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電話的仍是那名帶著濃重申城口音的變聲男,這次他換上了公事公辦的語氣。
「貴方有做事的準則,我方亦有。做事情總歸要付出代價。周記者,如果你能說服你的同事停手,我方願付六百萬現金,每人。我想起碼可以讓你們少奮鬥十年。」
鍾寄雲清晰地注意到周向陽和王小康眼神的閃爍,這數字連她自己都忍不住動心了。每人六百萬,一千八百萬,對路邊透社的每個人來說都是筆巨款。龐大的數字足以讓他們在申城擁有屬於自己的不動產,這是數十萬在申城定居的人一輩子奮鬥的目標。
周向陽與鍾寄雲交換了個眼神,再看王小康,高舉著雙手,似乎已經在幻想巨款到手之後的種種風流。
這小子,也就這點追求了。
周向陽回復時,嗓音有些沙啞:「四百多條人命就值區區一千八百萬嗎?」
「周記者,無憑無據的話不能亂說,在法庭上會變成證據。」
討價還價的手段而已,周向陽向鍾寄雲比出「四」的手勢,後者點點頭。
「再加四百萬。」
變聲男想了想,或許是徵求了其他人的意見,幾秒後同意了周向陽的提議,同時補充了條件:「撤銷所有文章,不要留下任何痕跡。」
做媒體的三人自然明白變聲男話里的含義,要不露痕跡地逐漸刪掉帖子和文稿,避免突然大動作刪除行動帶來網友們的反作用力。
「沒問題。」周向陽說,「但是我們需要一定的保證。」
「我方會提供無記號紙幣,怎麼來操作要看周記者的意思了。」
周向陽記得鍾寄雲的囑咐:「當面交易。」
變聲男斷然拒絕:「不可能。」
「你考慮考慮吧。」
說完,周向陽撳下掛機圖標。
十分鐘,房間裡靜悄悄的,除了呼吸和「砰砰砰」的劇烈心跳,誰都沒有開口說一個字。
三千萬。
天。
就算放銀行里,每個月的利息也能讓他們過上紙醉金迷的生活。
「雲姐,我這輩子就跟你混了。」王小康抱住鍾寄雲的手臂,看不見的口水流了一地,「你寫一篇文章就值三千萬,我還上什麼班,當什麼高級藍領啊。」
周向陽也好像支撐不住似的,拉了把椅子松松垮垮地坐下,抬眼望著鍾寄云:「寄雲,你這真是搞了個大新聞。」
連鍾寄雲自己都像在做夢,現在她完全沒辦法思考。
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就這麼砸暈了在場每一個人。
鍾寄雲陷入了天人交戰。金錢腐蝕人的思想,敗壞人的道德,消除原則和立場,她長久以來追查真相的職業道德正因為天文數字而面臨巨大考驗。
周向陽看出她的掙扎,嘆了口氣,說道:「其實我也就是說說,怎麼來做還看你。」
滿頭滿臉地寫著不情願。
還沒到手的三千萬開始撕扯他們的內心,一個人的一生當中能有多少機會面對是否放棄三千萬的選擇?又有誰能果斷選「是」?
王小康咽了口口水,倒是第一個想起路邊透社的新成員,試探性地說道:「三千萬分四份,每人七百五十萬。我沒意見的,雲姐。」
周向陽緊跟著說:「我也沒意見。」
鍾寄雲沉默許久,從牙縫裡擠出四個字:「太危險了。」
動腦子想想吧,諸君。任何大型公司都不會喜歡被無足輕重的小角色威脅,更不會痛痛快快地給錢。騰鷹能在十多年間把四百多人的死亡包裝成意外事件,要神不知鬼不覺除掉路邊透社簡直易如反掌。
但……
鍾寄雲又確實扼住了騰鷹的喉嚨。起碼六虛派和曲居良造成的殺傷性效果已明確體現。
王小康發揮出平常的智商水平,一拍桌子說道:「雲姐說的對哦,我怕這錢有命拿沒命花。」他沖鍾寄雲敬了個軍禮,「雲姐,你說接下來怎麼辦,我絕對聽你的。」
「肯定有一舉兩得的法子。」周向陽還想著怎麼把三千萬拿到手,他因為出櫃被家人斷絕關係趕出家門,又孤注一擲在申城買了套房子,貸款壓得他喘不過氣。騰鷹肯定查到了他的貸款記錄,所以才找他下手,他承認自己是最容易被策反的那個。「寄雲你的計劃很對,必須逼他們派出重要人物和我們當面交易,拍下整個交易過程,做成程序,如果不按時設置,就自動公布於眾,讓所有人知道騰鷹做的血腥試驗。」
周向陽把「紅線風水迷局」定義為「血腥試驗」,非常貼切,符合不懂風水的人對未知事物的認知。
「不會這麼簡單的。」鍾寄雲的眼睛裡不知不覺間盈滿淚水,房間裡的氣壓低得她喘不過氣來。
事情的發展完全符合鍾寄雲的設想,對方給出一個普通人絕對心動的數字,她再要一個不會令對方起疑心的價格,逼對方當面交易——連指定的交易對象她都一早想好了,就由聚富財富管理的法人代表陳藝煌出面,他是騰鷹集團中華區首席執行官陳和荃的弟弟。利用當面交易的方式擺脫敵暗我明的局面,然後追查他們的動機,再把真相公布於眾。
但她千算萬算,和周向陽討論了那麼多,怎麼也沒想到對方出手這麼闊綽,足以讓路邊透社內部生出罅隙。
「你們知道我為什麼指定陳藝煌做交易對象嗎?」鍾寄雲望著周向陽,沒頭沒腦地問道。
周向陽不敢正視她,低聲說:「你從來沒說過。」
「隆匯大廈跳樓案發生後大約一個禮拜,我接到了一個陌生人的電話。他自稱是隆匯大廈兩名死者的直屬主管蔣超,第一名死者在跳樓前,把他囚禁在20樓騰鷹集團的辦公室,要不是警方在我拍攝的現場照片中發現線索,他很可能已經被活活餓死了。騰鷹租用的整層辦公室空置了一年多,它的樓上就是聚富財富管理,除了公司高層,沒人知道21樓的聚富財富管理的儲物間藏有一道直通樓下的暗門。他打電話的目的是為了謝謝我救了他的命。」
「向陽你應該記得,我讓你發過一篇稿子,當時我從線人那裡得到線索,兩人跳樓是因為他們巨大的工作失誤,造成客戶近一個億的經濟損失,員工沒法承擔責任,只好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很合情合理對吧?」
周向陽頷首。
「蔣超也看到了這篇文章,他又打電話跟我說事情不是這樣。但我追問他實情到底是怎樣的,他卻支支吾吾,不肯告訴我真相。」
「在我那天約你去共青公園之前,我終於說動蔣超和他見面談,他告訴我,事情並不是表面那樣。」
「他和那兩名死者有一次加班到深夜,去儲物間找食物的時候,聽到下面有動靜,然後他發現了那道暗門。他從那道暗門下去,正好看到了董事長陳藝煌正和幾個奇裝異服的人做法事。陳藝煌許諾把蔣超提拔為核心成員,用高額獎金和期權讓他忘掉這件事。蔣超答應了,但是他進儲物間太久,兩名死者做完工作,找他匯報時,也發現了儲物間的秘密。三個人都被董事長的高額獎金沖昏了頭腦。」
「第二天快下班的時候,騰鷹集團公司內務部忽然來人把他們三個叫進會議室,蔣超說他不記得內務部的人到底跟他們談了什麼,等他醒過神,已經被兩名死者綁在董事長做法事的地方,手和腳通通被膠帶纏得緊緊的。我在20樓跳樓現場拍照時,他甚至能聽到我打電話的聲音。」
「這件事蔣超不敢告訴警方,我也追問他為什麼會告訴我,他回答說,因為你是記者。他希望我能把這件事報道出來。」
「記者為什麼會被稱為無冕之王?」鍾寄雲望向周向陽的眼神里飽含痛苦,「因為我們掌握著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武器。」
輿論。
「我知道了。」周向陽用力給鍾寄雲一個擁抱,「按你的計劃來做吧,揭露這世間所有的罪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