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六天,我本想再去梅園,卻忽然怕了起來,怕仍是見不到她空落得個失望。於是狠下心,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不想當晚將近子時,忽然有人敲我房門,我開門一看,竟是張小姐的丫鬟羅浮。羅浮也不說話,上來就罵道:』相公好沒良心,怎得才過幾日就忘了我家小姐?』我一頭霧水,問道:』姑娘說什麼,在下不明白。』羅浮噗嗤一笑,道:』這也怪不得你,是我家小姐臉兒忒薄了。曾相公,你以為你每天傍晚巴巴地跑到園子裡一會,累得你跟什麼似的?我家小姐卻每天都在那園子後面的閣樓上盼著你呢。』我當時一聽,又驚又喜又難過又自責,那花園後面確實有幾座閣樓,但我哪裡知道那就是張小姐的閨房呢?當晚羅浮告訴了我,我才知道,原來那晚之後,張小姐每天都站在閣樓上看著梅林里的動靜,傍晚見我來了,就躲到窗後偷偷地看我,等我走了,又獨自在那兒發呆。我開始一直以為自己才是天下最痴情最苦命的人,想不到張小姐比我還痴情,她一個女兒家,自幼家教嚴苛,她心裡受的苦真不知道要比我多上幾倍。」
苗水仙道:「這就是了,像你這樣的俊俏公子哥,哪個小姐不喜歡?那張小姐要是不動心,還道自己是天仙不成?看吧,蘇六俠,你們漢人女子個個都這麼畏畏縮縮的,這樣苦了自己也苦了別人,有什麼好的?」
蘇柳不願理他,曾毅續道:「羅浮告訴我說她家小姐見我沒去,哭得很傷心。還是羅浮膽子大,攛掇小姐與我在梅林里的』凌霜亭』相會。羅浮囑咐我說:』小姐只讓我請你過去給她教琴,你可千萬別讓她知道我跟你說了這些。』我大喜若狂,哪能不答應,忙跟著羅浮去赴約,那晚解意單薄的身子站在冷風中,楚楚可憐地在等我,這景象我倒現在都記憶猶新。我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與她見禮後,便坐下教琴。兩個人就這樣,一個教、一個學,誰都不說一句話,一直到了寅時方了。
「到了第二日晚上,羅浮又來叫我,我便又去,仍是教她《梅梢月》。張小姐的琴藝其實不在我之下,只要稍加點撥,這首曲子對她來說,朝夕之間就可熟練。可是我能看出來她故意學得很慢,我也就耐心教,如此反反覆覆一連到了第五晚,她終於裝不下去了,才說自己學好了。我當時心裡也不願意她學會,怕再也見不到她。那晚教完琴,我忽然想起羅浮囑咐我的,心想索性自己主動些,便大著膽子問她:』小姐,明日還能再見到你嗎?』她這次並沒有像先前那樣轉身就走,而是說:』如果相公不嫌麻煩,我自然明日此時還來赴約。』
「就這樣,我和解意每晚子時在』凌霜亭』相會,羅浮在一旁望風,免得被人看到。原來張俊五個兒子都各自成家,搬出了府邸;她的結髮妻子早亡。那偌大的後院只有解意一個人居住,但怕下人們人多嘴雜,卻也不敢大白天的與我見面。解意果然是大家閨秀,家教優越,她不僅精通音律,於書畫、詩文也頗有研究,我們要麼一同作畫,她畫幾枝梅花,我就在旁邊題幾句詩;或是我給她畫肖像,她看到我填在上面的詞,欣喜不已;還有幾晚我倆弈棋,她棋力很高,有時需要讓我幾個子,我才能與她斗個不相上下;有的時候我們累了,就靠在一起說些歷史掌故,談談功過是非;有時我倆一塊去剪幾枝梅花,插在瓶子裡,一同靜靜地欣賞上幾個時辰。
「那真是一段快樂的時光!我倆每次一聚就呆到天亮,然後各自回房蒙頭大睡,我不知道解意會不會夢到當晚的情形,總之我每天都會夢到與她前一晚所聊的事情,夢到她滿頭插滿梅花,在雪地里跑啊跑,我就在後面追,追到她了,兩個人就抱在一起,久久不願分開,任由雪花灑滿頭髮、肩膀。我還記得給她寫的詩句中,有一句是這麼寫的』安教斯梅如卿心,不隨物換並柳春』,我是真希望梅花不要開過,我和她這種美好的日子也不要隨著梅花的凋謝而流逝。」
苗水仙見他所說的事情都如此美好,但神色黯然,越說越低落,心知不妙,柔聲安慰道:「小乙哥,你喜歡上張俊的千金,本就不會有好結果,也不必太難過了。」
經她這麼一提醒,蘇柳也預感到曾毅與張解意之間定然發生了不好的事情,便道:「曾大哥,不開心的事就不要提了,你休息一會。」
苗水仙道:「為什麼不提?他不說出來,心裡怎麼能好受?」
蘇柳道:「你不是曾大哥,又怎知道說出來會好受?」
曾毅嘆道:「兩位不必再吵了。這十年來我日日夜夜自責,每到深夜就想起過去的事,卻不知道跟誰去說。今日遇到兩位,也算是我們有緣,再者我看兩位都是俠義之士,說與你們知道也無妨。」
苗水仙道:「俠義之士小女子可擔不起,蘇六俠才是。但我至少可以是小乙哥的好妹妹,多替你分擔些痛苦。」
蘇柳登時一愕,一雙眼瞬也不瞬地盯著苗水仙,苗水仙見狀,慍道:「你不必這麼看著我,你定是在想,我對余不足、鄭元鋒那麼心狠手辣,這個時候怎麼這麼善解人意了是不是?」蘇柳被她猜中了心事,啞口無言,苗水仙呵呵笑道:「我還倒要告訴你,男人要是長得好看,我就對他好,要是長得難看,我就對他心狠手辣。若不是你蘇六俠長得有點姿色,我早用毒蛇,在你身上咬個成千上百口,把你心肝脾胃一點一點吃個乾淨。」她說起這番話來,眉頭都不皺一皺,語音仍是嬌滴滴的,教曾毅、蘇柳毛骨悚然。
苗水仙笑道:「小乙哥,你不用怕,我是不會害你的,後來怎麼樣了?」
曾毅道:「我倆相處到後來,自然會談到以後的事情。有一天她忽然試探我,想叫我找他父親提親。我見她說得誠懇,只好告訴她我眼下的困境,並且直言不諱地告訴她我對他父親的懷疑。我本來以為她會不開心,沒想到她把話頭岔開,仍是和我談笑風生,直到天明才散。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她第二天就跑去找她父親求情,求他救我父親出獄。我不知道張俊是怎麼跟解意說的,總之張俊一怒之下將解意鎖在了屋子裡,不許她與我見面。張俊的三兒子把我關到密室里,日日毒打我,教我離開張府,不許再和解意往來。我起初就有離開張府的打算,但遇見了解意後,反倒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就算是他們把我打得皮開肉綻,我也不鬆口,我告訴他們』除非把我打死,否則我絕不離開解意。我當時也很奇怪,他們為何不直接殺了我,豈不乾淨?後來我才知道,解意為了讓他們放我出來,竟然絕食。還說、還說:如果我死了,她也不活了。
「他們見此路不通,就威脅我說,如果我親口勸說解意忘了我,就把我父親救出來。這真是一條狠毒的計策,他們知道我最大的弱點就是放不下我父親,有這個條件擺在面前,我怎麼會不低頭。可是解意為了我絕食,我怎麼能夠負她?但若不答應這個條件,我就落得個不孝的罪名,將來傳出去,世人都會說』漁陽先生』的兒子為了一個女子,置自己的父親於不顧。」
他說到此處,兩行熱淚汩汩而下,想來壓抑已久,已是心痛如絞。蘇柳、苗水仙聞聽都唏噓不已。
曾毅問道:「苗姑娘、蘇六俠,此事若是發生在你們身上,你們會怎麼辦?」
苗水仙哼了一聲,道:「若是我,就用』引蛇術』把他張府里的蛇全喚出來,將他全府上下的人吃個乾淨,然後帶上張小姐私奔。」
蘇柳不禁好笑,心想:「這位苗谷主真是異想天開,真不知道她引來的蛇會不會把張小姐也給吃了。」但見曾毅誠懇地注視著自己,意在徵詢,便正色道:「若是在我身上,我只能答應他,虧欠摯愛的,只有來世再報了。」苗水仙「嗤」的一聲,哂笑道:「這種事情,也只有你幹得出來!」
蘇柳正待辯解,曾毅道:「我和蘇六俠做了一樣的決定……」
苗水仙「啊」的一聲,氣鼓鼓地不說話。曾毅廢然道:「苗谷主,你一定很瞧我不起,是不是?」
苗水仙道:「那還用說,像你們這種男人,死上一千次也不過分了。」
曾毅苦笑道:「可是我不會你的』引蛇術』,你能教我怎麼辦呢?我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父親關在天牢裡不救麼?我能為了自己前途未卜的幸福,犯這等悖逆人倫、天誅地滅的大罪麼?」他說著仰頭一嘆,緊閉雙目,兩行熱淚猝然摔下,恨恨地道:「蘇六俠,你我有手有腳、堂堂男兒,可在這忠孝二字面前,誰又能苟全安樂呢。」蘇柳暗暗點頭,心道:「是啊,我堂堂男兒,在忠孝二字面前,豈能為了自己的私慾而違背人倫大節。方家待我情重,娥妹更與我有白首之約,我豈能為了心中一時之快,背棄了她?從今而後,還是忘記楊思岳這個人吧。」曾毅又道:「我當時咬著牙答應了張俊父子,穿得體體面面的,掩蓋住自己滿身的傷口去見解意。我永遠都忘不了那最後一次相見,依然在』凌霜亭』,但不是我們兩個人,張俊父子就藏在梅樹後面;也不是在深夜子時,而是在一個冰冷的黃昏,東風緊驟,滿園梅樹枝頭不住搖曳,花瓣飛到高牆上,飛到夕陽外。解意面色蠟黃,唇無血色,整個人瘦得如同梅枝一樣,站在風中,顯得十分孱弱。我見她這副樣子,不知她受了多少責罵、流了多少眼淚、心裡藏了多少苦楚。但她一見到我,立時笑靨如花,一忽問我去了哪裡,一忽問他父親、兄長有沒有為難我,一忽又問我父親怎麼樣了……她時時刻刻想得都是我好不好,自己受的委屈卻半句都沒說。
「我看到她這副情形,又怎麼忍心再在她傷疤上補一刀?但是父親生死攸關,我別無退路。我只好咬著牙對她說,此後再不相見,願她一生幸福。說完這句話,小羅浮撲上來就要打我,卻被解意喝止住了,她望著漫天飛舞的梅花,面無表情,半晌轉過頭來,對我說了一句:』安教妾心如斯梅,隨君飛到天盡頭。』然後、然後囑咐我保重,就轉身走了……」
苗水仙嘆道:「張小姐這麼一走,只怕她要想不開了。」
曾毅泣不成聲:「我多想告訴她,我是被逼無奈才辜負了她,可是張俊父子守在梅林外,他們事先威脅我,只要我多說一句,就讓我父親死在牢裡。我、我真是天下第一無能之人!
「我茫然目送她離去,久久不願離開,直到張俊父子把我拉走。我本以為張俊會馬上設法救我父親,熟料他們父子翻臉不認賬,叫家丁把我綁了送到城郊活埋!」
蘇柳勃然變色,怒道:「這張俊父子好不歹毒!堂堂元帥,竟然行此卑鄙伎倆,他不怕百年之後遭人恥笑麼?」
曾毅搖頭道:「殺人滅口,他有什麼好擔心的?以他這般無賴小人,到了閻王爺面前只怕都要反咬我一口。我只恨自己不諳世事,不僅辜負了解意,還白白地把父親丟在牢裡,若他老人家知道我已被活埋,又作何念想?可恨我手無縛雞之力,只能任由他宰割。那一夥家丁把我五花大綁,鎖在箱子裡暗運出城外,我至今記得那一抔一抔的黃土掀到我身上,頃刻間就將我埋得透不過氣。我當時萬念俱灰,閉目待死,哪知過了一會,他們又將我掘了出來。」
蘇柳奇道:「這是為何?」
苗水仙冷冷地道:「定是張小姐出了事了。」
曾毅輕輕「嗯」了一聲,道:「你果然是解意的知己。原來解意什麼都猜到了,她知道是她的父親、兄長逼迫我與她分手,也猜到我的苦衷,所以不露聲色地回到房裡,寫好一封長信,就、就吞金自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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