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進建康,又三出建康。
連老謀深算的傅主薄都目瞪口呆,爾後大為讚嘆:桓叔齊用兵如神,奇兵頻出。更別提侯一等人,直接就懵住了。
各地勤王之師,一個個前赴後繼,卻又止步於台城之下,有來無回,九死無生。
以致於,短短兩個月,無人再趕往建康。
高洽龜縮城中,陳志在三吳之地,讓王靖之給困住無法抽身。
「阿紜……到底眼界受限。」傅主薄撫席感慨了一句,他口中的阿紜是指四郎君鄭紜,傅主薄是鄭家老人,因此對小一輩,私下裡會直呼其名。
圍坐在側的侯一神色凝重,問道:「我們要不要再抽調一部分部曲過去?」
他也沒有料到,十六路勤王之師,氣勢洶洶殺往建康,在這樣艱難的情況下,四郎君鄭紜,竟然會按兵不動。
「部曲倒不急著再調派。」
開口的是鬍子花白的齊主薄,他是齊家老一輩的佼佼者,他和傅主薄一樣,看得明白,別說有傅九那一萬部曲,就是沒有,桓裕也能拿下建康,與高洽爭一雌雄,「阿傅,我們也別賭氣了,該適可而止,找個時間見見十娘。」
話里透著一股子無奈以及感傷。
因著阿議的死,他們遷怒鄭綏,以至鄭綏回臨汝已有一個月之久,他們也不願意面見鄭綏。
然則,他們到底只是家僕,家裡總得有個當家主事的。
阿議已經沒了,再多的遷怒,也是於事無補。
鄭家沒了五郎君,又失了阿議,大郎鄭謀才智平平,四郎君……在沒有更出眾的後輩成長起來之前,桓裕的才能,對他們來說,不失為一種選擇。
屋子裡的氣氛極為沉重與壓抑,一如外面暗下來的天色。
只聽一直沒有開口的溫桐說道,「部曲可以不派,糧草卻一定要送。」如今正值青黃不接時節,仗打了兩個月,依照局勢看來,速戰速決怕是很難。
他和侯一有同樣的疑惑,四郎君鄭紜為什麼會按兵不動。
拋開君臣大義,國之危難,但五郎君鄭緯一家及九娘一家都死於高洽之手,此仇焉能不報,又有許多族人家僕一同赴難,五房鄭縉一家……他的堂兄溫柚一家也隨同遭難。
沒的令人齒冷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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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山別院的書房,鄭綏抬頭間,透過半開的窗扇,能瞧見庭前光禿禿的大梧桐樹開始冒新芽了,經了一冬乾枯,逢春開始抽綠。
天氣漸將暖和起來。
身旁不遠處,大約一張長案間的距離,侄女鄭緒正伏在燕翅案几上臨字帖。
自從議郎出事後,鄭綏幾乎不敢讓這個侄女離開自己眼線之外,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還重。
議郎落水而亡,將來黃泉地底,她已無顏再見五兄。
所以一月前回鄭家,鄭家管事的主薄不願意見她,她亦能夠理解,縱然她把兒子桓廣綁到他們面前狠打一頓,也難以平息他們的怒氣。
更別提,桓廣沒來臨汝。
在桓裕第一次攻進建康城,便來信,把桓廣和桓錦召去了建康。
當時的鄭綏,著實鬆了一口氣。
到底是自己親子,她寧可獨自回來,面對鄭家諸人的責難。
「姑母。」
「諸兒,」鄭綏回頭,拉著走過來侄女在自己身側坐下,摸著她瘦小的肩頭,親昵地抱入懷裡,「字寫完了。」
鄭諸頷了下首,目光轉向矮几上信箋,問道:「姑丈來信了?」
「建康……的如今怎麼樣了?
「姑母不懂戰事,卻也看得明白,眼下你姑丈那裡的形勢大好,高洽已成瓮中之鱉。」
鄭綏望向著一身斬衰喪服的侄女,眼裡凝聚有濃郁化不開的悲傷,不由滿心憐惜,更有心痛,距離五兄離世已有近三月,但迄今未發喪,她回建康,原想在鄭家家廟設靈堂招魂,卻一直未能見傅主薄一面。
五兄身後無嗣,嗣子問題,是頭等大事。
但選擇的範圍很窄,大郎鄭謀有三子,然到底是長支,四兄鄭紜家子孫眾多,不過四兄鄭紜只有嫡子鄭諶,鄭諶膝下除時郎外,還有一位小二郎,尚在襁褓。
且不在臨汝。
身在臨汝的四嫂殷氏雖口頭上同意,但鄭綏也知道,殷氏做不了四房的主。
正因為此,眼下鄭綏對四兄鄭紜的不作為,心中多少有些怨言。
「諸兒,我稍後去見傅主薄他們,等你阿耶送回來後,家裡就會對外發喪,屆時靈堂前不能沒有孝子。」當初得知王靖之帶走了五兄的遺體,鄭家便立刻派人去了三吳之地,要接回五兄的遺體。
「我會抱著悟郎進靈堂,我已經和大嫂說過了。」
聽了這話,鄭綏很是吃驚地看著鄭諸,她以為這孩子一直沉浸在傷心當中,不想大事上,竟然早有打算,到底是五嫂教出來的女兒,又見鄭諸說道:「大嫂已答應我,將悟郎過繼到九兄名下。」
鄭諸口中的九兄,即是父親鄭緯長子鄭謙。
「好。」鄭綏摟著鄭諸,她也屬意小一輩的悟郎,但有大宗不繼小宗的規矩在前,這一個月里,七伯母和十八從叔,為此勸過她幾回,她才猶豫不定。
她氣惱於四兄的不作為,會盡力去爭取。
在接到桓裕前線的戰報後,得知傅主薄願意見她,她一點兒都不意外,甚至在她的預料之中。
果然是為了商量辦五兄以及死在建康城中族人的喪事。
另外,十八從嬸崔氏的身體也不好了,聽疾醫說,就在這幾日。
縉郎一家全部死於建康之難,對十八從嬸的打擊很大。
老年喪子,一夜頭白。
鄭綏帶著諸兒一道過去,回到東山,已是月滿西樓時分,瞧見長子桓度和長媳蕭令姜候于歸去來兮堂等她,不由詫異,「出了什麼事?」
蕭令姜一向有決斷,所以家裡庶務,她早就交給了長媳。
這麼晚了,夫妻雙雙候在她門口,肯定是有大事。
進了內堂行了禮,但見蕭令姜遞上來一封書函,「阿家,這是齊辛派人送回來的急件,說是五舅尚有子嗣流落在外。」
「不可能。」鄭諸尖銳抗拒的聲音,幾乎在話音落下的瞬間響起。
鄭綏由一開始的恐懼,到後面的驚喜,再到之後的茫然,顫抖著手打開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