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嗒嗒』的馬蹄聲是第幾次碾碎了黑夜的寧靜,側臥在榻上的綠翡看了看還熟睡著的長心,嘆息了片刻。
她忽地有些艷羨熟睡著的長心,不知離恨苦。
腦中回憶了幾遍館主嫻熟翻身上馬後,頭也不回的消失在自己視線中,綠翡掖了掖長心的被腳,緩緩起身,著中衣,倚在窗頭。
雖知開了窗戶定會有冷風,而冷風八成會使長心染疾,她卻不願顧這些。
若是館主不在了,她尋不到照顧長心的意義。
綠翡的視線投在空蕩蕩的路口,有些模糊。
她的館主便是因著些說出口的原因,消失在這個路口了。
綠翡忽地有些後悔,心中不禁痴想,她若是不裝醉,若是不應館主,館主是不是會放棄遠行?
綠翡想得入神,卻聽到一個軟軟的聲音。
&兒姐姐,你在看什麼?」
綠翡回頭一看,只見長心赤著腳朝著自己走了過來。
&兒怎麼赤著腳下了地?」綠翡看長心光著腳,沒有遲疑,連忙轉身把長心抱回到榻上,幫她穿好就擱在榻旁的繡花鞋。
長心坐在榻上,低頭看著綠翡的手在自己腳上忙碌,隨即輕輕的晃了晃垂在榻沿上的腿,「娘親走了麼?」
綠翡幫著長心穿好了鞋,本打算著起身,但長心的話卻讓她愣在了原地,半晌未動。
見綠翡蹲在原地不吭聲,長心便轉頭四處瞧了瞧,待瞧見放在桌上的搪瓷罐,便知娘親已是走。
知曉娘親走了,長心又低頭衝著綠翡問道,「翡兒姐姐,你知道娘親什麼時候回來嗎?」
&綠翡掩住要淌出來的淚,低低的應了聲,「知道……」
見綠翡答了『知道』,長心隨即笑著露出了兩個酒窩,「那是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
綠翡想了想,輕輕的答了句,「該回來的時候。」
該回來的時候?雖然不知翡兒姐姐口中『該回來』是什麼時候,卻並不妨礙長心因綠翡的話雀躍。因為她記得,娘親說過,待著那罐糖蓮子吃完,她便回來了。
想到那搪瓷罐里的糖蓮子還是滿滿的,長心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娘親只要回來便好!」
猜不透小孩子的心思,見長心停了那般飄渺的消息就能如此歡快,綠翡忽地發覺自己糊塗了,這大半夜的,自己何必給長心穿鞋,只消讓她在榻上睡好便是。
想到現在正是安寢的時候,綠翡手腳麻利的脫了剛剛給長心穿好的鞋,把她在榻上安置好,「那心兒便乖乖的睡好!待睡醒了,館主便回來了!」
可綠翡話還未說完,便愣住了,因為她瞧見長心剛剛閉上的眼睛又睜開了。
&兒姐姐騙人!」長心躺在榻上,認真的對著綠翡的眼睛,「娘親說了,等著長心吃完她備的糖蓮子,她便回來了!長心還沒開始吃呢!娘親怎麼會在長心睡醒後回來?」
話罷,長心又伸手指了指擱在案上的搪瓷罐,「翡兒姐姐,你剛剛說的『該回來』的時候,是那罐糖蓮子吃完的時候嗎?」
綠翡順著長心抬起的手,把視線挪到案上的搪瓷罐上。
那陶瓷罐下壓著得宣紙先著搪瓷罐,奪去了綠翡的目光。
綠翡未敢遲疑,徑直走到案上拿起搪瓷罐,小心翼翼的從罐下撤出宣紙。
宣紙上入目的黑字讓綠翡心頭一緊,因為她看見打頭的是,『此去歸期難定』。
摩挲著信沿,綠翡心道,館主既是寫了歸期難定,那館主與心兒所語的一月之期,怕不過是緩兵之計。
雖今日,館主要走之時,心兒哭鬧的厲害,但依著孩子心性,一月之後,她怕是連館主是誰都不記得。
想著心兒許是一月後便不記得館主,綠翡便一手拿信,一手拿搪瓷罐,小步走到長心的榻邊,輕輕坐下。
待坐穩了,便回頭瞧了瞧。
綠翡本想著,回頭看看,或是能瞧見小孩子的睡顏,順帶著定定神,卻不想,她一回頭只瞧見一團被子。
這小姑娘喜歡蒙頭睡?
想著館主臨行前托自己照顧好長心,綠翡便伸手想拉下長心蓋在面上的被子。
誰知長心在被下卻故意用著力,穩著被子。
&兒!快出來!」綠翡皺皺眉,躲在被子裡久了,可是會悶壞的。
&兒姐姐,你說娘親什麼時候回來?」
被子裡傳出的悶悶的聲響讓綠翡也愈發耐不住性子,「心兒剛剛不是問過了麼?」
&過了?」被子裡的聲音頓時清越了幾分,「那翡兒姐姐回的是什麼?」
自己剛剛回的是什麼?綠翡心頭一顫,她恍惚間發覺,她心底竟是一直有一個令她恐懼的聲音,館主此去,永無歸期。
不,館主怎會永無歸期呢?定是自己想多了。
綠翡緊了緊握著信的手,轉頭沖長心笑了笑,「一月後……」
&聽著綠翡說了一月之期,長心立馬從被子裡往上鑽了鑽,露出小腦袋,衝著綠翡彎了彎眼睛,「那就好!長心剛剛還擔心被娘親騙了呢!」
聽著長心道她怕被館主騙,綠翡輕嘆聲,隨手把搪瓷罐擱到榻頭,繼續看信。
默念著手中的信,依稀記著剛剛讀罷了右起第一行,綠翡往著榻內側了側,任著視線自然而然的挪到第二行。
第二行的字較第一行細了些許,看得出館主寫時,未多思慮。
綠翡的視線在第二行上下挪了幾次,待著琢磨透了館主的意思,便不由自主的捂住了嘴,硬生生的忍著不讓淚珠掉下來。
什麼叫『春夏長加餐,秋冬勿忘衣』,什麼叫『來世勿擾』,什麼叫『以女委卿,以館典義』……
她才不稀得做什麼春風館館主,孤女的娘親。
縱是館主親筆留了長心是她的親女也不成!
綠翡一面想著要去追館主,一面又念著自己去了館中無人,禁不住,心底暗暗有些幽怨,怨館主,既是猜透了她的心思,卻不願與她坦言。
&兒姐姐?」
綠翡想得入神,卻不覺身後忽得趴了一個小人。
&虞馥參諸女之例,護我女長心於百年。不求姿形為世所舉,惟願其此生所為皆可隨心,不為世事所拘。櫃側尚有餘錢……」
長心借著燭火讀的正起勁,卻發覺那信已被綠翡捂住,不讓她瞧見,隨即伸手去奪,「哎哎!翡兒姐姐,手,手,拿開拿開!」
&心識字?」綠翡忽左忽右的躲著長心的手,一面防著她奪到信,一面心生疑惑,館主寫信一向艱澀,用字不避生僻,依著長心的年紀,著實不該認識。
&識!認識啊!」長心未發覺綠翡對她起了疑心,只顧著追綠翡手中的信,「翡兒姐姐快給長心,長心要看娘親的字!」
&兒如何知道這字是館主的?」綠翡笑著把手挪到正前方,搖了搖有些褶皺的信,「翡兒姐姐好奇的緊!」
&有什麼稀奇的!」長心趁著綠翡不注意,偷偷撓了撓綠翡的胳肢窩,逼得拿信那邊的手臂猛地往回一縮,「娘親的字長心自是識得的。」
話罷,笑著奪過綠翡手中的信。
待著信落到自己手中,長心學著綠翡的模樣,盤腿坐在榻上,逐字覽過。
綠翡未料到長心會靠著撓痒痒奪了信,所以也未來得及阻止,她本想著長心拿到信,不過是高聲念完剩下的字,卻被眼前長心讀信的動作驚了驚。她活這般大,還是頭次瞧見盤腿讀信之人。
&兒姐姐的原名的虞馥麼?」
綠翡還未對長心的舉動做完評判,卻聽到了長心的問話。
她的原名是虞馥麼?
再聽『虞馥』二字,綠翡恍如隔世。
館主把這二字寫於紙上,於她,不過是個暗示,想走便可離去。
可長心一將那二字念出,綠翡便想起一個老者曾言的,世人之姓名皆為令咒,主生主死,主禍主福。
虞馥所謂,出於多年前,父親特意尋人為自己卜卦。卦象為福薄之象,才起了這麼個名,以補天虧。
綠翡念著『虞馥』二字主吉,隨即喃喃道,>
&字一出口,綠翡便發覺長心的眼睛紅了。
&兒,你是怎麼了?」綠翡有些吃不消長心的性子,往輕了說,便是隨心所欲,一會兒風一會兒雨,往重里說,便是喜怒無常,正如那老話說的,五六歲娃娃的臉,就像那六七月的天,說變就變。
&親是把長心賣給虞馥姐姐了麼?」長心紅紅的眼睛,讓綠翡抿了抿唇,半晌無話。
&是吧!」綠翡抽去長心手中的信,捏成一團,隨手從榻上扔了出去,而後抱住長心便往被中一倒,合上雙眼,不欲多言。
見信被丟了,長心便又是止不住的哭鬧。
鬧得綠翡的心愈發煩亂。
不過亂得根源,不在長心,而在她自身。
她的記憶深處,還埋著另一封信。
那封信與館主的信一般,蠅頭小楷,密密的擠滿的一張紙。
但,那封信的主人於她,卻比不得館主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