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團聚
「爹,兒子不孝。離家多年,音信皆無。母親病重,不能盡孝榻前,至親離世,未盡人子之道。兒子不孝啊……」齊廣文跪在地上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多年軍旅生涯塑造了他的堅韌,但並沒有磨滅他內心深處對家人的眷戀。這一刻,他盡情的發泄著心底埋藏了十幾年的情感,即便已經年近中年,此時此刻面對父親亦如幼年時受了委屈一般。
齊老蔫兒把兒子從地上扶起,還像齊廣文小時候一樣,用手輕撫他臉上的眼淚。父子兩人想起了往事,眼淚又忍不住噴涌而出。
「廣文,這些年你都去哪兒了?你媽臨死都在念叨你,你咋連個信兒都沒有呢?」父子二人剛一起進屋,齊老蔫兒就問齊廣文。齊廣文聽後,想起自己的母親,又哭了好一會兒,擦乾眼淚,這才說起這十幾年的往事……
「九一八」的時候,齊廣文正在東北講武堂上學,和陳慶福的大兒子陳長明住一個宿舍。日本關東軍進攻北大營的時候,兩人都在睡覺,聽到消息,不顧長官的反對,砸開學校的武器庫,組織了四十多個同學一路狂奔趕往北大營。
正當一幫人上氣不接下氣的趕到北大營的時候,頓時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印象中應該是東北軍中最能征善戰的王牌第七旅的弟兄們個個赤手空拳,很多人連衣服都沒穿,很明顯是在睡夢中被槍炮聲驚醒慌忙逃出營房的,弟兄們驚慌失措,像林子裡的兔子一樣亂竄,少數拿著板凳準備拼命的也被關東軍士兵一槍一槍的打倒在地。
齊廣文和陳長明帶著同學們趕緊開槍還擊,射殺了幾個敵人。可他們畢竟是剛剛入學的新兵,戰鬥力不能和關東軍相提並論,幾輪步槍對射就傷亡慘重,齊廣文見勢不妙趕緊帶著剩下的同學們撤退。之後就跟著潰兵一路逃到了錦州,誰知兵敗如山倒,三個月後錦州也失守了。
齊廣文和陳長明又逃到了北平,準備回講武堂分校繼續上學,兩人想著學好本事畢業後再打回來,可到地方一看告示才知道講武堂停辦了,學校告訴兩人回到原部隊備戰。
倆人的原部隊鬼才知道在什麼地方,兵荒馬亂的早就打散了。倆人愁眉不展,一邊擔心東北老家的親人,一邊擔心自己的前途,跟著這樣的隊伍啥時候能打回東北啊。這時有人來東北軍宣傳,說南京的中央軍校在招生,倆人都是有文化的人,再加上也在東北講武堂接受了不少軍事方面的教育,略一權衡,就直奔南京報考了中央軍校。
兩人畢業後就一直在國民黨中央軍中。「七七事變」後,在上海,南京,徐州,武漢,長沙都曾浴血奮戰。在南京更是死裡逃生,齊廣文當時腿部中彈,是陳長明找了塊木板,拖著齊廣文在江里漂了一夜,直到漂到江對岸,找到了自己人,這才活下來,後來聽說南京城裡的弟兄們和老百姓都快被日本人屠盡了。對日本人的仇恨使得兩人在以後與日軍作戰時更加拼命,屢立戰功。
之後倆人更是追隨杜聿明將軍一路打到了緬甸,抗戰勝利後終於回到了東北。
「廣文,這些年你在外面受苦了。」齊老蔫兒聽齊廣文說完他這些年的經歷,再看到齊廣文略有滄桑卻線條硬朗飽含堅毅的臉龐,感覺到心裡一陣陣的疼。
「爹,我這不囫圇個的回來了嗎,您老保重身體,兒子們都大了,得讓兒子們孝敬你,你得享享福了。」齊廣文邊說邊從帶來的箱子裡拿出幾個成罐的駱駝香菸,還有兩瓶白酒,看瓶子上的花紋就知道價格不菲。最後又從箱子裡拿出用紅紙包著的一大包銀元。
「爹,這是兒子孝敬您的,以後您想買啥就買啥。」齊廣文把銀元遞給齊老蔫兒。
「廣文,東西我留著,這銀元你拿回去,我用不著你操心。」齊老蔫兒說著把銀元推了回去。「你這些年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攢幾個錢,老大不小了,趕緊娶媳婦兒。」齊老蔫兒又說。
齊廣文又要給,齊老蔫兒死活不要,只好作罷。
「爹,我回來了!」齊廣斌打完酒一進院門就喊,進屋把酒罈子往門口一放,轉身看到了坐在炕上的兩個人,愣了。一個自己認識,老爹。另一個……
「三兒,不認識你大哥了?」齊廣文笑呵呵的看著愣在地上的齊廣斌說。
「你走的時候三兒還吃奶呢,咋能認識你?」
看到齊廣斌還愣在那兒不說話,齊老蔫兒又說:「三兒,這是你大哥,上回王副官來,你不還說讓你大哥回來給你帶好吃的嗎?快叫啊。」
看到眼前這個看著自己笑的人,想到他就是自己從小聽說的「大哥」,齊廣斌一時還有點兒接受不了。他畢竟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對陌生人,尤其是齊廣文這樣半生戎馬,一身煞氣的人,還是有點畏懼。
「大哥。」半天齊廣斌才吭哧癟肚的叫了一聲。
「三兒,過來,讓哥看看。都長這麼高了,我離開家的時候你才一丁點兒,穿著開襠褲,總是尿我一身……」齊廣文寵溺的看著弟弟,他比這個弟弟要大十幾歲,長兄如父,齊廣文的眼神里滿是溫暖,呵護。
「爹,三兒,我回來了!」
這一嗓子中氣十足,震的房檐上的麻雀都嘰嘰喳喳地飛了,屯子裡的狗都抗議似的叫了起來。
「廣武!是廣武回來了!」雖然三年沒見,可齊老蔫兒光聽聲音就知道是齊廣武回來了,齊老蔫兒趕緊跑出屋,齊廣文和齊廣斌也隨著老爹出了屋。
院門打開了,一個皮膚黝黑的年輕人背著一個大包袱,強壯的身體顯得包袱似乎微不足道,站在院中「撲通」一跪。
「爹,廣武回家看您老來了!」依然是中氣十足的一聲,隨後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站起身上前抓住了齊老蔫兒的手說:「爹,我回來了。」黝黑的臉上滿是熱淚。
「好,好,回來就好。」齊老蔫兒剛擦乾一會兒的雙眼又濕了……
「二哥!」齊廣斌見到三年未曾謀面的二哥很是興奮,喊了一聲。
「三兒,都長這麼高了。也是個小爺們兒了,哈哈!」齊廣武說著還在齊廣斌的肩膀上狠狠地打了兩下。
「哎呀!二哥你輕點兒!」齊廣斌挨了兩下,疼的直咧嘴。
「老二。」
正在和弟弟鬧著玩兒的齊廣武聽到有人叫他,一回頭,看到了站在門口紅著眼眶看著他的齊廣文。
齊廣武短暫的失神,一瞬間,幼年時的記憶一股腦的浮現腦海……
他認出了眼前這個人,就是這個人從小領著自己玩兒,有什麼好吃的都給自己吃,自己生病的時候走了幾十里地請郎中,抓藥
「大哥!」齊廣武撲過去緊緊地抱住了齊廣文,兄弟倆痛哭流涕……
入夜,爺兒四個喝著小燒,就著齊廣武帶回來的哈爾濱紅腸和山核桃聊了起來。
「大哥,南邊都打翻天了,你是咋回來的?」齊廣武問。
「先坐火車,再坐馬車,最後就只能用腿走了。」齊廣文接著又說:「我沒穿軍裝,一看就是過年回家探親的,遇到共軍他們也不會為難我。」
「你陳大爺家的老大,過年都不回來,把你陳大爺氣得夠嗆。你不也當團長嗎,上面讓你回來嗎?」齊老蔫兒問。
「爹,我現在不是團長了,我那個團的現任團長是之前來咱家送信兒的王副官。我現在跟著杜長官在司令部工作,是他給我放假回來的,那兩瓶酒也是杜長官讓我孝敬您的,過完年我馬上就得回瀋陽。」齊廣文對齊老蔫兒說。
「行啊,回來就好。」齊老蔫兒喝了口酒,想了想,接著說:「廣文,咱能不能別當這個兵了。」
「怎麼了,爹。」齊廣文不解。
「廣文啊,你在關里和小日本子幹仗,死了那也是光宗耀祖,爹絕對佩服,你死去的娘雖然想你,但她也肯定能理解。」齊老蔫兒又喝了一口酒,齊廣文又給老爹倒滿,知道老爹肯定還沒說完,倒完酒後靜靜看著老爹,繼續等老爹把話說完。
「可是你瞅瞅現在你們打的這叫什麼仗?剛把小日本子趕跑,老百姓剛想消停消停,這他媽又自己人整自己人。共產黨那幫人我見過,你們未必能打贏人家,聽爹勸,趕緊扒了軍裝,好好在家待著。外面兵荒馬亂的,老二我也不想讓他再出去跑了,咱爺兒四個在一塊兒,等世道太平了你們愛幹啥幹啥!」說到最後齊老蔫兒有點兒激動,抓起桌子上的酒杯一口乾了。
「爹,我這和我們掌柜的預支了一個月工錢回來的,咋的我都得回去,要不成啥人了。再說打仗和我們這齣苦力的有啥關係。就這半年我從哈爾濱到長春都跑了好幾趟了,不也沒啥事兒嗎。」齊廣武先說話了。
「爹,您又說話不算數,您還說讓二哥帶我去哈爾濱呢,這又沒影兒了。!」齊廣斌撅著嘴不樂意了。
齊老蔫兒剛要發火,齊廣文說:「爹,您老別生氣,弟弟們不懂事兒,來,兒子敬您一個。」說著拿起酒杯敬酒。
齊老蔫兒冷這個臉也拿起酒杯和齊廣文碰了一下,爺兒倆一起幹了。
「爹,軍隊不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再說國民黨和共產黨積怨已久,以前都得集中全力打日本人,現在日本人跑了,那這恩怨就得算算總賬了,這可不是一兩句話就能算的清楚的,肯定得你死我活的斗一場,所以這一戰無法避免,您兒子是軍人,別無選擇。」正說著,齊廣文好像忽然又想到了什麼,但是欲言又止。
「放心,您兒子現在在杜長官身邊,沒什麼危險。無論什麼時候您兒子都會做對得起良心,對得起祖宗的事兒。」這句話是齊廣文對著老爹說的,但其他人都覺得更像是齊廣文在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