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確實喜歡刀。喜歡它的厚重和力量,喜歡它一往無前的氣勢.遠遠勝過劍的彎彎繞繞。」談到刀,女子仿佛一下變得會說話了許多,「我喜歡它.勝過許許多多的東西。」
練劍的少年就坐在旁邊,沒有絲毫感到冒犯,反而連連點頭。
這份見之則喜的心情本就是共通的。
「我覺得,劍能達到的,刀也一定可以達到。」女子低頭摸著刀,聲音又沉悶起來道,「憑什麼.劍一定勝過刀呢?」
「所以你要在武比上勝過尚懷通,其實也是自己的求道之路,對嗎?」裴液聲音輕緩道,「因為他是博望劍道天賦第一的年輕人?」
「.嗯。」女子輕輕地點了點頭,第一次吐露自己長遠的規劃,「我若能奪魁,在神京武比上拿到名次,是不想出仕為官的。我想,拿著這張俠者牒去.拜入白鹿宮。」
「.」
「當然!我知道那很難。」張君雪連忙補充道,「但,我會盡力的。五年前,他們的上代【刀鬼】經過博望州我親眼見到他那份氣質。」
「叫『齊無名』是吧?」裴液回想著當日縣衙中的所聞,連帶那句「那人可丑多了」也一齊涌了上來,不禁莞爾。
「對!」
「你上去和他說了兩句話?」裴液好奇道。
「.」女子悶悶地低下了頭。
「哦。」
看來女子在陌生人前的沉悶是與生俱來。
「其實.你也很厲害。」張君雪又回到刀劍之上,「在伱之前,我其實從來沒有和入境的劍者交過手——謝謝你給我這份左支右絀的壓力,也算讓我提前面對了一下尚懷通。」
裴液一笑,似乎不以為然:「每個人的劍路有所不同的,同是拙境,也不能武斷地放在一起比較。」
「嗯我知道,等真正面對他時,那份壓力一定更加可怕。」張君雪低著頭,輕輕敲著刀身,「他入拙境已經三年了。」
「還有,謝謝你給我看剛剛的那一式劍。」張君雪仿佛打開了話匣,「我以前從來沒見到過這般精妙的劍招,竟能如此神乎其技地化去我那一刀。」
「這一劍確實十分之好。」裴液認同。
從【清鳴】開始,蟬部就發射出越發耀目的光芒,當裴液用出【食葉】時,確實感到了一份不大不小的驚喜。
而且它的潛力會繼續隨著境界的提升而兌現——當自己能出五十劍、一百劍、三百劍時,什麼樣的風浪不能平息呢?
即便不從「功利」的角度去看,僅僅使用這一式劍,於裴液而言都是一種享受——它真的可以將你對劍的掌控盡數發揮出來,是一種暢快淋漓的炫技。
「能把這種劍用出來已經非常厲害了,我更想不通的是.什麼樣的人才能創造出這樣精妙絕倫的東西。劍真的走得很高。」女子的眼眸中有嚮往,有迷茫,還有幾分不服氣,「但我想,遲早有一天.我也能創造出這樣的刀來。」
「你是說,【食葉】嗎?」
「嗯。」
「這個目標,是不是有點兒低了?」少年一笑道。
「啊?」女子茫然。
「我是說,你把整個劍道當做假想的敵人,真的.讓人心潮澎湃。」少年一笑道,「但你接下來談【食葉】,甚至談尚懷通,就有些配不上這份壯志了。」
「.什麼意思?」
少年拿起劍站起來,輕輕挽了個劍花,笑視著女子。他嘴唇微微下抿,因而使這份笑意顯得有些鄭重了起來。
他緩緩道:「你想看看,真正的劍是什麼樣子嗎?」
「.真正,的劍?」
「一柄劍真正可以達到的高度。」裴液靜立,平視,垂劍,輕聲,「既非【食葉】能夠代表,也不是尚懷通夠格觸碰。你若想看清它,首先得把頭抬起來。」
張君雪抬起頭,只見少年在月下風露中飄搖的衣帶,和手中的一泓秋水。
「劍道之山全部的巍峨面貌。」裴液目視著她輕聲道,「君雪,今夜此地,我嘗試為你掀開一角。」
風煙俱淨。
正如螞蟻咬牙看著面前的數十丈高的土丘,自以為征服它將是一生的事業,然後一隻手將它托起,放到了丘頂。
於是泰山出現在眼前。
張君雪整個人悚栗了起來。
並非是出於恐懼,而是一種更直接的反應,不曾經過大腦,也不必藉助情感,對於兵刃無限敏感的女子,面對這一劍,身體不由自主地開始顫動。
且見,孤身若夢,明月、玉鏡、流水;滿眼皆白,玉色、銀色、雪色.
仿佛是一霎,又宛若永恆,張君雪怔怔地低下頭,冰涼的劍身正點在她的下巴上。
張君雪安靜怔愣。
裴液看著女子痴痴的情態,恍惚之間,仿佛忽然看見了那夜林中的自己,也許從此往後多少年,女子在刀道上奮力攀爬的時候,腦海中都會懸掛著這一劍。
於是在這樣的場景下,裴液也忽然有些思念明綺天了,分不清是對人還是對劍——當他想起女子飄飛的衣擺時,那天仙般的一劍總是湧上眼前;而當他回憶那高不可攀的劍術時,腦海中也總是伴隨著女子神人般的容貌。
也許人劍本就不分,他只想再看一次那樣神仙般的一幕。
「這是劍嗎?」身前女子的聲音把他牽扯了回來,張君雪怔怔地抬著頭,眼眶是紅的。
「嗯。」裴液鄭重而溫和地點了下頭,緩緩伸出一隻拳頭在女子身前,「我覺得,這才是你的志向——遲早有一天,你也可以創造出這樣的刀來。」
然而張君雪一時沒有回應。
她手稍微抬了一下,又放了回去,甚至低了下頭。
面對這樣從未想像、無法理解、不可抵禦的衝擊,女子堅韌的信心也難免動搖。
而裴液一言不發,他平舉著拳,一動不動地等著。
終於,張君雪緩緩抬起了手,越來越穩定。
女子抬起眼來平視著他,整個人仿佛經歷了一場淬洗。
她將拳頭慢慢地和少年抵在了一起,鏗鏘道:「遲早有一天,我也可以創造出這樣的刀來。」
——
博望州西去一千三百里。
天越高,雲越淡,大地漸漸升起,曠而寥廓。
一騎勁健的身影在大地上奔馳。
雖然天蒼地闊,但當視角縮小到個人身上時,面前還是高低起伏的坡壑,馳起馬來並不很輕鬆。
好在這匹大白馬是一流的千里駒,騎手亦是萬里挑一的御者,用過早飯後他們已一氣不歇地奔過了三百里。
谷雲扶自離開博望便一刻不停地向天山趕回,兩封信穩妥地揣在懷裡,大而白的那封他已拆開看過。
馬上進入三山州的地界了,而穿過三山州,再一上山,沿著山脈往上,便可回到天山。
雲升師兄要做的事情並不如何危險,這封信的內容也不算緊要,但其中隱透出的東西卻足以呈給池主——它對月前湖山劍門的那件案子來說是一份不可忽視的旁證。
當然,一切都建立在這封信可以送到的前提上。
谷雲扶抬起頭來,三道黑梟般的身影正張開大翼,從旁邊的崖壁上一躍而下。他們在空中已亮出了寒光,鋒芒直逼而來。
谷雲扶抬手握住了背上的劍柄。
「走出這麼遠了才攔住我,是調度不暢嗎?」男子「嗆啷」一聲拔劍而出,天山男子的劍比尋常尺寸總要長一些、寬一些、厚一些,這把堅硬的劍一出鞘,就映照出一片絢爛的日光,「原來這事情不是貴家獨攬,中間要多經過一兩個環節,才能有這份配合。」
三名惡梟仿佛啞巴,只是沉默兇狠地撲下,離得近了,才見獵獵兜帽之下一閃而過的彩面具——俱是戲樓的形象。谷雲扶縱然沒看過幾場戲,也認得是劉、關、張三人。
他冷笑一聲:「鼠輩小人,不燙臉嗎?」
言語間身形已一躍而起,一劍迎上三人。
兩方眨眼短兵相接。
谷雲扶的劍既重且快,雖是以下迎上,仍是先斬開一人,下一劍在第二人劍上一滑而過,擋開其劍的同時,第三劍已刺入了第三人的腹中。
如此,男子如一道白鷹一掠而上,眨眼已越過兩隻黑梟,唯一尚在其上的這隻,已被一劍入腹。
谷雲扶,即便放在天山之上,這個名字也不是泯然眾人,此時以一敵三,簡直遊刃有餘。
但「劉關張」三人仍是無聲無息,被刺入腹部的「張飛」亦是一聲未吭,仿佛谷雲扶刺入的是一塊死肉。
而當谷雲扶再抽劍回身時,身形卻出現了遲滯——「張飛」用盡全身的力量,將他的劍留在了腹中。
谷雲扶用力一拽,竟然是連著對方身體一起拽了過來,背後劉、關二人已然臨身,谷雲扶只好再度一推將張飛推開,鬆開劍回身時,雙手已結上了一層如冰似玉的膜。
雙手分別向兩邊長臂而探,竟然在回身的一剎那,就擒住了兩柄行蹤鬼魅的劍。
但就在這時,他身子一震,背後的張飛一掌印上了他的後心。
原來在被谷雲扶推出去的時候,他沒有順勢而行,而是逆劍向前,任由長劍貫穿腹部,以傷換傷地迎了上來,力求與兩位同伴同時進攻。
谷雲扶「噗」地一口鮮血噴出,他手中將兩劍一擰,同時澎湃的真氣向後震退了印在背部的手掌,身體迅猛地向下墜去,以求暫時脫離合圍。
為此只好放棄剛剛搶得的高處。
高空中,三人身形交錯著追下。「劉備」第一次開口,聲音不似人形,也沒有起伏,真如惡梟成精:「我們既然來三個人,三個人就足以殺掉你。」
谷雲扶墜落在地,又咳出兩口血來。
好重的一掌。
現在看來,第三人手裡的劍本就是擺設,他一身功夫全在掌上,因此那一劍才留有被自己一劍入腹的縫隙。
不惜以身為餌。
一輪交手之下,勝負明顯地朝對方三人傾斜了過去,谷雲扶抬眸看著再度撲下的三道協調的身影,還真找不出反敗為勝的機會。
「.誠然。」他咬牙嘆道,「讓你們算對了。」
我谷雲扶,還真不能從你們三人手下活命。
然後他舉起手。
「雲凝師弟,再不出手,我要死了!」
一道白影從崖上飛下。
當他出現時,還在崖巔,但當「劉備」回頭時,他已飄然出現在他背後。
商雲凝輕巧地將劍從最後一人脖子上划過,立刻搶上前去,真氣洶湧地撲上這具嶄新的屍體。
然而沒有用處,火焰仿佛由內而生,一眨眼已將其吞噬為一攤灰燼。
連兵器都沒有留下。
三處人形細末堆在地上,兩人似已見怪不怪。
「怎麼,你也學會先看戲了?」谷雲扶接過手巾,抹去嘴角的血跡,笑罵道。
商雲凝是位安靜俊秀的男子,與師兄經典的天山般的硬實明朗不同,他身上的氣質像雲一樣。
「沒。」男子聲音也清和,他指了下崖巔,「行蹤露了,剛剛我也應付了兩個。」
「嗯?」谷雲扶眉目沉肅了一下,「他們竟能抓住你的行蹤?」
男子點點頭。
「他們知道你是商雲凝?」
「知道。」
谷雲扶哈哈一笑:「可惜他們還是低估了這個名字的分量——那兩個留下什麼線索沒有。」
商雲凝想了一下:「周瑜和諸葛?」
「.那只是面具,就算來大喬小喬也什麼都代表不了。」
「哦」商雲凝不是很在意,轉身已走在前頭,「快回去吧。」
「我背還疼著呢。」谷雲扶翻身上馬,「急什麼?有你在,來幾個殺幾個便是。」
「昨日消息,明劍主已離了奕劍南宗,估計明日就到天山了。」商雲凝回頭看了師兄一眼,「我其實真不想來接應你的。」
「什麼話!」谷雲扶皺眉,「明綺天這次見不到去了神京還可以再見,師兄沒了還能再有嗎?」
商雲凝在前面語氣溫和道:「師兄沒了一個還有好多個,明劍主來一次,可能再也沒下次了。」
「唉天山大狼養小狼,見著母狼就忘娘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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