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瞳終於看到了睡著了也不消失的徐婧。
此時的女子看上去約有二十五六歲,依然是一身素衣,面容婉和,寧靜如碧。
她端端正正地平躺在床上,澹靜的眉宇間點綴著一朵極素雅的小花,睫毛低垂,衣飾紋絲不亂,如果不是那輕微和緩的呼吸,她這副模樣還真像......唔,屍體......
男人看到這副景象後先是面色一變,待聽到侍女和大夫的答話後,面色才略略和緩下來,他坐在女子身旁,輕輕地執起她放在床上的一隻手,靜靜地諦視著她沉睡的容顏。
周圍的人紛紛退下,結界中的流瞳看著床上的兩個人,默然須臾,毅然化為白鹿追入女子夢中。
原來夢境可以通往女子的現身之所。
這是兩國的邊界地。
女子輕車熟路地打聽出當鋪的所在,然後取出發間的金葉子典當成碎銀子。
只有這麼輕這麼薄的金葉子才可以帶過來,也只能帶這麼一枚,拿到碎銀子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附近買一些她平常根本吃不到的食物。
她找到一家賣卷餅的窗口。
賣卷餅的大嫂非常熱情,一邊手腳不停地忙碌著,一邊招呼旁邊等待的客人,「哎,邱家大嫂,你的月份快到了吧,幾月里生?」
孕婦大嫂含笑撫著自己隆起的肚腹,目中漾起著母性特有的光輝,「到秋天裡了,不巧,正趕上農忙時節。」
卷餅嫂:「秋天好,不冷不熱,哪像我,生我家大丫頭的時候正趕上溽暑,真真能把人給熱死。看您的肚子,一準生個大胖小子。」
孕婦臉上浮起兩朵健康的紅暈,而眉梢眼角卻是掩飾不住的笑影,「穩婆也這麼說,我們家那口子還急著請了有學問的先生給孩子起了個名字,說是討個吉利。」
卷餅嫂:「咦,叫什麼?」
孕婦道:「勛,功勳的勛。」
卷餅嫂:「這個名字好,孩子將來指定有出息!」
孕婦被恭維得很是快活,臉上滿是真心實意的笑容。
卷餅嫂抬頭看到徐婧,熱情招呼:「姑娘,要買餅嗎,要幾張?」
徐婧:「兩張。」
卷餅嫂:「聽姑娘的口音不像本地人,妝容也不一般,您眉間的花是怎麼畫的,真好看。」
女子輕撫了下自己的眉宇,平和道:「不是畫的,這是服侍豐收神的神殿侍女標記,到了年限,自然會有。」
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祭拜的神,徐國的神是帝灶先農,神殿中專門配有侍奉的侍女,掌管祭祀,終身不嫁,到了年限眉間會自動現出三朵稻花,是豐收神的印記。
卷餅嫂驚呼:「哎呀,原來是神前聖女,聖女,請幫我們祈祈福吧。」
說著餅錢也不收了,餅也不賣了,把自己家的男女老幼挨個叫出來給聖女觸撫,末了,那位孕婦大嫂也走過來,紅著臉請她給腹中的孩子祈福。
女子輕輕地把手放在孕婦的肚腹上,垂眉斂目,虔誠祈禱:「願我神庇佑,讓這腹中的孩兒如他父母所期望的那般,健康卓異,功勳加身。」
孕婦眼中浮起一層激動的淚花。
直到離開時,女子心中還隱隱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直到走出很遠後,她才驀然憶起什麼,頓時如被某種宿命的力量擊中了,驚呆在原地......
那個孩子,孕婦腹中被她祈福的孩子,名叫邱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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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內的床上,男人靜靜地坐在床邊,一瞬不瞬地盯著床上的女子。
這麼多年過去她的面容並沒有太大的變化,依然清麗婉和,卻更加的寧靜從容。
他想起見到她的那一日。
夏國的鐵騎踏破了徐國的都城,徐國王室成員或死或逃或被俘,徐國滅亡。
城中很亂,戰後的一切亟待安撫,此時,一個屬下匆匆向他報告,「鄭小將軍帶兵去了徐國神殿,說那裡有一位徐國公主,鄭小將軍說,他要在徐國最神聖的殿宇,當著所有部下和徐國人的面,睡了那位公主。」
男人的額角猝然一跳,臉色瞬時變得極為可怕。
那位鄭小將軍是峪王爺愛姬鄭姬的胞弟,一向仗著自己「小舅子」的身份在軍中任性妄為。他礙於峪王爺的情面,一般只要對方不太過,他也就能忍則忍。
但他萬萬想不到,此人竟混到如此地步!
當眾褻瀆神明,侮辱彼國公主,他不怕給自己給夏軍招來雷劈嗎?在這種節骨眼上,如此赤.裸裸血淋淋地刺激徐國人,是嫌他們反得不夠快嗎?
男人咬著牙關,兩頰的肌肉隱隱直搐,臉上的神色已非暴風雨可以形容。
他跨上坐騎風馳電掣一般趕到徐國神殿,一腳踹翻想偷偷報信的舅子親衛,大踏步進入殿中。
瞬時,他被眼前的一幕激紅了雙眼。
眾目之中,神像之下,半裸的男人死死壓著身下的女人,忘我地撞擊。衣飾殘破的少女連哭都哭不出來了,空洞地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無知無覺地流著淚,手指痙攣地抓著地面。
不遠處,幾名相同服色的女子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低聲啜泣。
他走上前去,臉色鐵青,照著對方的腰身,死命就是一腳。
這一腳極狠,又是在對方毫無防備時,小舅子頓時「嗷」的一聲,滾到了一邊,痛得深深地蜷縮起來。
他跟上去又是一腳,同時手中的鞭子毫不留情的抽下來。
殿中諸人都被這突來的變故驚呆了,旁邊跪著的幾名女子趁機去扶受難的少女,鄭小舅連叫囂一聲也叫囂不出來了,像一攤死肉,衣不蔽體,遍體鱗傷,奄奄一息。
男人面容冷酷,環顧四周,一字一句,「我們大夏軍人,只征討不義,不欺凌婦孺,因為,我們不是畜生!」
他盯著地上的人,如盯著一具死屍,冷冷,「把他帶走,軍法處置!」
殿中針落可聞,無言的肅穆瀰漫四周。
可這番作為,有幾分是真心,幾分是做給別人看,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肇事者帶走,他望著地上衣衫散亂的少女,遲疑了一下,走上前去,有禮道:「公主受驚,現在兵荒馬亂,公主在此地終是不妥,在下會派人安排好公主,公主放心。」
地上少女柔弱的雙肩頓時顫抖起來。
他剛要派人把少女帶走,突然一道虛弱低啞的聲音傳來,「將軍且慢,她不是公主,我才是徐君之女,徐國的公主。」
太陽的光影疏疏地從殿外漏進來,把女子纖瘦的身影拉得老長老長,飄飄忽忽地印在漫地金磚上。
她似乎正在大病之中,面容蠟白,沒有一絲血色,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顴骨突出,嘴唇乾燥起皮,下巴削尖。
旁邊一位侍女扶著她,一步一步緩緩走到他面前。
他心中驀然起了一陣山呼海嘯。
女子看到地上衣飾凌亂的少女,目中浮起深深的驚痛,隱隱泛起薄薄的淚光。
她朝面前的男子深深一禮,緩聲道:「兩國交戰,婦孺無罪,她們......雖然曾是徐國人,但她們只是普通的良家女子,如今也是你夏國的子民了,請將軍憐惜,莫要讓她們再受......踐踏。」
女子低著頭,只露出一段白皙細嫩的脖頸,從他的角度看過去,可以看到她微微顫動的睫毛,已被淚水沾濕,如河邊的水草,幾根扶起,幾根倒下。
他的心也如被這樣的濕意打濕了。
她的聲音如浸染了蒙蒙的雨霧,些許溫柔,些許淒涼,「她曾是我的隨身侍女,我重病不起,她為了保護我,便冒用我的身份......將軍,要帶就帶我走吧......」
旁邊一排女子發出低低的飲泣聲。
此情此景,他看著她平和含淚的雙眼,心中湧起一股近乎絕望的痛楚,他依然端然平靜地站在那裡,無人可以看得到他內心的颶風呼嘯。
半生的渴望,半生的追尋,卻未想到,再見時,卻是這樣的情形。
為什麼是你,為什麼偏偏是你!
他的表情木木的,半晌,臉上浮起一絲自虐般的冷笑,「你的話很動聽,可本將一個字都不會相信!你想告訴我說,大夏軍人不但畜生而且還很愚蠢,睡個女人都睡錯了人?」他凌厲的目光盯著她,女子怔住,他道,「你肯定在想,反正你也病了,活不了不久了,正好替你家主子當一劫,是不是?」他根本不容她回答,冷笑連連,「收起你那些可憐的謊言吧,如果你想讓你的姐妹好好地活著,就學會安分!」
說罷,也不看她,直接指著地上衣飾凌亂的少女,冷著臉吩咐,「把徐國公主帶走,好好伺候,不許怠慢!」
少女離開的時候,給她一個含淚堅定的眼神,她眼中痛色更甚,身體搖搖欲墜。
男人繼續命令,「其他幾個關在一起,至於她,」他指著面前的女子,「單獨關起來,免得把病氣過給別人!」
再後,「她」便無緣無故地消失了,殿中幾個知曉她身份的女子也不見了蹤影,只有那個一心為主受難的少女,頂著徐國公主的身份,被運往了京都......
在那種情形下,他憑著本能,硬是玩弄手段,選擇把她留在自己身邊,哪怕是冒著欺君的危險......
床上的女子手指微微一動,緩緩睜開眼來,另一個時空的記憶如潮水般退去,她照例記不起暈倒後的事情,唯有一股莫名的情緒在心中氤氳。
她怔忪地望著帳頂。
&醒了?」
低沉和緩的聲音傳來,她略略一驚,轉頭看向旁邊,待看清眼前的男子,不禁怔然。
帝灶神殿一別後,她被單獨關起來,而後又移到一個秘密的所在,那時她病得昏昏沉沉,對周遭的一切沒有太大的感覺,但也知道自己被優待了,不但住宿良好,而且有人伺候,還有專門的大夫為她治病。
待她病癒後,她也曾想打聽一些信息,但身邊的侍女不願透露一字半句,她便也不再勉強,安然處之,靜待其變。
再後,便等來了讓她前往京城的消息。
她曾想,或許是自己的身份被查證了,那她的侍女或許就會解脫了,但到了京城後才發現,事情似乎並不像她想的那樣,她依然被安置在一處宅第中,不能隨便出入,卻遲遲沒有等來旨意。
未曾想,昏睡醒來後,會看到他。
無數個念頭閃過,她都來不及細想,只問出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我的侍女呢?」
男人默然片刻,才想到她她問的「侍女」是誰,淡聲道:「你的侍女都在這裡,如果你想問的是如今的徐國公主,我告訴你,陛下已經把她許配給一名夏國臣子。」
女子呆呆的,好半天回不過神來,最後,苦苦一笑,「既如此,將軍又讓我來京城作何?」
男人望著她,目光灼然暗沉,「你說一個男人千方百計地把一個女人留在身邊,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