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場二十招內,青篁已做到他能做的最好。
他確實晚了一瞬,沒能救下已走到面前的聶千羽,無情按滅了少女的最後一點希望,但這不是失誤——他只能晚這一步。
他絕不能冒險去搶那提前一瞬。
如今,按捺得到了回報,但積累的優勢也被消耗乾淨,現在場上的局勢只與【青篁】和【三臂蛟】有關了。
一道長達丈許的明亮劍光在兩人之間暴起。
蒙處元口鼻血液仍在飄飛,但這一劍已全然不顧地爆發出來,青篁橫劍一擋,連劍帶手臂被震得像一條飄飛的緞帶。
他另一隻手立刻再次架起短劍,同時向後飄飛出三四丈遠,才勉強卸下這斬向脖頸的一擊。
但一抬頭,一道暴戾的劍光又已再次壓上眉心。
正如青篁之前所猜想,當身份暴露在此人面前之後,戰鬥陡然進入了另一個烈度。
蒙處元對【青篁】這個名號沒有絲毫尊重,而他確實有這個實力,青篁一瞬間就落入到完全的下風,被驟雨般的進攻壓得岌岌可危。
修為不如,臨敵搏鬥不如,所擅武學亦不適合這般正面硬撞的打鬥,何況今日一交手,他才發現此人修為竟然又有精進。
五招過後,青篁已退出二十丈,不得不棄了右手長劍,交手以來積攢的銳氣被盡數磨淨。
而後,蒙處元拔出了他背上的第二柄劍。
本來一往無前的暴烈進攻在這裡發生了一個狡詐的迂迴——這劍拔出時像是快猛的一斬,但當牽動了青篁格擋的動作後卻忽然一緩,反而是第一劍更快地刺來。
青篁心中一緊,立刻轉去格第一劍,但眼一花,第二劍其實似慢實快,血花一濺,已刺入了他的肩窩。
第一柄劍像一頭暴戾的瘋蛟,第二柄劍就是一頭冷靜的大蟒,十招中有九招它都只在戰局之外緩慢地搖曳,仿佛只是一個擺設。但當找到時機之後,這一招一定快如閃電、出則見血。
青篁右臂頓時垂落,宛如無力的麵條。
青篁占儘先機,仍需十七招才對蒙處元造成第一份傷害,如今蒙處元披著傷體,戰局之內劣勢反擊,七招已卸青篁一臂。
博望第一大派的第一脈掌權人,本就是全州首屈一指的霸道八生。
血液從嘴角涓涓流出,男人一咧嘴,再次露出一個猙獰的笑。
這一劍過後,從客觀戰局上來看,蒙處元不過剛剛吹響了反攻的號角;但於蒙處元自己而言,卻已奠定了勝局。
呵,青篁仍是這般軟。
但當他體會到劍入肉部分的反饋時,卻是微微意外。
不是劍被施加了什麼勁力,而是恰恰相反——它沒有遭到任何抵抗。
入肉時不曾有真氣的牽絆,刺穿後亦沒有真氣的排拒,這具身體甚至沒有立刻用真氣接續起斷裂的筋脈。
一個武者經脈樹八生之後,將有二百五十六條經脈,那些其中孕育的、海量的磅礴真氣呢?
盡在左手之中。
青篁左手掌握的短劍忽然不再幽詭刁鑽,而是變得堂皇兇猛!
因為這正是他等待的第二個時機。
「三先」支撐起的那一式【五葉剖腹】本是預想中最好的情況,青篁雖然苦心造就了前兩「先」,卻對在搏鬥中從蒙處元手裡搶得第三「先」並無充足的信心。
他三天來苦思醞釀出的,其實是另外一劍——即便沒有聶千羽的遞來的這份優勢,他亦不會無功下場。
這一劍並不來自於他,而是來自於許劍爭。
紫篁一直對七蛟洞抱以相當的冷眼。
縱然閣主屢屢勸說阻攔,他依然總是忍不住給他們下些明里暗裡的手段,實在沒有什麼前輩高人的風範。
「七蛟洞的王八蛋們真他媽該殺千刀!」在七蛟幫派流惡最為爆發的那段時間,紫篁提酒來到他的竹樓,常常以類似的話語開場。
如今白竹閣真的與七蛟開戰了,卻是以他的殘廢為緣由。
「延和,我有想過怎麼對付蒙處元。」兩天之前,紫篁牽著他袖子,雙目炯炯道。
「蒙處元有三柄劍。第一柄劍叫做『大蛟』,劍路霸道至極,這常常是他首先出鞘的劍,這時你萬萬不能硬碰。能避就避,吃虧就吃虧,反正你身法靈敏,他只靠這一柄一時半會兒拿不下你。」紫篁道,「第二柄劍叫做『冷蟒』,這柄劍出鞘之後,伱很容易感覺不到它。此時『大蛟』仍在猛烈的進攻,但相信我,蒙處元的心神已全在『冷蟒』上面了。」
「這柄劍不如『大蛟』勢大力沉,可以硬碰了?」
「這柄劍他拿的輕,而且好出虛招,倒確實可以碰贏。」
「然而?」
「然而,它不出招時就是擺設,碰也無用,出招時又快而精準,你咬不到它的。」
「那怎麼辦?」
「這時,再轉頭去碰他第一柄劍。」
「.」
「『冷蟒』出口之時,『大蛟』看起來仍然氣勢洶洶,逼迫遮護,但在那一瞬間,其中真氣勁力必定轉走小半,已在可以戰勝的範圍之中。」
「但他也可以將計就計,假裝『冷蟒』出劍,實際『大蛟』仍然力道滿蘊。」
「此言不虛,不過對付你,蒙處元應該不會動這麼多心眼。」
「.」青篁撫劍不語。
「總之你只要見他冷蟒一動,就立刻全力迎上大蛟——別用你那套躲來躲去的東西,就是要和他對拼。」紫篁道,「我猜這樣肯定能贏他一招.要是猜錯了算我的。」
算你的有屁用,要是猜錯了,你哥就死了。
——用手中的短劍主動迎上那沛莫能御的劍光,等於以弱擊強,短劍會在一瞬間被擊飛,而蒙處元絕對不會放過這空門大露的機會,三招之內,一柄劍——隨便哪柄——就會刺入他的胸膛。
「不過這是我為自己準備的打法。」紫篁補充道,「你就算碰贏了,其實也是以傷換傷,更進一步的成敗,還是要看後面迅速的臨機搏鬥——你肯定要輸。」
「已經夠了。」
能在【五葉剖腹】後再給他添上狠狠一劍,青篁已然滿足。
他把自己在蒙處元面前擺得像個七生般小心翼翼。其實並非如此,他也是多年的八生,他能做到許多蒙處元做不到的事情,而他若一心要走,蒙處元也很難將他留住。
哪怕是最不擅長的正面獨斗,他也並非真的一招難勝——他完全可以在蒙處元身上添上許多道輕傷。
但那沒有意義。
他必須要給他足夠份量的創傷,磨損他的精力,削弱他的真氣,消耗他的生命,用自己能付出的一切,把他放到一個可以被一劍斬殺的位置。
這是一場不容差錯的戰鬥,翠羽已經做出了最大的努力,少女的目光正透過黑暗投射過來,他完全可以感受到其中的重量。
在上場前,每個人就都已把性命壓了上來,誰都不能半途而退。
青篁挺劍迎上了『大蛟』!
第一次正面的碰撞!
磬鳴聲中,青篁手臂痛麻,裹覆的真氣幾被震散,心直直地沉了下去。
他明顯感到了自己劍的失控。
但當他挪過目光時,才看見蒙處元手中那更加歪斜的劍。
——勝了!
甚至來不及喜悅,青篁手腕一扭,劍刃切過,已在蒙處元腰間割開一個巨大的豁口。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蒙處元心中對於刺入肩窩那一劍上的反饋剛剛升起些疑惑,另一隻手就被猛地擊偏,緊接著冰涼就從腰上一掠而過。
兩人的劍幾乎同時切入對方的身體,下一刻,紫篁口中的「後面迅速的臨機搏鬥」頓時展開。
青篁立刻回收真氣去援護肩膀,以免被蒙處元劍鋒一轉真地卸下一臂。而更早一步,蒙處元已抽劍回來,讓這股撲回來的真氣成了無用之功,倒是另一隻手的大蛟劍鋒一轉,朝著青篁肩頸力劈而下。
青篁身形矯健地一扭,剛好來得及避過這一招,但也就是在這時他心中一涼——這次大蛟竟然還是虛招!
冷蟒的寒意又貼了上來。
雖然明知要輸,青篁也沒想到會輸得這麼幹淨利落,這才剛剛過去兩招。
戰局直逼末尾。
所幸,對於這段「臨機搏鬥」,紫篁亦為他考慮過無數可能,包括它的結束。
第三次的出手機會。
青篁無視了身體泛起的悚栗,劍光乍起如龍,沒有幽詭刁鑽,只有一道筆直的快!
直刺蒙處元下腹——「這時你一定已經躲不了,也攔不住了,只有努力再換一招。」
「換哪一招?」
「最後的出手機會,用你還能用出來的最厲害的。」
【破心】
當青篁刺出這一劍時,冷蟒已然得手,青篁胸膛正中被一劍貫穿,暴戾的真氣在他身體中摧枯拉朽。這一招並不比【五葉剖腹】殺傷力更大,但蒙處元此時仍然浴血搏鬥,青篁卻在此招之下,已然重傷潰軟。
只有手中的短劍仍然足夠有力。
《割竹劍》中最堅決的致命之招,這次青篁拿來退而求其次地刺向敵人腹部。
只求再傷敵一次!
然而這一劍最終沒能功成。
青篁的劍不能再前進一寸,劍上沒有傳來割肉的實感,而是陷入了一種奇異的阻滯。
這一招不是被躲過,也沒有遭遇劍刃的碰撞,只是被什麼凝固在了那裡。
青篁抬頭看去,蒙處元面前,空氣仿佛結成了無形的鐵,將短劍鑄在了裡面。
他認得這是什麼。
真氣術·【六臂】。
《三臂劍》的構造之基,鷹澗洞的鎮脈絕學,蒙處元賴以縱橫博望十餘年的看家本領。
正是依靠這門真氣術,他搏得了【三臂蛟】的威名。
且說,武者邁入上二境之後,真氣能夠離體,控鶴擒龍一類的手段只要稍加練習便可從容運用,以真氣於身體之外干擾敵方刀劍更是常見的用法。
【六臂】表面看來與這類手段一般無二,實際上卻要精妙可靠得多。
任何人修煉這門真氣術,都難免升起一個帶著寒氣的猜想——這人到底剖過多少條胳膊?
撰術人依靠對人身手臂細入肌理的洞徹,設計出了一條真氣架構的無形之臂,平心而論,這門真氣術的質量極高,勝出【五葉輪】其實不止一個檔次。
這門術修習起來也足夠繁難,修者要先提煉凝束真氣,以不同的法門分別煉成筋、骨、肌等部分,而後再將它們分毫不差地編織組裝成第三隻手臂,最後熟習御使。
與五葉輪這樣隨凝隨放的真氣術不同,在達到能夠隨時凝聚的極高境界之前,這道真氣術平常是以完成的狀態儲放在身體中的。
而占用近五分之一真氣後,這道術的效用確實不俗,一言蔽之——它無限貼近於一條真實的胳膊,而且更加靈活、不懼水火刀槍。
比如現在,離體真氣很難擋住同境界者附滿真氣的一劍,但真氣臂卻將這記【破心】牢牢握在了手裡。而真正使戰鬥趨向另一個方向的是,這條手臂同樣可以持握武器。
蒙處元的第三柄劍,叫做「隱蛇」,是一截小臂長、無柄無格、輕薄鋒利的透明劍片,配合這條真氣之臂,很多時候在激烈的戰局中,敵人根本還什麼都沒看到,就已屍首分離。
今日青篁也一直在提防這一柄劍,然而直到現在它也沒拔出來,第三臂以並非最致命的狀態向他展露了——僅僅是握住了他的劍。
如果以這一臂刺出「隱蛇」的話,其實等於青篁用一劍驚出了蒙處元兩劍,青篁反攻的短劍固然可以刺入他腹中,但「隱蛇」卻很可能切斷青篁的咽喉。
蒙處元本應如此結束這場戰鬥的。
但也許他胸腹已實在承受不了這一記【破心】,並且自信隨著戰局發展完全可以無傷拿下青篁,這一次他選擇了守而非攻。
命運再次眷顧了青篁。
他猛地抬眸,今晚第一次,帶血的嘴角勾出了一個鋒利的弧度——你錯過了最後拔出「隱蛇」的機會。
他猛地撲了上去,棄掉了手中的短劍,也不顧胸膛仍未拔出的長劍,用自己的身體鑄成了一把鎖,將蒙處元結在了裡面。
蒙處元完全躲閃不及,在他的對戰思路中,根本沒有想到這樣的動作,因為這完全等於放棄抵抗,自己三招之內就可以讓這枚鎖斷成三截。
他還沒理清青篁這個動作的目的,手上已毫不耽誤地出了第一招。
這一招是從外緣而起,斬的是青篁左臂。
這一招沒能劈下,蒙處元的手臂在夜風中猛地一僵。
因為這具身體撲上來的同時,帶來了一句令他寒意徹骨的輕語。
「你不是一直在等.天山的劍嗎?」
怎麼可能?!
但狂風已從背後掀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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