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的風雪來得急,鋪天蓋地下了半小時,整個世界儼然被薄雪覆蓋。
咖啡店的玻璃牆起了一層水霧,水珠滑落。
滴答。
「這是什麼......烤腸?」沈夏拍掉李羨肩頭薄雪,對她拎著的塑膠袋裡的東西大為驚訝。
「減肥?不愛吃?」李羨推開門進了咖啡店,在地墊上跺腳踏掉短靴鞋底的泥水。
「當然愛吃。」沈夏不客氣地搶走塑膠袋,「這麼大雪,還有人出攤?你在哪買到的。」
「報社門口啊。」
回到溫暖的環境,李羨從冰封中活泛回來,坐下來點了杯熱可可。
她脫外套,「衣服不錯,沒人問你哪來的?」
「問我要代購來著。」李羨說,「根本沒人懷疑是正品。」
她上午打扮得隆重,找了個洗手間摘掉所有首飾,去到報社,沒有一人懷疑她這身小香風套裝是高定,只贊她眼光好,要麼就是要代購微信。
「這不是瞧不起人嘛。」沈夏說。
「不用瞧得起我。」李羨說,「夏夏你幫我看看這個。」
「這個我看過啊,寫的很好。」沈夏看著手機,「怎麼了嗎。」
屏幕上是李羨前段時間做的採訪,因為這件連環殺人案討論度很高,她對嫌疑人女兒的採訪閱讀量很快達到了八萬以上。
服務生將熱飲送上來,李羨拿小湯匙攪著自己的熱可可,怏怏地看著沈夏。
沈夏安慰:「沒見報是因為跟咱們報紙調性不一樣吧,又不是你的問題,這種發雜誌或者做欄目肯定合適。」
現在紙媒下行,各大報社都在探索出路,公眾號是目前的網絡主戰場,李羨這篇採訪有可能成為川陽今年閱讀量最高的文章,她覺得已經很厲害了。
李羨搖頭,「主編說我三腳貓的功夫。」
年底經常開會,今天主編給單獨將李羨叫了出去,先是誇她有韌勁,嗅覺敏感,頓了頓,又說她路子有問題,做訪談時顧慮太多。
她不明白什麼叫顧慮太多。
「你的問題都是哪裡來的,從哪本書套來的?」主編問她。
李羨臉頰立時發燙,她滾動鼠標滾輪,一遍一遍翻閱稿子,腦子裡迴響主編溫和嚴厲的話語。
主編曾經在港城丹凰傳媒就職,業內享譽盛名,年紀大了,回到家鄉,除了投資川陽,還在報社內坐了個不大不小的職位。
李羨對他很尊重,也對他的批評格外敏感。
李羨扶著自己的腦袋,喃喃自語:「我覺得自己不夠專業,不夠高級,所以看了好多遍布蘭奇和肖·托德的採訪,模仿他們寫問題......主編說我得改。」
拾人牙慧這件事顯得很low,但很多事情遠非教科書那樣條理清晰、概念簡潔。
沈夏有點不知道怎麼安慰,對李羨努了努嘴巴,「可你已經是我們同期里最優秀的記者了。」
「你就寵我吧。」李羨自嘲,又笑了笑,「算了,至少我還能寫。」
「就是,你還能寫呢。」沈夏視線忽然在她臉上打了個轉,笑容變得曖昧,帶著探究,「最近怎麼樣?」
李羨明知故問,「什麼怎麼樣?」
「婚後生活啊。我超好奇闊太太的生活,專門搜了消息,孟總挺低調的嘛。不過以我新聞人的敏銳直覺來看,這人成熟多金,沒錯吧。」
孟家鐘鳴鼎食,一向行事低調,有關孟恪的消息少之又少。公開資料只說他是家裡次子,年幼時鮮少在家族對外公開活動中露面,少年時代出國留學,畢業幾年後才回國,一開始只接手集團業務里化工板塊,後來慢慢擴大到醫療、金融,幾年前入主新恆物產,坐上孟氏話事人的位置。
無可挑剔的履歷。
「嗯......」李羨捏著杯子,灌了兩口拿鐵,糖加多了,入口甜發苦,她笑了笑,在沈夏看來有點欠揍,「不真實。」
像踩在雲端,不知道什麼時候跌下去。
沈夏說:「什麼不真實?到手的鈔票不真實還是鑽戒不真實?」
李羨下意識用指腹摩挲無名指,空空的,除了皮膚的觸感什麼都沒有。
「都不真實。」她說,「小時候看灰姑娘的故事,很感動。後來我看人家說灰姑娘也是貴族,否則根本不能參加舞會。」
「有道理啊,身份就是門票嘛。」沈夏說。
「問題是我剛拿到這張門票,就被推進城堡了。你說這門票萬一是假的怎麼辦。」
「瞎扯,親子鑑定都做過了。」沈夏說,「只要城堡主人喜歡你、珍惜你就好了。」
李羨聞言忍不住發笑。
「你還是先說大中午把我叫過來什麼事吧。」
沈夏別開臉,斜著眼睛,訕笑著看她。
李羨感覺不是什麼好事,將自己杯中的飲料一飲而盡。
沈夏果然帶她出門,走街串巷,進了一家寵物店。沈夏將臨時寄存在這裡的鳥籠提起來,「這不是馬上年假了嘛,我得回老家,阿福沒人喂,好姐妹......」
連城下雪的冬日,天空灰撲撲像裂帛,舊城區低矮的紅頂房屋雪霧中連綿。
李羨將籠腳雕花的竹製鳥籠舉高些,看著裡面藍羽青肚的小傢伙,恍惚間覺得自己誤入童話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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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羨拎著鳥籠從咖啡店坐地鐵到山腳最近的地鐵站,想了想打車需要花錢,還是打電話叫史鵬下來接自己。
進家門時陳平聞聲過來接她,看見她手裡的鳥籠,很驚奇。
「朋友托我照顧幾天。」李羨說,「她送了一袋鳥糧和玩具,我可能沒空,得麻煩你了。」
「放心交給我吧。」陳平笑呵呵,「我就喜歡這些小東西,保證照顧得白白胖胖。」
「你餓不餓?家裡有餛飩,我去煮點。」
「不用了,我吃過晚飯了。」
李羨脫掉羽絨服,換了拖鞋,小心地將兜里用衛生紙包的首飾取出來,拎起鳥籠往家裡走。
「孟先生呢,不在家嗎?」
「沒回來呢。」陳平跟著她,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我本來以為羨羨你跟他一起出去了呢,午餐都準備好了,忽然說不回來了。」
「我單位還沒開始放年假,今天下午有個會。」李羨說。
「哦,這樣。孟先生之前肯定不知道,不然就不會讓我們準備了。」
李羨原沒細想這句話什麼意思,走到客廳,看見角落擺了一大束玫瑰。
「孟先生叫準備的,應該是覺得這麼久沒見了,想好好吃頓飯。」
「怎麼不拿進來?」李羨說罷,朝角落走去。
「這束質量不高,正準備丟呢,沒來得及。」陳平跟上,「鳥籠給我吧,羨羨,我找個地方放下。」
李羨將鳥籠給她,盯著這上百朵厄爾瓜多紅絲絨,有些出神,半晌,決定了似的蹲下身,「別丟了吧。」
陳平剛將鳥籠放下,聞言微愕,「什麼?」
留這一大捧玫瑰幹嘛,李羨自己也不清楚,但是她性格三觀都不允許她眼睜睜看著這麼好的花被丟掉。
暫且這麼放著吧,賞心悅目也是作用。
李羨今天淋了雪,頭髮濕了又干,有點出油。
「羨羨,好幾個品牌送來今年最後一批成衣,你抽空挑挑吧。」陳平說。
「哎,知道了。」李羨應著,回樓上洗澡。
收拾好一切,從浴室出來,臥室沒有人進,手機上有幾個未接電話。
劉紅霞。
李羨將電話撥回去,「喂,媽媽。」
劉紅霞普通話生硬,夾著鄉音,語氣極熟稔親切,「羨羨,幹嘛呢?」
李羨:「我剛回到家,洗了個澡。你呢,吃飯了嗎?」
「早就吃過啦。晚上準備下去打點飯,正好醫院旁邊那個餃子店打折,買一斤送一斤,我買了兩盒,有......三十幾個吧,吃得可飽了。」
李羨:「好吃嗎?」
「好吃啊,我叫他多給我打幾種餡,什麼豬肉玉米,豬肉薺菜,蘿蔔羊肉......好幾樣,都好吃,你爸也愛吃,就是打碎了......」劉紅霞忍不住笑,「跟、跟餵豬似的。」
李羨忍俊不禁,「這麼好吃的話,經常去買吧。」
劉紅霞:「不打折可貴。」
李羨:「錢不夠啦?」
「夠夠夠,你自己留下吧,別給我打了。」劉紅霞惶恐,「我卡里會有好幾萬,你別給我打了。」
「那你想吃什麼就買什麼,別捨不得。」
「好吧,我想吃什麼買什麼,你別擔心。」
李羨嗯了一聲,她站在窗邊,攤開手,五指白白嫩嫩,骨節勻稱,劉紅霞的手關節腫大,據說是因為從小做體力活。
「你呢,羨羨,最近怎麼樣,是不是還經常到處跑,熬夜?」劉紅霞問。
「我挺好的,媽。」李羨說,「跑新聞雖然累,但是自由,不用坐班,我要是不不想去就可以翹班。」她欠揍兮兮。
「你這丫頭。」
李羨只咬著唇傻笑。
劉紅霞:「我給你打電話,也沒什麼事,就是叫你不要擔心我跟你爸,醫生說別的植物人都得用管子餵流食,你爸好歹能從嘴裡餵......」
李羨吸了吸鼻子,「我爸福大命大。辛苦你了,媽。」
「我有什麼辛苦的,攤上這事。」劉紅霞說,「而且你幫了家裡這麼多,我都不知道怎麼......」
「媽。」李羨提高音調喝止她,「不要說這樣的話。」
「不說不說。」劉紅霞改口,「你跟孟先生還好吧?」
「嗯,挺好的。他把我當曾家.....」李羨原想說把她當曾家的女兒對待,思考片刻,換了個詞,「他很尊重我。」
「嗯嗯,那就好。」劉紅霞應聲,她似乎有醫生查房,匆匆聊了兩句,掛掉電話。
外面還在下雪,庭院燈光下大雪紛飛如碎絮。
李羨在窗邊站了會兒,走到自己睡的這一側的床頭櫃前,彎腰拉開抽屜,從一些瑣碎的小東西底下抽出個文件袋。
裡面有一份親子鑑定報告。
結論:支持曾達如是曾現棠的生物學父親。
她還記得這份報告出來時自己那份惶惑與行至絕境遇到光明的驚喜,於是將文件緊緊貼在胸前,揉進骨血化作護身符似的。
看了看身後無人,李羨將報告裝回去,裡面還有份厚厚的文件。
她翻開,是訂婚前做的身體檢查記錄。
這個體檢項目之全,一度讓她以為自己是待交易的貨物,且是十分名貴不得出錯的那類。
門外有腳步聲,李羨立即將文件裝好,塞回抽屜底層,拿絲巾蓋上。
吱呀。
孟恪進來,一眼看見她,「回來了。」
「嗯。你去公司了嗎?」她隨口一問。
「沒。」孟恪答得簡短,「去彭潤那待了會兒。」
他進門時脫了外套大衣,不緊不慢走去衣帽間。
不知道是不是太慌亂,李羨渾身發燙,掌心汗津津,她起身,原想去小書房刷手機,忽想起阿福。
孟恪解開扣子脫掉西裝馬甲,鏡子角落女人薄荷綠睡袍裙擺輕曳。
「孟恪......」她輕聲,細聽聲音不大不自然。
「現在叫老公不是更合適麼。」孟恪說。
不知怎的,李羨耳畔仿佛響起今天孟家媳婦們甜膩膩叫老公的聲音。
嗓子仿佛被膠粘住,一點聲音都發不出。
不叫就不叫吧,她想。
想說阿福的事,但想起那兩份報告,她稍稍挺直腰背,抬起下頜。
既然他要她做女主人,她有權力決定養只鳥。
沉默半晌了,一句話都沒有,孟恪回頭睇她一眼。
他一向紳士克制,但李羨猜測他現在也許有些不耐煩。
緊了緊手掌,她看向身旁掛滿衣服的衣架,「過年要穿的衣服,你幫我挑挑吧。」
孟恪對鏡鬆了松領帶,看著角落裡薄荷色淺淡身影,視線從她肩頭自上而下掃落。
他頷首,「好啊。」
「換上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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