等冰雹停了、風雨初歇,高迎祥的部隊還剩下四千多人,一多半都被砸得鼻青臉腫。
剩下人全跑了,花了兩天才重新聚起來,也是各個帶傷,光被砸死的屍首就七百多具。
沒多少被砸死的,大部分人都是夜裡在山裡亂跑摔死、受傷得不到醫治,還有流血過多、風雨里凍死的。
慘不忍睹。
後來高迎祥發現,他之所以挨這場冰雹,全是因為劉獅子。
如果不是他給劉獅子報信,劉獅子就不會讓他從蒲縣走,不讓他從蒲縣走,就不會在霍家堡等師成我做泥模。
本來,他應該在汾州府高高興興搶王莊,而不是在平陽府被冰雹砸個鼻青臉腫。
站在山崖的高迎祥很委屈,喃喃自語:「都說獅子是瑞獸。」
從前三十多年,高迎祥從來沒覺得自己是薄命人,直到造反後把劉獅子拉到身邊。
離獅子近了不行,李卑率軍進延安府,要先打他高迎祥,從延長打到膚施。
離獅子遠了也不行,瑞獸一走他就挨冰雹砸。
獅子前腳走,冰雹後腳來。
簡直是老天爺親兒子,算著日子呢。
高迎祥認清了現實。
如今他們所在地方,在平陽府城臨汾西部山區,是臨汾縣與鄉寧縣交界,這裡既產煤炭也產鐵礦,而且還是俗稱青礦的磁鐵礦。
在明初時這裡有豐國、富國兩個鐵冶所,鼎盛時期每年出鐵五十餘萬斤。
不過後來的官冶就革掉了,改由民營,如今規模不比早年,但當地百姓為維持生計,仍在那片區域延續鐵冶。
望著綿延群山後的汾河平原,高迎祥嘆了口氣,他就是薄命人,這瑞獸啊,他扛不住。
不過平陽府一行,也並非沒有好事。
如今他所在的這座山,叫掛甲嶺,西邊不遠處就有兩個鐵里,當地田土稀少,百姓世代以煽爐、挖礦、販鐵、賣炭為生。
這些人日子都不好過,高迎祥只付出些許糧食,就換來他們為自己幹活。
高迎祥走向山下,他的部隊在易守難攻的河谷里綿延十六營。
頭上包紮素布的師成我,正在河谷里指導工匠鑄炮,鳥銃匠何信則在另一邊監督匠人造銃。
高迎祥下山時,一具陰乾的巨大泥模正在加熱,工匠們用搭好的木架把模具內蠟液倒出。
師成我在另一邊的銅料熔爐旁,端著工具在地上測量,指揮泥瓦匠砌出基台,而後在其測量好的位置,扎出大木架。
「師哨長這畫的是啥?」
師成我頭也不抬在地上用規矩比著道:「炮膛。」
高迎祥看得一臉懵,這地上分明啥也沒有啊。
只在便是有個磚砌基台,台上放了木架,師成我從木架上牽了根繩子,在地上畫得跟鬼畫符一樣,除此之外啥都沒有。
整個一通靈儀式。
「就這,分毫不許出錯,挖。」
師成我一聲令下,旁邊工哨輔兵就把依他命令幹了起來。
到這時,他才鬆了口氣,轉過頭對高迎祥笑道:「闖王來了。」
高迎祥無可奈何道:「我來這半天了,你剛才還跟我說那是炮膛,哪兒有炮膛?」
師成我抬手揉了揉頭上的傷口,笑道:「闖王有所不知,這鑄炮啊,關竅就在炮膛要直,這個位置找不對,造出炮來也是廢品。」
他的腦袋,是為保護霍家堡陰模,從屋裡衝出去時被冰雹砸的。
在這個位置有傷口很難受,晚上睡覺一不注意就會把已經癒合的傷口蹭破,如今將近一個月,都還沒好。
「那個泥殼闖王也看見了,把它埋坑裡露出半截,和這個架子固定好。」
師成我指向木架,架子很簡單,就是豎起兩根圓柱,柱子分著段距離綁有兩根橫木:「上面的在外側、下面的在內側,中間由外至內斜插與火炮口徑相同的木棒,它就是炮膛。」
「其實不用木棒也行,如果是鐵炮,用柳木棒應該好一些,炒鋼也是用柳木棒炒嘛,銅炮就無所謂了。」
高迎祥看著木架,皺眉算了一會兒,沒算出個結果,問道:「紮根棒子,怎麼知道炮膛就在那?」
「算唄,我知道炮膛多寬、炮壁多厚,也知道從火門到炮口有多長,算出來不難。」
說到這,師成我摩擦著下巴鬍鬚,皺眉道:「不過這門炮鑄出來,可能會比將軍想要的沉。」
「多沉?」高迎祥問道:「獅子不是想要二百斤的炮?」
「是啊,將軍要二百斤的炮,我這門炮鑄出來可能要三百斤。」師成我搖搖頭道:「算錯了……闖王我們在這山里能待多久?」
「待多久?」
高迎祥沒想過這事,這會聽他發問,搖搖頭道:「你想待多久?」
「待到六月,兩個月行不行?」
「不知道。」
這個答案,高迎祥倒是回答得很乾脆。
能在這待多久,不是他們說了算的事,朝廷什麼時候發大軍來,他們什麼時候就得走。
「汾州衛、平陽衛的官軍倒是不用怕,早前從霍州南下,走到公濟橋時師大匠也看見了,隔著高河不敢過來,他們害怕我們。」
高迎祥提起平陽衛旗軍,臉上露出笑意,隨後道:「其實比起他們,我更擔心平陽府的團練民壯。」
山西的汾河平原,王莊地主商賈哪兒都是。
正常情況下沒啥好怕的,地主團練跟邊軍比起來,算不上險惡敵人。
如果說邊軍是豺狼虎豹,衛所旗軍是護院家犬,地主團練充其量就是個刺蝟。
刺長得比肉多,闖軍就不打了。
但目前山西的情況有點難說。
因為高迎祥並不是汾河平原上,鬧得最凶的首領。
鬧最凶的是太原府交城縣的交城山賊。
自從南北兩年的不沾泥、高迎祥鬧起來,那裡的山賊也活躍起來。
他們的大首領葫蘆王從山裡沖了出來,上萬人馬攻打交城,相繼攻陷了交城、文水、清源、徐溝、太谷。
最近的消息,是葫蘆王三日前派人聯絡高迎祥,說他們要去攻打汾州府了。
「若是就我們在這,待到六月沒啥問題,但如今有交城那幫瘋子鬧騰,朝廷什麼時候調兵鎮壓還真不好說。」
高迎祥是真覺得交城山賊跟他們不是一類人,那邊的情況很複雜。
交城山里上百個首領,大首領葫蘆王麾下只有四百人,上萬人馬互不統屬,人員雜得很。
單就高迎祥知道的。
跟葫蘆王同為山西本地山賊、饑民飢軍的還有天啟七年大同陽和衛譁變飢軍,天啟二年白蓮教徒鄭振明造反餘黨,天啟三年抗稅的楊大高、還有絳州造反的王德山。
除了本地山賊,有一波揚州府、鳳陽府過來的運糧軍。
他們號龍華會,包括天啟二年造反的鄭振明餘黨,全是白蓮教徒。
其實高迎祥喜歡跟別人協同作戰,比方說跟瑞獸一塊,心裡頭輕鬆。
但這些交城山賊,他們自己都協同不了。
葫蘆王只想在交城附近逮住機會劫掠一把,官軍一鎮壓就回山里躲著,抗稅的農民一下雨就回家了,白蓮教徒則是四面出擊,恨不得官軍不來鎮壓。
跟他們比起來,陝北諸多反王可太純粹了。
高迎祥在心裡好好衡量一把,雖然他的隊伍是一支能被冰雹打散的部隊,但好歹裡面有四千人是受他控制的。
目前山西的衛所軍和地主團練,不需要合兵他也對付得了;如果將來邊軍來了,他就算合兵也打不過。
到時候官軍一鎮壓,這幫人全鑽回山里,就剩他一個大傻子挨揍。
還是算了吧。
他問道:「為啥要待到六月,這炮不就鑄好了麼?」
「這炮殼子陰乾得一個月,這門炮是試著造,這不做好了我發現算錯了,炮重,還要再做個殼子,就到五月了,若新殼子沒問題,只要銅料夠,做幾十個殼,六月就有幾十門炮。」
等鑄炮台基旁的土坑挖好,師成我叫人把泥模搬過來,半截在坑裡對準了那根斜木棒的方向埋好。
隨後仔細比對位置,高迎祥在旁邊看得緊張兮兮,大氣也不敢出,儘管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緊張什麼。
直到師成我完成一切準備工作,邊上銅窯開始鼓風,才終於鬆了口氣。
他指著泥模道:「後邊的事就輕鬆了,等銅汁入泥模,涼了把殼子敲碎,就是一位凹凸不平的神器了。」
「我就喜歡造銅炮,銅炮好賴打磨打磨就光了,鐵炮打磨可沒這個利索。」
把高迎祥說得直瞪眼:「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紅夷的炮就是該厚的地方厚、該薄的地方薄、幹啥用的炮有不一樣的尺寸,除此之外跟以前鑄炮沒啥區別。」
師成我說著就笑了。
所謂的紅夷炮,最關鍵的地方就在這些尺寸規律。
這些規律能在這個時代,最大限度上發揮火藥和管子結合的威力,並讓這根管子更加耐用。
實際上對師成我來說,鑄造劉承宗要求的紅夷小炮,最難的地方不在鑄,而在設計。
一般別人用這套東西造炮,起碼也要一千斤往上。
就像去年他在三原縣幫王徵鑄炮,就是鑄了三門一千五百斤的紅夷銅炮。
可是了獅子營,劉承宗要鑄二百斤的小炮,這一下子各方面差別都很大,他幾乎靠自己一個人設計出一門炮。
這可比鑄造要難多了。
等他把設計的事做好,剩下的便都不是問題了,甚至後面的事不需要他也行,尤其在山西這個地方。
隨便找些能鑄銅鐘的金火匠,把尺寸告訴他們,都能把炮鑄出來。
當天夜裡,興奮的高迎祥舉著火把,看師成我在紡錘形的銅柱子上倒水。
看沒水漏出來,就開始鑽炮眼,把炮身和炮膛鑄造毛刺與坑坑窪窪的地方打磨乾淨。
還用錘子和鑿子在炮眼前面鑿出獅子二字。
本來師成我還想刻上自己的名字,但被高迎祥勸住了:「別鑿,就給炮刻個號就行,鑿上名字萬一啥時候讓官軍奪去咋辦?」
最後,師成我在炮上刻下了『天字一號大銃』六個字,這門炮就算完成了。
河谷的火光里,軍士們用專門做好的大架稱出炮重,量好了各種尺寸。
這門炮口徑兩寸兩分,炮口厚四寸四分,火門處是炮身最厚的地方,六寸六分,整炮通長四尺,重三百零二斤有奇,打三斤合口鐵彈。
「確實比將軍要求的重,但我覺得這門炮挺好。」
師成我看了又看,轉頭對高迎祥道:「闖王,若你也說不準我們能在這待多久,我想先做兩手準備,明天開始改一改將軍畫的兩輪炮車,然後做新的泥模。」
高迎祥側身傾聽,就聽師成我道:「先照這個做十個泥模,再做小一些的泥模,如果五月上旬必須回陝西,那就帶十一門天字獅子炮就。」
「我估計二百斤的泥模下次能定型,暫叫地字獅子炮,五月再做二十個地字獅子炮,這樣就能帶三十二門天地獅子炮回去。」
不過師成我沒想到,高迎祥居然搖了搖頭:「我覺得不行,銅料不夠,這麼多炮,銅料是剛剛好,萬一有一門沒做好,就壞了,得多做些泥模。」
高迎祥說的是一臉正經,但緊跟著就繃不住帶上了笑意:「而且多做些泥模,我高迎祥在你旁邊站了這麼久,你就不明白我的意思麼?」
「這炮好,我也要,你得給我做點。」
說著,似乎是怕師成我拒絕,高迎祥伸手道:「不多,像這樣的炮,得給我做五位,地字獅子炮,給我做十位,只要獅子的一半。」
「你缺人手,要多少人手,我就給你找多少人手,金火匠,我已經找了一百四十戶,保證你能做出來。」
「人手好說。」師成我癟著嘴道:「再多十五位,那料就真不夠了。」
高迎祥聽他鬆口,抿著嘴在心裡鬆了口氣:「只要你肯造,明天我就去扒佛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