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獅王國,倫都。
薄霧瀰漫,晨曦如劍,刺破霧靄。
倫都橋橫跨金光粼粼的大河,橋塔屹立著顯露超凡氣息的長弓手。
行人商旅往來,駐紮在石塔前的守衛逐個盤問,忽地,覺察頭頂掠過一道黑影。
守衛仰頭,只見塔頂上方飛過一道燃燒鬥氣的身影,勃然大怒:
「誰人這麼大膽,在王都上方飛行!獅鷲騎衛在哪裡?」
塔頂上方傳來瞭望兵不滿的回答。
「別喊了,那披風上有忍冬花的家徽!你知道那是誰嗎?」
守衛乾咽了下口水。
有資格擔任倫都警衛的,各個擁有騎士頭銜,最次也是小貴族出身,家中有良田佃農,即使面對男爵也有傲慢的底氣。
可是,忍冬花家徽的含義深遠,其背後的家族,哪怕是伯爵世家也不敢觸怒!
守衛心中後悔不已,繃著臉龐,佯裝無事發生,揮手放行商旅,暗自納悶。
「那人是誰難道是忍冬花公爵大人?他這趟來倫都,又是為了什麼事?」
雲霧之中,正是送別海倫娜,從克林斯灣趕回王都的葉芝。
此前,特蕾莎公主專程訪問白夜城,正是為了邀請葉芝前往倫都暫住一段時日,以在獅心王病重的關鍵節點,威懾暗流涌動的各方勢力。
一旦特蕾莎繼任王位,成功加冕,蘭尼斯特與維克兩家難保不被清算。
因此,兩家早早開始組織軍事演習,內戰的氣息愈演愈烈。
而葉芝是鐵桿保皇派,是覬覦王位者的眼中釘,但兩家又抓不到葉芝的任何把柄,只能針對他的哥哥威爾遜·伯朗第出手。
不論是蘭尼斯特公爵還是維克公爵,都試圖將葉芝的哥哥拉攏到自己陣營,並將『海軍少將』的位置作為利誘。
金獅王國前任海軍上將,霍勒迪·納爾遜,已有七十餘歲的高齡,早在獅心王年輕時代,就已是威名顯赫的六環大師,在風雨欲來的當今,納爾遜主動宣布了自己的立場,支持獅心王與他的血脈。
威爾遜·伯朗第,一方面視納爾遜為偶像,另一方面,自己的弟弟又是鐵桿保皇派,實在沒有投靠蘭尼斯特與維克兩家的理由,便以生病為由,蟄居家中。
葉芝這趟趕赴王都,有兩大任務,一是了解獅心王的病情,二是協力特蕾莎把控當下的倫都時局。
如果情況快速惡化,葉芝已然做好幫助特蕾莎登基加冕,並獨自威懾蘭尼斯特與維克兩家的計劃。
「蘭尼斯特與維克兩家都是掏不出六環超凡者的,但難保沒有其他後手。」
「不過,就算有六環大師也無所謂」
葉芝暗自思忖,眼神銳利。
「眼下,正是勤王保駕,彰顯功勞之時!」
目光所及,映入一座巍然聳立的雄偉宮殿,葉芝催動鬥氣,快速朝著獅宮方向飛去。
葉芝剛一靠近獅宮,覺察到六環氣息的柯林便閃身出現在高空,與葉芝對峙。
見到是忍冬花公爵到訪,柯林輕輕鬆了一口氣,敬聲道:
「原來是公爵大人。」
葉芝微微頷首:「帶我去見陛下吧。」
柯林道:「公主殿下也已等候您多時,公主會與您一同面見陛下!」
獅宮。
長廊兩側聳立著大理石柱,鋪著深紅色地毯,陽光透過玻璃灑落,光影映照走廊盡頭的雕花宮門。
「前方就是陛下的寢宮。」柯林道。
宮門旁,佇立著一道優雅高貴的身影,特蕾莎一襲白裙,身旁跟隨兩名貌美侍女。
見到葉芝,特蕾莎藍寶石般的眼眸微微閃動,頷首致意,輕聲問候道:「公爵閣下。」
空氣中仿佛瀰漫著薰香,平添一分莊重與肅穆。
葉芝還以點頭,來到宮門前,望著門扉上鏤刻著的獅子圖案,深吸一口氣。
咚咚——
特蕾莎的侍女敲響門扉,輕聲道:
「陛下,公主殿下,忍冬花公爵,前來覲見。」
過了半晌,門內傳來沙啞而低沉的嗓音。
「進。」
門扉推開一條縫隙,草藥的氣息迎面而來,寬敞而宏偉的寢宮中央,放置著一張四柱床,年邁而蒼老的國王斜靠在床頭,布滿皺紋的臉龐上目光柔和,眼中倒映出葉芝與特蕾莎的身影,輕聲道:
「來啦。」
葉芝微微一怔,數個多月未見,記憶中獅心王的形象,仍停留在與血蛛公對決之時,那頭怒髮衝冠的遲暮雄獅。
而此刻,躺在病榻上的白髮老人已經瘦得不成人形,面頰深陷,手指如枯枝般乾癟,唯有那雙溫和眼眸的深處,仍能一睹王者昔日的堅定風采。
燭火微微搖曳著,葉芝的心中悵然若失,哪怕是對位於大陸頂點的六環強者,時間依舊是平等流逝。
葉芝甚至能夠嗅見名為『死亡』的氣息,那是不可逆轉的自然法則,充斥在這方無形的創造領域。
「陛下。」葉芝低聲道,「我來,是有一件事,要當面上表給您。」
「這裡沒有外人。」
老國王依舊一眼洞悉了葉芝的憂慮,緩緩地道:
「沒關係,大膽講吧。」
葉芝遲疑片刻,道:
「不敢向您隱瞞,實際上,我已經晉升六環大師。」
霎時間。
寢宮中針落可聞。
葉芝抬頭,看著病榻上的獅心王。
只見他一動不動地注視著自己,臉色有著一閃而逝的驚訝。
在獅心王的眼底,仿佛躍動著生機盎然的火焰,旋即,又變得如深深的潭水變得和緩。
六環大師,整個金獅王國,也是屈指可數!
但是,如此年輕的葉芝,卻完成了這一不可思議的事跡!
獅心王感慨萬千,嘴角牽起一絲欣慰的微笑。
「好啊葉芝好啊我沒有看走眼!」
說著,獅心王詢問道:
「你今年多大年紀?」
「剛滿十七歲。」
「十七歲。」獅心王喃喃自語,「十七歲的六環大師,是當今大陸上絕無僅有的天才!」
即便是教廷三巨頭之一的黑斯廷斯,在葉芝這般的年紀,也遠遠遜色於他!
不清楚葉芝究竟經歷了什麼,才會取得這般驚人的進步。
但可以肯定是,葉芝的能力,足以信任,將重要之事託付給他。
獅心王輕闔雙目,露出一絲啞然的笑容,搖了搖頭:
「在你的年紀,我遠不如你」
柯林看在眼中,暗自思忖。
高傲如雄獅的獅心王,自嘆弗如,意味著葉芝公爵所取得的成就,到了讓陛下都驚訝不已的程度。
如果陛下再年輕個一兩歲,此刻恐怕已經迫不及待,要披掛上陣,親自與葉芝決鬥一番!
可是。
柯林嘆了一口氣。
現在,陛下的臉上滿是欣慰,就好像,了卻了一樁牽掛
這時,獅心王悶咳起來,旋即吩咐道:
「好了,其他人都出去,葉芝留下。」
很快,室內就只剩下葉芝與獅心王。
望著年輕俊朗的騎士,獅心王的眼神有一絲恍惚,輕嘆道:
「每每看到你,我就會想起與你父親一起征戰北境那時,我也還年輕」
葉芝向來以能言善道著稱,但面對病危的獅心王,張了張嘴,陷入緘默。
「看著我,葉芝。」獅心王忽然道,「告訴我,你究竟是怎樣晉升六環的?」
暗夜神選的事情,終究不能告訴獅心王,但葉芝卻又不願意說謊,低聲道:
「是因為奇蹟,陛下。」
「奇蹟奇蹟」
獅心王喃喃咀嚼著葉芝的話語,倚靠在床頭,笑容有一絲苦澀:
「我從來都不相信奇蹟,但直到死神來臨之時,我反倒盼望著奇蹟」
「直到現在,我才發現,我並不是無所畏懼的,我害怕死亡,和每個人一樣,我害怕終會到來的那一天」
年邁蒼老的男人輕闔雙目,胸膛起伏,發出一聲喟嘆。
「我害怕我的結局,會是死在病床之上,靈魂墜入那陰冷絕望的冥界」
靈魂,是可以轉世的。
但轉世之後的靈魂,究竟還是不是原來的自己?
這就仿佛是忒休斯之船一般的哲學難題:如果忒修斯的船上的木頭被逐漸替換,所有的木頭都不是原來的木頭,那這艘船還是否是原來的那艘?
葉芝沉默思考著,忽然聽見獅心王一聲自嘲的笑聲。「我和沒和你說過,金雀花在很久以前,其實是北境蠻族?」
葉芝搖了搖頭。
「金雀花家族,原本是北境流落到羅蘭王國北部的一支分支,被羅蘭人嘲笑為北方人。後來,北方人占領了金獅王國,接受了金獅的文化。」
獅心王頓了一下,沙啞道:
「但在我的骨子裡,還流淌著好戰的血液葉芝,伱是聰明的,你告訴我,北境人會害怕什麼?」
「害怕無法戰死沙場。」
葉芝低聲道:
「死在病床上,對北境人來說是一種恥辱。」
「沒錯。」獅心王苦澀道,「我害怕害怕一輩子的崢嶸歲月,只能迎來屈辱的結局。」
「但是」
獅心王搖了搖頭,面露哀傷,不再言語。
言下之意,他已經無力再戰,只能像現在這樣,躺在病床,迎接他的宿命。
葉芝目光微閃。
在北境人的傳說里,只有戰死沙場,靈魂才能回歸【英靈殿】。
直到末日到來之際,向那永恆不變的命運,高舉戰旗。
再一次地,葉芝想到了【天啟】,那是記錄在教廷神話中的滅世之日。
為了天啟的到來,不論是神祇還是惡魔,都積蓄著自己的力量。
從天界叛逃至地獄的魔神,等待著終有一日,反攻天界。
坐在英靈殿王座上的戰狂,等待著末日到來,奏響戰歌。
葉芝忽然能理解,獅心王為何為沒能戰死而感到悲傷。因年邁而惶然無助,因衰老而痛苦絕望,與其這樣無能為力地走向死亡,遠不如戰死來得光榮而壯烈。
這是一頭暮年雄獅的壯志,葉芝無意評價,而不論是前往【冥界】還是升往【英靈殿】,人死燈滅,靈魂終究得到歸宿。
「死亡,是每個人類終究面對的宿命。」
葉芝緩緩開口道:「但面對宿命,作何反應,又把人分成了不同的樣子」
看著床上呼吸微弱,輕閉雙目,仿佛陷入昏睡的老人,葉芝將手輕搭在他嶙峋的手背,低聲道:
「老年應當在日暮時燃燒咆哮怒斥光明的消逝」
獅心王怔了怔,理解著葉芝話語中的含義,嘴角露出一絲釋然的笑容。
「說的真好啊。」
眼前,仿佛看見流星墜落迸發出的火焰,獅心王睜開熠熠生輝的雙目:
「葉芝,我只求你一件事。」
獅心王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注視著。
與他那希冀的眼神對望,葉芝已然理會他的心意,頷首道:
「我會辦到的。」
直到葉芝點頭,獅心王才露出安然的笑容,喟嘆道:
「明日,我帶你和特蕾莎,去一趟阿瓦隆不是之前的那座假島,而是真正的仙境」
「只有歷任的金獅王,才有資格前往阿瓦隆,但是…你是特蕾莎的騎士,是如太陽般,高潔、耀眼、忠誠的騎士。」
「在阿瓦隆,湖中的精靈會為你洗禮,即使對六環的你,也會有所裨益。」
阿瓦隆,傳說是洛林大帝的葬身之地,在那裡流傳著湖中劍的傳說。
獅心王預感到自己的大期將近,想要最後贈予葉芝一份幫助。
「好了。」獅心王輕輕擺手,「你出去,讓特蕾莎進來」
葉芝沉默頷首,起身來到門扉,回望一眼病床上羸弱的老者,心有觸動,推門離開。
門外,特蕾莎的眼眶微微發紅,她似乎聽見了兩人的對話,抬眼看了眼葉芝,輕聲道:
「公爵閣下,我有一個請求。」
「殿下請講。」
「我想請你代我寫一首詩。」
特蕾莎聲音發顫,微笑地說:「父皇…他一定會喜歡的。」
葉芝默然,低聲道:「我現在就可以把這首詩交給你,公主殿下。」
特蕾莎的眼中閃過一道意外,旋即,輕點螓首,柔聲道:
「勞煩你了」
空間氣息一閃而逝,葉芝取出鵝毛筆和羊皮卷,似有藝術神性灑落而下,在羊皮紙上不朽的名篇。
狄蘭·托馬斯,《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停筆之際,葉芝心有所感,消化著自創造領域中湧來的藝術神性,感慨不已。
吟遊詩人的職業之道,成功晉升六環!
新領悟的賜福,名為『不屈戰歌』,不僅可以激勵鬥志,即使是瀕臨死亡之人,在該賜福的激勵下,也能夠繼續再戰,但卻也無法挽回死亡的宿命。
葉芝駐足,將手中的羊皮卷交予特蕾莎,看著她輕輕將門扉掩上,隨後詢問一旁的柯林道:
「蘭尼斯特與維克公爵的情況如何?」
柯林搖了搖頭,沉聲道:「摩擦馬上就要衍變成戰爭了,公爵閣下。」
「危難同樣是良機。」
葉芝道:「只要處理這兩家的爭端,將沒人會是殿下的阻礙。」
柯林頷首道:「但願如此。」
寢宮內。
聽見腳步聲,獅心王耷拉著的眼皮微微睜開,露出柔和的微笑。
「特蕾莎,我的女兒」
「父皇」特蕾莎聲音哽咽。
「我做過,許多對不起你的事,但我,也為你鋪平了許多」
獅心王聲音低微,緩緩道:「葉芝、柯林、納爾遜,都是能堪大任的人物。尤其是葉芝」
「他,會成為,金獅王國的柱石,而你,特蕾莎」
「不要猜忌他。」獅心王微笑道,「對於稀世的珍寶,不應該過多的雕刻,只需要擺放在那裡,就能夠讓王冠更加的閃耀。」
「我會的,父皇」特蕾莎輕輕點頭。
「這是什麼?」獅心王留意到特蕾莎手中的羊皮卷。
「我為您準備的詩是我請葉芝公爵代筆的」特蕾莎說。
「你啊」
獅心王啞然失笑,輕合雙目,喃喃道:
「念給我聽吧,就在這裡,想來,不會讓我失望」
特蕾莎展開手中的羊皮卷,輕聲誦讀。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良夜,
「老年應當在日暮時燃燒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隨著詩篇的吟誦,獅心王的眼底閃爍出一簇微光,望著天花板,嘴唇翕動著,眼前閃過無數的畫面。
「嚴肅的人,接近死亡,用炫目的視覺
「看出失明的眼睛,可以像流星一樣閃耀歡欣,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念到後半段,特蕾莎的聲音顫抖,淚水打濕了羊皮紙。
「您啊,我的父親,在那悲哀的高處。
「現在用您的熱淚詛咒我,祝福我吧。我求您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獅心王面露觸動,威嚴如獅子的男人,眼眶發紅,熱淚划過眼角,沙啞道:
「特蕾莎」
聽見呼喚,特蕾莎的鼻子愈加發酸,哽咽道:「我在,父皇。」
「要把那最後兩句,雕刻在我的墓碑上。」
獅心王手搭在胸膛,閉著眼睛,輕聲喃喃道:
「新的時代,就要來到」
「而你,我的女兒你會成為時代的掌舵者。」
「屬於我的時代,大浪淘洗,散落如沙,換來了你我的女兒。」
獅心王微笑道:
「這感覺,也不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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