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經天果然很守信,大早上的,官道上的車馬還不多,他的騾車便出現在楓山口。
「青哥,那不是戚大叔嗎?」張二胖放下一粒白棋,突然叫道。
藍子青順著他的視線一看,官道外那輛騾車的帘子掀起一角,探著腦袋朝他微笑致意的,不是戚大叔還有誰。
藍子青也朝他笑著笑,並做出一個V的手勢。
戚經天會意,自信地對藍子青握了握拳頭,又低聲對前面駕車的牛老三說了句什麼,牛老三一聲吆喝,手裡的韁繩一提,騾車便轉到錢家的村道上,悠悠地向錢家村駛去。
張二胖一看急了,大聲叫道:「青哥,戚大叔怎麼上錢家村去了?」
「噓!」藍子青連忙按住他,並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青哥,俺不懂了,這戚大叔不是剛跟你對過眼色嗎?俺還以為他會進來俺們客舍坐坐,咋二話不說就上錢家村去了?」張二胖摸著腦袋問道。
藍子青笑道:「胖子,是我讓他去的,他上錢家村去,代表我跟錢首財談筆生意。」
張二胖張大了嘴巴,表示不敢相信,青哥這話聽著怎麼這麼奇怪。
「當然了,錢首財他哪裡知道戚大叔跟我們是一夥的。等他發現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哈哈哈,等著看好戲吧。來來來,繼續下五子棋……」
張二胖半信半疑地看了藍子青一眼,撓了撓頭,似懂非懂地笑了笑。青哥說的,應該錯不了。
約摸個把小時後,戚大叔的騾車又晃晃悠悠地從錢家村出來了。車子甫一轉到官道上來,戚經天又探出頭來,眼光直向楓麓客舍投射過來。
他看見藍子青正沖他笑,便也伸出手來,朝藍子青做了個V的手勢。
張二胖一臉茫然地問道:「青哥,你跟戚大叔這是在玩錘子剪刀布嗎?」
他見藍子青只是朝戚經天笑,手上卻沒動靜,忍不住自作主張,朝戚經天握了握拳頭,做了個錘子的手勢。
戚經天卻是一愣,顯然沒看懂他的手勢,只是好奇地抓了抓頭。但騾車卻沒做停留,徑直向巴東縣的方向駛去。
等到戚經天的騾車在官道上看不見蹤影了,藍子青突然一拍腦袋,想起一件事來。
「青哥,咋了?」
「忘記一件事了!」
「錘子嗎?方才俺出過了!」張二胖說著得意地舉起拳頭。
「汗,不是這個。胖子,這局先這樣,等著我回來,我去去就來。」
藍子青說完急匆匆地扔下棋子跑回房間,拉出他的百寶箱一陣狂找,然後又飛也似地跑到豆腐六的鋪子前,大聲吆喝一聲:「六叔,騾子借我使使。」
鋪子裡的豆腐六正在炸臭豆腐,見是藍子青,頭也沒抬,只哦了一聲。
藍子青快速地將騾子身上的套索取下,翻身一跨,鞭子一抽,身下的騾子便撒開蹄子,向著戚經天遠去的方向追了過去。
騾子的速度雖然趕不上馬,但比騾車快多了,戚經天的車剛跑出不久,不多時就已追上。
牛老三見是藍子青,連忙將車停下,車裡的戚經天見騾車突然停下,連忙探出頭來。
「小兄弟,你怎的追上來了?戚某辦事,你還放心不下嗎?你交待的事情,都給你辦妥了。」
戚經天說著跳下車來,從懷中掏出方才與錢首財簽好的字據,遞給藍子青,並揮了揮手,讓牛老三先到旁邊歇著去。
藍子青接過字據來細細讀了一遍,上面的內容果然是完全按照自己的要求立的,最底下的地方是錢首財和戚經天的簽名,還按著兩個紅紅的拇指手印。
藍子青滿意地笑道:「其他都還好,違約內容沒錯便行。」
「小兄弟,你便吃准了錢首財一定違約嗎?我瞧他方才那個樣子,可是自信滿滿啊,還拿著些牙粉給我預先驗了貨,說是昨日剛製成的成品。恕我眼拙,看也看了,聞也聞了,刷也刷了,愣是沒瞧出什麼大的毛病來……小兄弟,這次你可當真有把握?」戚經天擔心地問道。
本來他還對藍子青挺有信心的,但是錢首財那邊,他實在看不出什麼端倪來。牙粉他細細檢查過,好像沒什麼問題,據錢首財說,馬上就能投入量產。
「我辦事,你也放心吧戚大叔,錢首財他跑不了。」
藍子青說著將字據還給戚經天,又從將懷裡的東西掏出來遞給戚經天。
「這又是什麼?」戚經天好奇地翻看著手裡的白色貼片。
「這是追風膏,交給你家大小姐,跟她說,哪裡痛便貼哪裡。我瞧她的腿腳,好像還有些傷痛。貼上這個,好得會快一些,別落下病根。」
戚經天聽完點了點頭,大有深意地看了藍子青一眼,藍子青只是抓了抓頭髮,訕訕地笑了笑。
當下藍子青將追風膏的用法細細地跟戚經天講了一遍,戚經天知道藍子青的東西必定是好東西,也很是重視。
一番講解後,戚經天將東西謹慎地收好,藍子青又囁嚅道:「對了,戚大叔,我有件事一直很好奇,但又不敢問你們家小姐,你能否據實相告,以解我心中疑慮……」
戚經天愣了一下道:「什麼事?你問吧,能說的戚某一定說。對了,我家小姐尚未嫁人!」
「不是這個啦。」
藍子青笑了一下,咬了咬牙,終於問道:「戚大叔,傅姑娘跟陳國究竟有什麼深仇大恨?陳叔寶他在江南逍遙快活當他的皇帝,傅姑娘在長江之北,又怎會與他扯上關係?」
這實在是藍子青心裡最大的疑問,但這畢竟是傅若蘭的痛處,昨日在傅若蘭書房中,他忐忑琢磨了許久,終究還是沒敢問出口。
但這件事不搞清楚,傅若蘭身世成謎,又實在讓他憋得難受,想了一晚上,只能問戚經天了。
戚經天卻面有難色,吞吞吐吐道:「小兄弟,這件事情,戚某真的不便相告,其中難處,還望你諒解。」
「那……好吧,」藍子青有些失望,嘆了一聲,「我總不能強人所難,只是我見傅姑娘對滅陳復仇之事甚為執著,依我看,都有些近乎著魔了。」
說起這個話題,戚經天的臉色變得有些沉重。他也嘆了一聲道:「是啊,如今楊堅這條路堵死了,我怕她……我怕她鑽了牛角,只怕真的要孤苦一生了。」
聽他話裡有話,藍子青心裡尋思個不停,急忙問道:「戚大叔此話怎講?傅姑娘正值大好年華,何來的孤苦一生?」
「唉,小兄弟你有所有不知,」戚經天面露悲愴神色,「我家小姐她曾經立下重誓,若是三年之內無法滅陳,她——她便終生不嫁!」
藍子青愣住了,他知道古人向來重諾重誓,斷不會拿這樣的事情開玩笑。他心念快速轉動,在心裡默默地計算著年份。
三年,現在是公元586年秋,也就是開皇六年。開皇九年,楊堅滅陳,統一中國。還好,還好,正好三年。
不對!
不對不對不對!
藍子青想到一事,連忙大聲問道:「戚大叔,傅姑娘她是哪一年立的誓?」
戚經天想也沒想脫口而出道:「至德三年!唉,轉眼間,一年都過去了。」
藍子青卻心頭大震,戚經天這不經意的一句話里,包含的信息量實在太大了,大得有些可怕。
「戚大叔,你們……你們竟是陳國人?」藍子青瞪大了眼睛,緊張地盯著戚經天。
戚經天顯然嚇了一跳,這個秘密他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怎的竟一下子給藍子青給識破了?
他也是心思細密之人,只想了一下,便突然明白過來。
暈啊,跟小兄弟這樣的人精說話,真的要小心些才是!
「該死!」戚經天緊張地左右觀望一眼,連忙將藍子青拉到官道旁邊一處沒人的林子裡,「小兄弟,你……你可不能亂說,我們可是有戶籍的。」
「戚大叔,你放心,我,我不會跟別人說的。我早該想到了……這才是最合理的解釋!」藍子青嘆道。
他一直在奇怪,傅若蘭一個隋國人,怎麼會和陳國的皇帝有深仇大恨,現在總算明白了。
戚經天聽他言語,知道再也瞞他不住,心裡瞬間閃過多種念頭。
這小兄弟倒是極合他的眼緣,也算有些本事,若是殺他滅口,真有些可惜。
若是不殺他,只怕他……唉!
戚經天臉上陰晴不定,想了許久,臉色凝重地道:「小兄弟,我與小姐雖然是陳國人,但我們絕對不是陳國派過來的細作!」
見藍子青沒有說話,戚經天跺了跺腳,似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道:「事已至此,小兄弟,我便告訴你吧。小姐的父親,是陳國的右衛將軍,傅縡①!」
傅縡?藍子青抬起頭看了戚經天一眼,這個名字他一點印象也沒有。
「你是隋人,不知道也難怪。傅將軍一生忠良,屢進忠言。怎奈昏君無道,小人在側,宦豎弄權,惡忠直若仇讎。宵小滿朝,忠良如他,最後卻落了個忤旨賜死的下場。傅將軍死後,施文慶、沈客卿那幫害他的佞臣賊子怕以後遭到傅家後人報復,便一不做二不休,將傅家人趕盡殺絕。小姐與我,好不容易逃了出來,連夜強行渡江,這才保得傅家一點血脈!」戚經天說起悲慘的往事,不勝唏噓。
藍子青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傅若蘭竟是陳國名門之後,難怪她氣質如蘭,隱隱中有種雍容華貴,不似尋常女子。
「小姐從此恨那昏君入骨,將一切罪責全加諸其身。那天夜裡,我與她一同從大江里爬上隋國國土,命都丟了半條。她望著大江之南,在夜色中,對著天上明月立下重誓,三年孝期之內,若是不能滅陳,她便……唉!我也勸過她幾回,可她性子打小便倔得很,又是滅門血仇,只怕聽不得任何人的勸!她若是真是終生不嫁,傅家血脈便會就此斷絕,我戚經天百年之後,又有何臉面去見傅將軍?」戚經天說到這裡,忍不住淌下兩行老淚。
藍子青恨恨地踢了一腳,地上一粒石子被他踢得飛出老遠。
日了,三年,為什麼偏偏是三年?
藍子青鬱悶地拍了拍額頭,就差一年啊!
傅若蘭立誓時是陳國至德三年,也就是隋國開皇五年,再過三年那也是開皇八年,而滅陳是開皇九年,正好差了整整一年。
傅若蘭那冷艷無比的容顏仿佛又浮現在藍子青眼前,這樣一位動人女子,難道真要終生不嫁,孤苦一生?
一想到這裡,藍子青便覺得心裡無比難受。美人一生空守,豈非比焚琴煮鶴什麼的更要大煞風景?
戚經天又道:「小兄弟,我與你說了這麼多,只想讓你相信,我與小姐雖是陳國人,卻恨陳國入骨,斷斷不會是陳國的細作,請你務必幫我們保守這個秘密!」
藍子青正色道:「戚大叔,我懂得,這件事情我不會跟任何人說。你也莫要悲觀,事在人為,滅一陳國罷了,也並非沒有一絲希望。這世上所有問題,都有正確的方法可以解決!」
戚經天聽他語氣剛毅無比,忍不住又多看了他一眼。
若是別人說這話,他定會嗤之以鼻。但藍子青說的,不知怎的,他心底竟升起一絲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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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傅縡(音同載zài),相關傳記就不貼上來了,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參看唐朝李延壽所修的《南史》卷六十九,不過建議百度一下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