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回到武館,天色又已昏了,楊顏仍坐在小院中借著夕光捧讀《崩雪》,眉頭緊緊皺成一種悶悶的苦惱。
「你自己看,能學會啥。」裴液走過去笑道,伸手去拿他手上的劍經,「給我吧。」
楊顏一躲避開,抬眸冷冷看了他一眼。
「.幹嘛?」
「我自己看就行了。」楊顏背過身,「省得煩你。」
「.滾。」裴液頭一昂,沒好氣地翻個白眼,伸手揪住書冊,「你松不鬆手?我就今天看一晚啊,明天可就又沒空了。」
「.」楊顏瞪著他,氣呼呼地鬆開了手。
裴液笑了一下,將書倒轉到自己面前,轉身往屋中而去。
「伱又去哪?」楊顏瞪眼。
「去屋裡自己看,省得你煩我。」
從裡面合上門。
聲囂被堵在外面,光線也被堵在外面,裴液背靠著門頁,安靜地、輕輕地喘了口氣。
仿佛把兩天來紛亂的情緒盡數吐盡。
而後他猛地跳起,一個空翻砸到了床上。
床上的黑貓爪子一按才沒被彈起,轉過一雙眸子靜靜地看著他。
「嘻嘻。」裴液和這雙眸子對視了一下,嘻嘻一笑。
然後他斂起笑容生氣道:「黑小貓!你明明都看出來了,還故意不說,看我難受!」
黑貓懶得理他,重新閉上了眼。
裴液也不在乎有沒有回應,轉身靠上床頭,手裡捏著劍經,發怔的眼睛亮晶晶地望著房梁。
良久,他喃喃道:「應該可以的吧.」。
慢慢抬手將書捧到了眼前。
僅僅半刻後就又手肘一攤,露出一張皺眉沉思的臉:「我要不要.先去找縹青說一說呢。」
但這話一出口他自己先有些緊張,挪動了一下身體道:「還是,還是先想辦法把事情確定下來再說吧,免得.」
他眉眼低垂了一下,又將書捧回眼前。
這回沒再放下了。
夕光漸沒,星斗抬升,室中的光線還是一樣微弱,但卻由淡金轉為了冷白。
裴液不知道自己有多長時間是在研讀這本劍經,反正好像是翻了幾頁。
夜色漸深,裴液把書扣上胸口,正要眯眼小憩之時,門扇輕輕一動,室中忽然暗淡,燭火被一個人影遮蔽。
裴液猛地睜眼,手已按上劍柄。
但身體彈到一半便停住,卻是隋再華。
老人面色嚴肅,身上還帶著秋夜的涼氣。裴液第一次見他手上提劍的樣子,一時夜色都仿佛更沉重了一些。
「青鳥傳羽,仙人台出了些事情。」但其人的聲音還是平定,並無什麼慌亂,「我要過去一趟,為防調虎離山,須得帶上你。」
「.好。」裴液肅然聽罷,立刻翻身蹬進靴子,一手拿住長劍,下一刻身體一輕,已是涼風拂面,身在武館之外。
「是什麼事情?」裴液低聲問道,他小心翼翼地控制著身姿,儘量不使衣靴沾染唐突這位身居高位的大人。
「暫且不知,但青鳥疾而不烈,應非血事。」
隋再華在昨日已離開博望,因此這時更不露面,攜著裴液只往深影暗處而去,裴液陰翳之中根本瞧不清牆壁轉巷,只覺身如無聲流影,片刻視野一亮,已在仙人台院外。
不覺提力縱身,身體一輕,已飄入四樓窗中。
正是前日集議之處。
室內並未燃燈,白日裡樓下那些走動的公差也已不見,黑暗之中安靜無聲,氣氛凝如沉水。裴液一進來就心肺一壓,屏住了呼吸,片刻便從西院床上再次來到這肅重之處,他整理了一下心緒,立實在了地上。
室內正中立有一人,鶴服鷹目,正是少隴鶴檢無洞。其人右手是一柄明晃晃的長劍,和鞘並在一起提在手中,整個房間的沉凝氣氛就系在他身上,一雙洞穿一切的鋒利眼眸正直直盯著案桌,仿佛那裡藏著某個終極問題的答案,只在隋再華進來時才稍稍移了一下。
另一邊靜立的白衣正是天山司風安藏,他的劍還好好藏在鞘中,顯然也是事後剛到不久。
於是裴液目光又挪回無洞身上,卻見其身上也並沒有交手痕跡,衣平發整,更不見傷勢。
正在此時,這位鶴檢冷冷開口了:「有人竊走了奪魂一案的案卷,就在剛剛。」
一時安靜。
三位宗師修涵極深,裴液茫然無知,這句話於此好像顯得過於輕飄,但其實若置於外界,已然激起譁然之浪。
仙人台「歸藏層」失竊,放在江湖上,絕對是需要壓低聲音含糊其辭的事情。
安藏蹙眉抬眸。
州台建置,其他各院諸房職能不一,固然是缺一不可,但真正的核心卻永遠是這一座主樓。
所謂「三樓歸藏」,前日裴液上樓時經過的那「屋中之屋」、什麼都瞧不見的一層,就正是各類密卷藏置之所。「內屋」之牆乃是木中夾鐵,並無窗牗,只有一道可供進出的門,門內又依重要程度分前後三重,每一重都有單獨包裹與隔斷。
「奪魂竊劍」的案卷自然是置於最深一重的,最重要的是,無洞分明就在四樓。
安藏忍不住確認:「案卷不是就藏於樓下?」
無洞看著他:「如果是失竊於樓下,我可能根本意識不到。」
「.」
「入夜前我從第三閣取了兩冊卷子上來仔細推讀,失竊的便是這兩冊。」
「這兩冊在哪裡失竊?」
無洞目光從來沒移開過那裡,此時靜而冷道:「就在這張桌子上。」
「.」安藏沉默了一下,神情也肅了起來,「無鶴檢當時是被何事牽絆?又去了何處?」
「我沒有被任何事牽絆。」
「.」
這句話仿佛同時截斷了三個人的思路,安藏微茫,裴液瞪眼,隋再華亦是挑眉,屋中一時安靜。
無洞終於從那案桌上挪開了眸子,聲音冰冷而輕:「也沒去任何地方,我一直就在這間屋子裡。」
「.」
更深一重的安靜,裴液看到身側的老人眯了眯眼,而對面安藏挪了一下腳步,已緩緩往那張桌子走去。
「我讀到『羊祜急於取果』一節,想到些東西,暫時棄卷長考。」無洞凝目敘述,「長考用時四分之三炷香,茶涼,重新沏茶,壺中水盡,轉身添水。」
他頓了一下,聲音冷冽:「再回身時,案上已空無一物。」
「.間隔多久?」
「兩息半。」
「沒有任何痕跡?」安藏手輕輕按在桌子上,似想看看其中有無機關。
「門閉死,窗未開,未覺氣流擾動,無有真氣波紋。」無洞道,「無形無蹤、毫無痕跡——這就是唯一的痕跡。」
「未覺」和「無有」是兩種表述,宗師之境,對小小一方屋子的一切動靜自然是了如指掌、洞察秋毫,本應可以斷言,但總有境界比宗師更高,也總有東西比秋毫更微,無洞言己「未覺」,正是一位鶴檢的謹慎求實,承認無有花招、技不如人這一可能。
而「無有」之斷言,裴液大約可以猜到為何——閒聊逸聞時,李縹青曾經告訴過他,仙人台五樓有一枚法器終年啟用,日夜不歇,名曰「霧水聆真」,其範圍籠罩五重瓊樓,傳言生人進入其中,但發真氣,則氣機驚縛,立被查知,不得脫身。
這正是仙人台令再膽大藝高的盜賊都望而卻步的牢固防線——修者一切的「裝神弄鬼」,必基於真氣,真氣一封,誰能在重重密防中來去自如?
但此時在三位宗師眼中,此物卻絕非無缺無漏,僅是縮小範圍的助力——安藏已列出三者。
「其一,術士御靈,不會驚動『霧水』,這是最可能的情況。」安藏離開桌子,確認上面無有機關、也未暗銘任何靈紋,抬頭輕聲道,「我記得無鶴檢這次帶了一位黑綬,要向其請教了。」
無洞點點頭。
「其二,我記得『霧水聆真』是會錄入台中人真氣,從而不做反應的——卻不知博望這裡錄了幾人?」
「四人。」無洞道,「前日交接,程霖已盡數與我言過。」
「那麼這四人就都要排查。」安藏繼續道,「另外,兩位大人應當知道,還有一些奇異功法,或模仿他人真氣,或暫汲他人真氣為己用這也要從這四人身上入手,或許已有人遇害。」
無洞點點頭,面色仍然肅凝。
另外幾人的心緒也並未放下。安藏平敘的這一番話,雖有條理,也似乎指明了路徑,但其實並非問題的核心。
——繞過「霧水聆音」的方法和案例,仙人台甚至專門出過冊子,這種案子該如何入手,於外人而言是一頭霧水,但於資深雁檢鶴檢,很多時候不過是幾個固定要走的步驟。
但繞過玄門二階宗師的耳目是另一回事。
密閉一室之中,氣機遍覆之下,比虎口奪食更不可思議的,是虎口竊食。
如果當時真的有人輕輕從案上拿起了那兩冊案卷,那麼在這種距離之下,毫無所覺的無洞,性命幾乎操於其人之手。
但此時除了見識頗少的裴液,幾位宗師其實並未去思考這令人心悚的鬼魅一幕,心中更偏向的,大約是一種更玄妙無形的「傳送」或「靈氣手」之屬。
此事一時似乎挖到了盡頭,安靜中,隋再華忽然道:「樓下剩餘的案卷呢?」
「不知道。」無洞輕輕搖頭,「從見到這一幕起,我就只做了兩件事,拔劍,以及通知兩位。」
這位鶴檢面上沒有表情,但裴液幾可想見當他端壺回身時那驟然繃僵的身體和頓時攥緊的心臟。忙亂易錯,突面這種事情,每一步都可能是陷阱,而這位宗師的經驗足夠豐富。
「那且去看看吧。」
「好。」
「裴液。」
「嗯?」
「你走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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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樓。
亦是空無一人,幾人來到籍閣門前,只見門合鎖落,俱是按流程規範封好,鎖上暗留之紋也是今日的密對,未有被啟開過的痕跡。
幾人未喚公差,程霖今日奉無洞之命出查七蛟洞,其所佩信物俱已交付,無洞以此推開門,室內是一片徹底的漆黑。無洞屈指一彈,一道真氣環繞掠過,頓時顆顆明珠照亮了室中。
三人步入閣中,反身關閉了大門。
第一重閣確實不算嚴密,廳高堂寬,可見比較經常之借閱使用,其內甚至擺有桌椅,想來有些職務平日就在其中辦公。
此時人們離去之後,一切都擺放得井然有序。
而在下一瞬間,裴液就感到磅礴如海的真氣從身邊瀰漫而過,分不清是哪位宗師的,總之下一刻收回,三人面色都沒什麼異常。
於是裴液反應過來——他們剛剛是在檢驗此閣牆壁有無受損之處。但結論顯然和四樓一樣,門合牆閉,沒有任何異常。
幾人繼續往裡行去。
第二重閣在最深處,牆壁有鐵無木,門戶是以兩重鎖封死,一須機關,一須鑰匙,同樣完好無損。無洞打開一瞧,照機關中啟用記錄,此前最後一次開合正是黃昏時無洞入內取捲來讀。
三人同樣走進去,無洞又已先一步點亮明珠。
「此中氣稀,注意使用真氣。」身旁的高大老人輕輕提醒了裴液一句。
裴液道過謝,只見這一重狹小了許多,一共只有五排書架,而且空多於實,同樣是俱都井然有序,不見絲毫被入侵過的痕跡。
來到此閣盡頭,最後一重現於眼前。
來到這裡,裴液才對剛剛無洞所言「奪魂案卷」失竊時帶起的安靜有了真切的認知。
看著這一重,裴液不禁升起一個想法——這裡面真的有必要打開嗎?
完全是渾然一體的鑄鐵盒子。沒有門、鎖、機關之類,入口就是半件出於術士之手的法器,無洞將手貼上去,真氣緩緩湧入,鑄鐵就如水一樣緩緩波動打開,露出一個可供人進出的門戶。
三人進入。
其中牆壁自明。
深沉、安靜、整齊、無聲,這就是裴液走進來後的第一感受。這裡像是永遠不會被人打擾的樣子,而經過這一路的少年,也實在想不出有什麼辦法能無聲進出這一切。
這裡已不能稱之為閣,它僅僅是一個狹短的走廊,左右兩側鐵壁中嵌著格子,裡面擺著典籍,一共也不過三四十卷,而且形制、紙張、墨色各異,顯然是歷年八方搜集而來,裴液雖不認得,也知道每一樣都足夠重要特異。
越新的卷子便擺得越外,因此進來後第一眼,眾人便停下腳步,「鎖鱗辛巳年秋·奪魂竊劍之案」一行小字已落入眼中。
正在右側第一行第五列,此格紋銘是剛剛銘刻上去不久,還顯得很新。
奪魂竊劍一案目前在博望的記錄一共五冊,除去無洞抽去的兩冊,此處應當還有三冊,而此時.俱都尚在。
裴液明顯感到身後的安司風輕輕舒了口氣,無洞已面無表情地伸手取驗,一一翻過之後,也點了點頭:「俱是原本。」
「因此.此人其實並不能無視阻礙來去自如。」隋再華緩聲道,「或者說,正因他無法突破此層阻礙,才只能挑你將書冊取出時下手。」
無洞點點頭。
若此處仍然失竊,案子將陷入一種絕然的迷空之中,作案人留給他們的將只有從容或戲耍。他們甚至無法分辨他是否只是一時興起。
而只有真的遇到困難時,其人的抉擇才會透露出足夠有效的信息——既然此處尚且完好,那麼此人的動機與邏輯就一下凸顯出來。
他確實需要這份案卷,而且這份能力也確實有它的邊界。
當然,在一位宗師眼皮之下悄無聲息地取走卷冊,仍是足夠匪夷所思之事。
無洞將書放回,三人未再多留,將出喚公差,照剛剛所得一一分派搜查。裴液正要跟上,卻忽然被旁邊一格的銘文釘住了目光。
裴液記得外間兩重,每一格都是有編號的,此處或因實在稀少,已無編號必要了,便只以事件命名。而現在,那令裴液一時停頓的文字正是「鎖鱗辛巳年秋·奉懷燭世之案」。
只有薄得可憐的一小冊,裴液一時真有將它拿下細觀的衝動,但畢竟猜得到其中應當只有博望這裡關於求援與應援的記錄,更深的東西已被神京那邊截斷了。
何況,關於這件事還有誰能比他知道得更多呢?
裴液無聲輕輕一嘆,三位大人也剛好挪步,他轉過頭跟上,卻忽然渾身僵直。
毛髮仿佛刺寒的針往皮肉中深深扎去,裴液悚顫徹骨。
視野徹底僵死,在其右側餘光之中,「鎖鱗辛巳年秋·奪魂竊劍之案」一行銘刻依然清晰如新。
上面空空如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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