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掉的金色鎖鏈搖搖晃晃,順著秦鐸也肩膀上搭著的紅色薄紗一同垂落,尾端隨著剛剛動作的力道輕輕晃動,一搭一搭,輕掃著秦玄枵的側臉。
秦玄枵被反剪雙手面朝下按在地面,秦鐸也壓在他背上,另一隻手握著止戈的劍柄,虎口發麻,大腿和胳膊因過分用力微微顫抖。
秦鐸也感受著他現在這副身體的羸弱,不禁皺了皺眉。
不是自己的身體果然用起來還不太熟練,這文弱書生的身體也太手無縛雞之力,膚色蒼白,身上瘦的沒二兩肉。
秦鐸也忍不住懷念他原本的身體,那身體才叫真正的康健有力,馳騁北疆沙場時,幾十斤的破城戟和大纛他一手一個,後面在政和殿裡更是能幾天不合眼批閱奏摺和禮部呈上來的秋闈考卷。
現在這個弱唧唧的書生,他一拳一個。
「我是你祖宗」這句話罵的過於情感充沛,餘音繞樑,在空曠寂靜的殿內來來回回地飄蕩。
「是你祖宗......」
「你祖宗......」
「祖宗......」
「宗......」
飄蕩的祖宗兩個字給內殿的倆人干沉默了。
秦鐸也:「......」
殿門口背對著等待侍奉的太監猛地聽見這動靜,一回頭,見自家皇帝被壓倒在地,頸側還架著把利刃,登時嚇得魂飛魄散,拂塵一扔,捧臉尖叫:「陛下——啊啊啊來人啊!護——」
「閉嘴!」臉還貼在地上的秦玄枵怒斥。
太監像一隻被掐住了脖子的雞,護駕的「駕」字還沒說出口,對上自家皇帝秦玄枵想要殺人的眼神,猛地將後面一個字咽進嗓子眼裡,嘎地一聲止住了聲。
殿內再次陷入一片死一樣的寂靜中。
秦玄枵氣得「哈」冷笑了一聲,餘光瞥了一眼寒氣逼人的劍鋒,又掃了一眼仍在摩挲他臉頰的紅紗和金鍊。
秦鐸也忽然心上湧起一陣危機感,他立刻動手,想要換一個將人控制得更牢固的方法。
但這副身體的反應慢了一點,力氣也小,僅僅晃神一秒,眼前便一花,天翻地覆的一瞬間,他感受到止戈劍柄被爭奪的力道,手腕被一道大力掰開,秦鐸也掙脫不開,只得手腕一轉,兩指併攏,使了巧勁,砰地一聲敲向劍身。
一切都發生在瞬間,二人身位顛倒,秦鐸也被掐著喉嚨按在地上,雙手被秦玄枵攥著斷鏈的一端束縛在一起。
咣當一聲。
止戈劍從兩人爭奪的手中脫離飛出,摔在不遠處的地上。
頭毫無遮擋地砸在地上,秦鐸也被震地頭暈目眩,片刻後視線才漸漸明朗。
他看見秦玄枵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狹長的雙眼微微眯起,垂眸盯著他,眼中似笑非笑,像是個被惹惱了的大型猛獸。
這人薄唇微張,俯身貼在他耳邊,溫涼的吐息灑在耳畔,聲音輕輕的:「文愛卿這是要弒君?」
秦鐸也被掐著脖頸,被迫抬頭,視線里望見了秦玄枵肩膀處的一道劃痕。
玄色的衣料被劃開了一道口子,細長的傷橫亘在肩胛,鮮血透過傷口一點點滲出,浸沒在黑色的衣料中,有幾滴凝成,順勢滴落,啪嗒,滴在秦鐸也鼻樑上。
看樣子,應該是剛剛奪劍時劃出的傷口。
秦鐸也也輕笑一聲,抬眼對上那雙陰沉的鳳眸,說話語氣卻愉悅極了:「止戈劍鋒,其銳不減當年。」
看到止戈劍的那一刻,秦鐸也就知道,他魂魄來到了魏朝的後世。
止戈劍是他年少還在做世子時,他父親一次偶然,在北疆尋到了一塊漆黑但堅硬無比的隕鐵,掛了招募尋求鑄劍大師為他打造的一柄寶劍。
當時他熱切極了,有空就跑到大師那去看鑄劍的情形,熾熱的火光和反覆的淬火,襯得整個工坊白煙裊裊,自己也因鑽來鑽出被煤炭搞得灰頭土臉像塊碳。
他父親當時跟他說,提前給你做的及冠禮,喜歡吧,給劍取個名字。
彼時北疆戰火紛飛,年十六的秦鐸也身量卻如竹節一般,北疆的風沙和草場,將少年養出一身的無畏與英氣,一身深紅勁裝,鮮衣怒馬,眉目飛揚。
高馬尾一甩,秦鐸也興奮,少年嗓音清澈張揚:「止戈!父親,就叫他止戈。平歇兵火,以武止戰,天下安平!」
只不過秦鐸也沒等到他父親親手將止戈劍作為及冠禮贈與他,一紙詔書,父親被天子詔去京城,就再也沒回來過。
後來他隻身赴京城,龍袍加身,再後來御駕親征,他都帶著止戈,成了名副其實的天子劍。
估計會世代傳承下去吧,他之前特意跟秦澤之吩咐過,他死後不准將止戈埋進墳墓中,而是要讓名劍之意傳承下去。
這會止戈在秦玄枵手裡,這人天子身份應該是做不了假。
就是不知道眼前這個尚且年輕的皇帝,是他胞弟的幾世子孫。
長得......隨了誰呢?一點他秦家人的樣子都沒,這會皺著眉,鷹視狼顧的,面相陰沉的很嘞。
秦鐸也占了個長輩的血脈壓制,這會打量起自家子孫的眉眼來,怎麼看怎麼覺得挑剔。這孩子小小年紀怎麼感覺這麼凶呢?
「什麼當年?」秦玄枵挑眉看著身下的人,忽然竟從人身上發現了一點不易察覺的韻味出來。
這雙眼睛......過於沉靜了。
就好像見識過了權力中央風起雲湧的漩渦,也看過黃沙涌沒馬足的曠闊天地,隨意一瞥間,這雙星目中似乎囊足了浮生,見慣了驚鴻與繁華,又似乎什麼都沒有一樣,只剩下古井無波的平靜。又仿佛在沉澱了數十載的權威中,偶爾閃現出不符合年齡段的少年意氣。
秦玄枵不知道這一瞬間自己是不是瘋了,他總感覺身下這人的眼神似乎不像是個面見天子的惶恐小官,而是像看自家調皮的小孩一樣的寬容。
朕一定是眼睛瞎了,不然誰敢這麼瞧著朕?
秦玄枵像是被火星子燙到一般鬆開了掐著秦鐸也脖子的手,想想覺得氣勢上落了下乘似的,又再次伸出手,捏住他的下巴抬起。
秦鐸也發覺這崽子力氣大得很,食指和中指捏住他的下巴毫不留情,這會估計已經被捏紅了,他覺得有趣,放鬆下來,頭自然地順著秦玄枵的力道仰起,身體卸了力,隨意躺在地板上,好整以暇地看著眼前這個年輕的皇帝。
秦鐸也還從來沒經歷過這種魂魄離體跑去後世的場景,感覺好玩極了。
就跟他當年天天跟內廷侍中鬥智鬥勇,趁其不備換上便服溜出宮外去買幾壇神仙引,找個熱鬧的酒館或者大通鋪一般的客棧,隨意一招呼來往不認識的人,招呼小二上些好菜,將烈酒一分,眾人就熟絡起來,天南海北扯些牛皮來吹,酒盞在桌上相撞,發出清脆的響聲,混在偶爾突然高昂的起來的酣笑聲中飄往遠處去了。
眾人酩酊醉時,秦鐸也就悄然離場,去將賬一結,回了宮,再次埋頭在案上堆疊的奏摺和文書中去。嶺南新田,洛水大壩......
就好像剛剛的熱鬧不曾發生過一樣,宮內靜悄悄的,唯有案上的燈火還燃著,當夜侍奉的太監恭謹上前,剪了剪燭。
夜色籠罩著偌大的宮殿,靜極了,侍女和太監點著腦袋昏昏欲睡,燭火搖曳,唯有龍書案後,一抹始終不倒的身影毅立不改,就像大魏最堅不可摧的脊樑。
但若要秦鐸也自己選,他還是喜歡不做皇帝,在北疆草原策馬,自由如風的日子。
但肩上擔了這份責任,就得耐得住獨自一人前行的寂寞。
好在秦鐸也是個慣會給自己找樂子的人。
就如同現在,他覺得魂魄上別人身這個樂子好玩極了。做官啊男寵啊,是他從沒體驗過的角色。
玩了。
「陛下,可否放開微臣,我們好好說話?」秦鐸也瞬間進入了那種小官的狀態,放軟了語氣。
「哦?愛卿想同朕說些什麼?」秦玄枵看到身下這人眼中沒有完全隱藏住的一抹興奮,忽然也被勾起了興趣。
他也有點興奮了。
秦玄枵忽然伸手遮住秦鐸也的眼睛。
秦鐸也忽然被蒙進了一片黑暗中,搞不懂秦玄枵此舉的意思,眨了眨眼睛,睫毛掃過,有種滯澀感,他掙了掙雙手,沒掙得動,索性放鬆了身體,開口問道:「陛下這是何意?」
遮住身下人的眼睛之後,秦玄枵忽然明白了心中那種隱隱約約浮現的感覺是什麼了。
太割裂了。
這個文晴鶴。
若是遮住眼睛,此刻呈現給秦玄枵的樣貌和氣度,就是那種往日在他手底下被嚇破了膽子的文文弱弱的小官,悄無聲息的,今天之前,秦玄枵根本就不記得朝堂上有這號人。
那幫老東西想要逼婚,自己不敢,竟然還挑個馬前卒挑起話頭,真是懦弱,秦玄枵對此不屑一顧。
他剛登基的那些日子殺的人有點多,威懾已成,再殺也沒什麼意思,不過他要是不做點什麼,老東西們估計會以為他退讓了,那他天天上朝就別想安生了,就能聽他們在下面上奏什麼求陛下選妃立後,神經。
於是秦玄枵冷眼看著被推出來的小官戰戰兢兢、磕磕巴巴上完了一奏,僅僅是自己的一個眼神,就將人嚇得兩股戰戰。
秦玄枵嗤笑一聲,是個軟極了的柿子。
既然文晴鶴被選做出頭鳥,那就利用好了再打死。
秦玄枵的本意沒想真搞個男寵來玩玩,不過是用這個舉動先把那幫滿口儒義孝的老東西天靈蓋掀了,然後就沒人能逼得了他。
可秦玄枵現在卻忽然有點想改變主意了。
這雙眼睛在剛剛進殿的時候,似乎就有些什麼不同了。
要麼就是這小官徹底嚇瘋了,要麼就是這人他撕了唯唯諾諾的偽裝。
前一種沒勁,後一種倒有點意思。
秦玄枵一把撤了遮住秦鐸也雙眼的手,然後再次對上那雙眼。
透過深邃的眼瞳,秦玄枵好像看見了一個強大的靈魂,隔著千秋百代風華,遙遙與他對望。
屬於帝王的靈魂為之共鳴。
秦玄枵眼神忽然暗了下來,望著身下看似乖巧的人,一種欲望悄然萌生。
不如真封成男寵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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