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勿略在日本只待了兩年多時間,但這兩年卻奠定了早期耶穌會在日本的成功。他的傳教策略,決定了天主教在東亞的早期命運,不但探索了歐亞之間文化交融的可能,也暴露了兩者潛在的緊張關係。
沙勿略最初並不順利。薩摩藩的大名島津貴久本來准許他傳教,但一年後又因佛教寺院的壓力而禁止。他去京都謁見「國王」,根本也沒有結果。這期間他開始了解日本的歷史、政治及文化。他發現,在這樣一個經濟文化發達、社會控制相對嚴密的國度,他的歐洲和印度經驗很難移植。比如,過去強調安貧守節,和下層民眾打成一片,但在街頭空談教理,實難打動很多人(他在薩摩的一整年只有一百人改宗)。而本地精英(大名、武士及僧侶)對社會有巨大的影響力,又對天主教義和歐洲最新的自然科學知識有極大興趣,一旦上層人士接受天主教,下層民眾很容易效法。
因此,從京都回到南方後,沙勿略徹底放棄了以前的方法。他脫下寒酸的教士袍,拿出最精美的衣服,從頭到腳包裝一新。再次去山口拜見領主大內義隆時,他帶上幾十位同樣衣著鮮亮的隨從,稱自己是特使,呈上印度總督及果阿主教的信件,並獻上新奇貴重的禮品,言談舉止中也處處體現他的貴族身份和教養。大內義隆果然轉變對沙勿略的印象,馬上允許他在自己的領地傳教。沙勿略後來在給耶穌會的信中描述:「在兩個月內……我們在山口給約五百人施洗,而且人數每天都在增加。」
更為重要的是,沙勿略力求以日語進行日常交流和傳教。他要用當地人熟悉的語言和概念,來讓天主教和本土文化產生關聯。他發現日本人聰敏好學,對事物的產生、運行規律有著極大的興趣。他認為日本人是東方人中最為「理性」的。儘管讓他們直接接受天主教一些基本概念(譬如神恩或地獄)並非易事,但他們對自然知識有著強烈的好奇心。沙勿略向他們介紹地圓說、世界地理、天體運行乃至打雷下雨等等。這些新鮮的知識,從未載於日本人熟悉的中國經典或印度佛經中,不但解答了許多疑問,也為沙勿略贏得了日本知識人士的尊重。沙勿略當然沒有忘記藉此宣揚天主教,說萬物之最終規律皆因創世之主。他更向歐洲同事匯報:淵博的知識可在日本人心中播下基督教的種子,為傳教打開一條通途。
沙勿略的策略迎合了16世紀日本精英對外部世界的關心。戰國時代,舊有秩序崩壞,領主相互攻伐。而軍事競爭最終比拼的是武器和財富。沙勿略此時來到日本,他所代表的不僅是一種新的精神引導,更是日本封建主們急切需要的與歐洲貿易的機會。幾年前的「鐵炮西來」已經讓歐洲火槍的聲名遠播列島,而在和中國官方的勘合貿易中斷後,葡萄牙商船則帶來豐厚的海外貿易利潤。
豐後國的大名大友義鎮(宗麟)就對沙勿略極為看重。他請沙勿略前往豐後,主要目的是想通過他結交葡萄牙國王,轉達他送給葡國統治者的書信和厚禮。同時,他還請沙勿略帶豐後國的使者前往印度,向印度的葡萄牙總督示好。作為交換,大友義鎮許諾在他的領地內保護傳教士和教徒。這對於沙勿略而言,當然是極好的消息。他在生前寫給耶穌會的最後一封信中,興奮地預測:
蒙耶穌基督垂青,我們在這些封國會大有收穫,我對此抱有極大希望。像這樣一個聰慧、溫和、渴望教導、由正確的理性所指引,而又兼備其他優秀品質的民族,理應成為一片有望結出累累碩果的沃土,正如其從來所是。
沙勿略的預言很快就實現了。他離開日本時,已有八百日本人接受洗禮,成為基督徒(日語音譯為「吉利支丹」,kirishitan)。此後,耶穌會士源源不斷進入日本。他們中不少人採取和沙勿略相同的方式,在擴大社會影響的同時,更注重上層路線,結交各地大名,利用耶穌會和葡萄牙之間的合作關係,向他們提供貿易和武器進口方面的便利。「吉利支丹」勢力在與葡萄牙貿易頻繁的南方迅速擴大。1563年,九州島的大名大村純忠受洗,成為第一位「吉利支丹大名」。1570年,他將轄下的一個叫長崎的地方奉獻給教會,從此長崎開港,耶穌會士和其他歐洲人有了在日本的根據地,長崎也成為日本和歐洲貿易往來最重要的口岸。
隨後,有馬義貞、大友義鎮、有馬晴信、小西行長等一批大名受洗。封建領主的改宗,帶動領地內民眾大量附從。大村純忠就命令領地內人口全部改宗,一度六萬人成為「吉利支丹」。到了1582年,九州的天主教徒達到十三萬。逐漸,天主教勢力向北蔓延。大坂附近的大名高山右近,亦受洗成為著名的天主教大名,他推動域內教權急速擴張,甚至在日本禁教後放棄領地、出走菲律賓。
但一開始,並非所有耶穌會士都貫徹沙勿略的本土化路線,直到1579年另一位重要人物,耶穌會遠東巡視員范禮安(alessandrovalignano)抵達日本。他一改前任耶穌會日本負責人蔑視日本語言和文化、不培養本土神職人員的做法,訂下嚴格規則:任何前來日本傳教的耶穌會士必須學習日語,用日語傳教。與此同時,他要求教會大力培訓本地神職人員,將他們與歐洲傳教士一視同仁。在他推動下,數家神學學校在日本設立。他還力勸幾位吉利支丹大名,派出四位天主教少年為使節出訪羅馬,這個史稱「天正遣歐使團」的訪問團,走訪了西班牙、葡萄牙和義大利等地,帶回了當時歐洲先進的印刷技術,推動了基督教文獻在日本的傳播。不過,范禮安把本土策略甚至推向極致,規定耶穌會教士的行為、穿戴、舉止必須合乎日本等級秩序,以便融入當地社會。結果導致高級神職人員生活奢華,在長崎外出都要帶侍從等弊端。
范禮安的「融入」策略不僅施於日本,而且也用在中國。他在澳門即主張傳教士要學習中文。1582年,他從印度果阿徵召了幾名年輕耶穌會士前往中國傳教,其中就包括後來溝通東西文化的標誌性人物,「泰西儒士」利瑪竇(i)。
當然,與本土文化的聯繫也產生一些問題。比如前面曾提及:沙勿略傳教初期,彌次郎以「大日」翻譯天主教中的god(deus),效果雖好,卻屬誤譯。普通日本人以為沙勿略的神和佛陀是一回事,佛門真言宗勢力甚至歡迎他前來傳教。沙勿略後來以deusu來音譯拉丁文deus(神)一詞,人們才知道他所說的非但和真言宗半點關係沒有,還和佛寺爭奪信眾和政治資源。這自然遭到僧侶們的強烈抵制,他們說deusu其實就是daiuso(大謊言)。
這種矛盾其實有正反兩面。失去部分精英層的支持,當然會對天主教傳播構成障礙,但另一方面也讓不少反佛教人士更願接受新宗教。沙勿略在給耶穌會的信中,花了很大篇幅描寫僧侶的墮落、日本平民的不滿,說那些在山口受洗的基督徒很熱衷揭露和尚們的「把戲和騙局」。這種情形頗有些像早期文藝復興時,歐洲知識分子對羅馬教會的嘲諷。
而與佛教劃清界限,反倒為天主教立足於動盪的日本戰國時代,贏得了一定空間。首先,日本佛門宗派和政治集團相互糾纏,深度介入權斗,尾大不掉,所以戰國後期的幾位霸主:織田信長、豐臣秀吉和德川家康,都曾不同程度地對反對佛教的天主教持寬容態度。曾火燒比叡山延曆寺的織田信長,尤其痛恨佛寺插手政治,和耶穌會士們(特別是范禮安)頗有往來。另外,一些大名受洗之後,其宗教思想趨於極端,對佛教大加清洗迫害。典型的如大村純忠,就禁絕域內的佛寺神社,甚至殺害僧侶和拒絕改宗的平民。
總的來說,耶穌會這套精英化、本土化策略,為早期天主教進入東亞開闢了一條有效的途徑,開創了日本近代史上的天主教世紀。可這套策略也是雙刃劍,同時埋下了日後日本和中國禁教的禍根。這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