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平安里到了。」
黃包車停下,車夫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擦了擦滿額的汗水,笑著對陳世襄提醒道。
陳世襄從沉思中醒來,看了看旁邊高高在上的「平安里」門匾,如夢初醒下車掏錢。
想了這一路,陳世襄覺得要想搞清楚那個跟蹤之人的身份,或許還得從那個腳印入手。
黃包車遠去,陳世襄在路邊的小店切了點豬頭肉,拎著進了平安里。
平安里31號,撲鼻的菜香從大門裡飄出,隱隱還能聽見鍋鏟和鍋底碰觸的聲音。
房東太太在炒菜,不知道今天吃些什麼。
「陳先生回來啦。」陳世襄正想著,身後傳來招呼的聲音。
「哎,張嬸,我剛下班呢,這不在門口切了點豬頭肉,你吃沒呢。」陳世襄回頭,笑著和人寒暄了兩句,方才拎著豬頭肉進了大門。
「向阿姨,」陳世襄拎著豬頭肉直奔廚房,隔著老遠就高聲喊道。
「阿襄回來啦?剛才下雨沒淋著吧,我在炒菜呢,阿力也該回來了,我們馬上就可以開飯了。」
陳世襄走到廚房門口,笑著對繫著圍裙正忙活的房東阿姨道:
「向阿姨,我在門口切了點豬頭肉,等會兒阿力回來了,咱們喝兩杯。我現在先去洗個澡,剛才被雨給淋了下。」
陳世襄將豬頭肉放在灶台上,笑呵呵地和房東阿姨說了兩句,方才走向自己的房間。
他在這裡只租了一間臥室,吃住都和房東一家搭夥,每月另給幾元的伙食費。
拿著換洗衣服走進浴室,熱水從頭上淋下,陳世襄忽感這一天的不真實。
白天的監視工作,黃昏的接頭危機,回家的煙火氣,這些東西湊在一起,還真有點不適應。
洗完澡回到臥室,陳世襄坐在窗戶旁的小桌前,拿出紙筆,閉上眼睛。
白天的所有經歷在他腦中回放,如同看電影一般,不過這個電影是第一人稱視角。
事無巨細,早餐包子肉餡里夾雜的一點胡蘿蔔丁,大街上路人隨意丟棄煙屁股時灑落的菸灰,從身旁路過的洋人老太太懷裡寵物狗的幾根異色毛髮,盯梢時目標人物在窗邊抽菸時穿的襯衣顏色,咖啡館裡洋人老頭看表時指針所指的位置,煙販煙盒裡擺放著的一包包香菸,一路往下,畫面一直閃到巷子泥濘地面上的清晰腳印,忽然定格。
陳世襄坐在椅子上,閉著眼,腳印清晰無比地呈現在他腦子裡,就連腳印旁邊螞蟻的觸角都清晰可見。
陳世襄不知道小說中的過目不忘是什麼樣的,但他,真的可以過目不忘。
三天前,前身在一條巷子裡被房頂落下的青瓦砸暈在地,他從那裡醒來後,前身的所有記憶在他腦海里如電影一樣播放,然後他就有了自己給自己「放電影」的能力。
可能是腦袋哪裡被砸壞了吧。
陳世襄是這樣猜測的。
睜開眼,陳世襄拿起筆,試圖在白紙上將腳印畫出來。
他沒學過畫畫,線條畫得歪歪扭扭,連鞋子的輪廓都畫得不三不四。
連續將幾張紙捏成一團後,陳世襄惱羞成怒地拿來自己一雙皮鞋,將鞋底狠狠按在紙上,描邊畫輪廓。
鞋子拿開,看著完美的輪廓,嘴角露出滿意笑容。
不過這笑容在注意到輪廓里印出的淡淡印痕的鞋印後,忽地凝住。
將鞋丟在一邊,拿起白紙仔細打量,一會兒閉眼觀看腦子裡的鞋印圖像,一會兒睜眼對照手中白紙上的圖像,一會兒又將皮鞋撿起仔細觀看鞋底。
「一模一樣!」陳世襄嘴裡喃喃自語。
跟蹤我的人穿的是和我一樣的皮鞋?
陳世襄再次閉上眼,腦海中的畫面從他走進《三味書屋》的那一刻開始播放。
那種被人盯著的感覺最早便是在書屋出現的。
一些當時他自己注意到的,沒注意到的,凡是在他視界裡的東西,此刻全都像電影一般重放。
書架上書的名字,木質書架的紋路,書店裡的人,人們的穿著打扮,一一重現。
陳世襄仔細盯著畫面里閃過的人,忽的,他突然睜開雙眼。
他看見了!
書店裡那個穿長袍馬褂的中年人,那個在書店裡對他笑了笑的中年人,他腳上穿著的就是一雙皮鞋!
雖然和他的皮鞋不一樣,但當時書店內只有他穿了一雙類似的皮鞋。
陳世襄眉頭皺起,陷入沉思,他在書店裡就感受到過一次被人注視的感覺,但當時沒察覺哪裡不對。
會是那個中年人嗎?
陳世襄再次閉眼,將書店裡所有人腳上的鞋都觀察一遍。
再次睜開眼,陳世襄眉頭皺起。
書店裡確實只有那個中年人穿的是皮鞋,會是他嗎?
應該就是他!
兩次感受到注視,一次在書店,一次在大街上,那種感覺是從書店才開始出現的。
中年人的嫌疑很大。
但他為什麼跟蹤自己?
陳世襄回想自己在書店的所有行為,除了時不時望向窗外的動作有些出格外,其他沒什麼值得讓人多看自己兩眼的。
這具身體雖然外形條件不錯,但對方是個男的,沒理由盯著自己看。
心底仔細思索一番。
陳世襄覺得對方應該不是特務處的人,否則直接抓了自己便是,沒理由讓自己離開,且最後跟蹤時對方還先溜了。
漁夫的人?
可能性不大,漁夫是個老地下工作者,接頭這種事,他不可能隨意叫人一起。但也不能完全排除這種可能。
或者,咖啡館裡那人不是漁夫,只是巧合,跟蹤自己的人才是漁夫?
陳世襄猛搖腦袋,不對不對,這不能解釋後門的槍戰。
總不能是恰巧那裡另還有一伙人,特務處的目標不是自己和漁夫,而是那一伙人。
這就太巧合了,可能性不大。
各種猜測從陳世襄腦子裡紛迭而出,攪合在一起,理不清,扯不順。
「阿襄,下來吃飯了!」
樓下傳來年輕的男聲,陳世襄從混亂的思緒中退出,應了一聲,收拾好桌面上的東西,走了下去。
「回來啦。」陳世襄還在樓梯上,就看到餐桌旁正在擺放碗筷的包力。
包力是房東太太的兒子,二十二歲,只比他小了幾個月,現在是霞飛路巡捕房的巡捕,身高體壯,在街面上是一把好手。
「別提了,今天街面上又鬧出事了,不過還好今天不是我負責帶隊巡街,不然哪能按時下班。」
陳世襄笑著和包力說話,走到廚房幫忙端菜端飯,很快便收拾好。
房東太太,包力、陳世襄,三人圍坐一桌,包力拿出瓶酒給哥倆一人倒上一杯。
兩杯酒下肚,包力臉頰微紅,說話也變得大咧咧起來。
「要我看,國府那些當官的就是吃撐了沒事做,東北華北,那麼多日本人鬧事,他們不想著去打,天天就知道揪著自己人打,也不知道他們腦子裡一天都在想些什麼玩意!」
陳世襄還沒接話,房東太太立馬道:「瞎說什麼呢!這麼多菜都堵不住你的嘴!趕緊吃飯!」
「媽,您是不知道!今天杜美路那裡,又被抓住個紅黨!聽說挨了一槍,不過好像沒打死。
「國府天天在報紙上說紅黨這不好那不好,我倒沒感覺出那些紅黨到底哪有問題,起碼他們主張的是打日本人,不是窩裡橫!
「反倒是那些人,不去打日本人,就知道照著自己人打!這有什麼意思!
「就我回來的時候,還有幾個人在我們巡捕房扯皮,拉著一個街上賣煙的小孩說什麼還有一個紅黨沒抓到,跑了,非讓我們巡捕房出人幫著找!
「偏偏他們還什麼東西都拿不出來,要照片照片沒有,要畫像畫像也無,就憑那賣煙小孩的三言兩語,能找著個鬼啊!這不是扯淡嗎!
「我看那些人就是些飯桶,不打日本人只知窩裡橫就算了,偏偏連窩裡橫也沒啥本事,他們連基本業務都搞不明白!」
包力說起來就沒完,嘴巴跟個芝加哥打字機似的,吧嗒吧嗒個不停。
「行了!讓你吃飯,牢騷個沒完,你當好你的巡捕就行了,管那麼多作甚!」房東太太筷子一拍,罕見地沉下了臉。
陳世襄見狀,不再充當小透明,趕緊搶過包力手裡的酒杯。
「行了,阿力,別喝了,你醉了,多吃點菜。你這些話也就在屋裡說說,可千萬別拿到外面去說,免得招來麻煩。」
「我沒醉,清醒著呢!怎麼,他們能做,我還能不說了咋滴!」包力紅著臉,梗著脖子,義憤填膺。
「……」
一頓飯吃得包力面紅耳赤,一舒心中不暢,陳世襄也順利得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消息。
夜深了,陳世襄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漁夫被抓了,特務處在找自己。
而且暗地裡還有個不明身份的人盯著自己。
自己接下來要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