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否真的有緣分在,容蕪所住的西廂廂房,與上一世是同一處。
此時她坐在簡陋的木床上,看著馮媽媽帶著杏春忙裡忙外地整理東西,心情感到格外的放鬆,伸了個懶腰,倒頭就歪在了床上。
「姑娘!床還沒收拾呢!」馮媽媽急忙喚道。
容蕪也不起身,只是往床頭滾了滾,騰出下面的地方來。
馮媽媽朝她的小屁股拍了拍,一副拿她沒辦法的模樣,只得取來從府中帶來的床褥鋪上。這邊整理好,她很自覺地又滾到了另一邊,給馮媽媽讓位置。
如此折騰著,容蕪還是睡著了,一直到了晚膳時間被杏春喚醒。
意猶未盡地下了床,外衣睡的皺皺的也不在意,隨便洗了把臉就來到外屋。
容蕪只覺得在有意識地強迫自己多吃多睡後,漸漸的也養成了習慣,規矩的作息使得身體強健了許多,這一良性循環讓她整個人看起來越來越精神。
寺里用的是素食,但好在食材大多都是自己種的,十分新鮮,在馮媽媽一雙巧手下也是色香味俱全。
看容蕪一個人坐著吃的香甜,自來了就沒有一句抱怨,乖巧惹人憐,杏春忍不住背過去擦了把眼淚:「姑娘可還習慣?若哪裡覺得不好的,奴婢這就寫信回府里,讓夫人給您送來。」
「我覺得很好啊。」容蕪塞了口米進嘴裡,滿足地點點頭,抬眸道,「杏春可覺得哪裡不便?」
「奴婢皮糙肉厚的…哪裡在乎這個?就是怕姑娘…」
「我們來這裡是為祖母祈福增壽的,豈能嫌東嫌西?小心佛祖聽到了怪罪…」容蕪放下箸,認真道,「這裡其實很好的,你們住一段時間就知道了。」
杏春忍俊不禁:「瞧姑娘的模樣,倒像是來過一樣!」
容蕪笑了笑,一邊一個將馮媽媽和杏春都拉著坐了下來:「如今這裡就我們三個,就別顧忌那麼多規矩了,你們也坐下來一起用吧。」
「這可使不得!奴婢…」
「從前跟姐姐們一同用膳時,總覺得胃口更好些,現在她們遠在府中,奶娘和杏春還不願陪著阿蕪嗎?」
看著她有些委屈的模樣,又想到小小年紀家人卻都不在身旁,馮媽媽和杏春心裡早就酸成一團,哪裡還忍拒絕她?
「既然這樣,那奴婢們就逾矩了…」馮媽媽在容蕪對面坐了下來,杏春也在一旁坐下,拿起公筷為她添菜。
在朝恩寺的第一頓飯就這麼熱熱鬧鬧地用過了。
飯後,幾人在院中納涼,有小師父前來傳話,請容蕪明日卯時到念佛堂參加早課。
容蕪不敢遲到,便也不再閒聊,洗漱了下早早躺到了床上。
因下午睡的踏實,翻來覆去許久還不見睡意。輕手輕腳爬下床,將符牌從包裹里摸了出來,重新鑽回進被窩。
手指撫摸過符牌的紋路,容蕪面上現出一絲凝重,發了會兒呆,將符牌放在枕邊重新躺了下去。
第二日寅時末,馮媽媽便心疼地把容蕪叫了起來,容蕪並沒有賴床,乖乖起來穿衣用了早膳,被馮媽媽牽著手往念佛堂走去。
她來的還算早,偌大的殿堂只有寥寥幾位僧人,住持和惠濟大師都沒有到。
馮媽媽和杏春不得參加,容蕪沖她們揮揮手,獨自走了進去,尋了個角落的軟墊坐好。
身邊僧人越來越多,很快大殿中便已坐滿,他們見了容蕪也是目不斜視,並沒有任何詫異之色。
卯時到,住持和惠濟大師一前一後走了進來,在佛像前坐下。
木魚聲響,禮佛開始。
容蕪雖沒有人教,但上輩子在朝恩寺的兩年也需每日參加早課,對於這些流程自是十分清楚,便隨著僧人們一同閉目聆聽住持的木魚聲。
禮佛畢,眾人開始念《大佛頂首楞嚴神咒》。這部經文很長,共四百二十七句,二千六百二十字,是佛陀誦出以救其弟子阿難受惑於魔女的,念此咒將保護自己不受誘惑。
念完後容蕪起身跟在僧人隊伍的最後開始繞佛,嘴裡默念著南無阿彌陀佛。
第一堂功課進行了一個時辰,很快第二堂功課又開始了。
眾人繼續坐在墊上念《三扳皈依》、《大悲咒》、「十小咒」、《般若菠蘿蜜多經》等,目的是將所修功德施向眾生,並祈願寺院安靜無事。
早課一直進行到巳時初方才結束,就算容蕪有了心裡準備,這長時間的跪坐還是讓小小身板有些吃不消。直等到眾僧人都離去後,她才緩慢地站起身來,僵硬地揉著自己的膝蓋。
一瘸一拐地剛出殿門,馮媽媽和杏春便迎了上來,馮媽媽想把她抱起來,被容蕪阻止了。
「奶娘,這是在寺廟,抱著多讓人笑話…」
「姑娘嬌弱,在裡面這麼久那腿如何受得了?反正咱們也不是這寺廟的出家人,要不奶娘去找找惠濟師父,讓他免了姑娘的早課罷!」
「奶娘不可!」容蕪連忙拉住她,蹙眉道,「我們既來到這裡,就要遵守人家的規矩,惠濟師父這般安排,定有他的道理,過幾日習慣就好了。」
「可是…」馮媽媽還想說著什麼,被身後追來的小師父所打斷。
「阿彌陀佛。施主,這是惠濟師叔交給您的經卷,以後每日下了早課,您便在院中抄寫佛經便可,這些抄完了,師叔還有別的交給您。」
容蕪雙手接了過來,回禮道:「多謝小師父。敢問惠濟師父可有說了抄寫這些經卷的時限?」
「不曾。師叔道全憑施主自行安排,只需這些完成後去換新的便是。」
「如此,容蕪明白了。」
「阿彌陀佛。」
杏春接過經卷,不禁咋舌道:「好多啊…這得抄多久?」
容蕪倒是沒太在意,笑著道:「惠濟師父不是說了麼,沒有規定時間,我盡力就好了。」
「唉…」杏春撇撇嘴,跟在容蕪身後回了西廂。
***
如此過了三天。
容蕪每日早晨去參加早課,下午便在院子中抄寫經文,不認識的地方就去問馮媽媽,再難的,就拿去請教一下寺廟中的小師父們。雖說出家人六根清淨,但面對著這麼個笑容甜甜又用功好問的小女娃也是打心眼裡喜愛,誰見了都願和她說上兩句話,負責後勤採買的淨海師父也常常給馮媽媽送來些新鮮的瓜果,讓容蕪打打牙祭。
用過晚膳天還未黑時,容蕪習慣一個人到後院的小佛堂里,面對佛祖念念白日抄寫的經文,既頌了佛,也可以當做複習學過的字了,一舉兩得。
寺廟寂靜安全,馮媽媽也放心讓容蕪自己走動,而且鬼魂不敢進入,再也不必擔驚受怕。這裡的日子對於容蕪來說,簡直是再滋潤不過了。
這日晚間正是初八夜,大周民間素傳的投胎夜。
容蕪用過晚膳,如往常那般獨自一人抱著經文出了西廂,但她卻沒有去佛堂,而是避開其他人悄悄從後院出了寺。
天氣並未轉冷,但有風颳過卻覺得冷颼颼的。
投胎夜,路上自然會有趕路的鬼。容蕪捂著符牌,戰戰兢兢地走在山路上,目不斜視,突然被什麼在後面推了一踉蹌…
「讓讓…讓讓…小爺快趕不上了…」
容蕪噌地縮到一邊,低下頭去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咦?有趣,竟然是個人…」一個十六七年紀的少年又從前面飄了回來,轉到容蕪身側,見她目光依舊看向前方,表情正經,但那微抖的雙手還是出賣了自己。
「哇!——」少年忽然傾身沖她做了個鬼臉,嚇的容蕪尖叫出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膽小鬼!小爺的鬼臉都能嚇成這樣!」
容蕪拖著哭腔指著他道:「你這張臉本身就是鬼臉了,還要變的更恐怖!底線呢?做鬼的底線呢?!」
「咳咳…」少年摸摸鼻子,帶些歉意,「做鬼不太久,一時忘了!小丫頭別太往心裡去,看看小爺如今的英俊模樣,把方才的鬼樣子都忘掉忘掉!」
容蕪拍了拍身上的土,站起來想繞過他繼續往前走,不願多做理會,身子卻漸漸僵在了原地。
少年也發現了異樣,靠近容蕪喃喃道:「不妙啊小丫頭,你這一嗓子,把附近的鬼都吸引來了…」
容蕪覺得遇見他真是倒了八輩子霉,握緊了手中的符牌,咬著嘴唇一副準備大戰一場的模樣。
「哎,小丫頭,你這木牌子可是什麼寶貝?可是話本子中道士捉鬼用的?」那少年一點也沒有身為鬼的自覺性,好奇的發問道。
「對!專門抓你這種討厭鬼的!」容蕪沖他呲牙,拿起符牌就要抽過去。
「仙童饒命仙童饒命!小爺…哦不,本討厭鬼不敢了!」少年嬉皮笑臉地躲開,好心提點道,「不知仙童打算如何處置這其他的鬼啊?可有需要我這討厭鬼幫忙的地方?」
「有!你去把他們都引開!」
「那你呢?」
容蕪咽了口吐沫:「我好找機會跑啊…」
「……」
見四周鬼魂漸漸聚來,容蕪看準一個突破口就準備衝出去,想著一口氣跑回寺廟裡。
就在這時,符牌動了動,一女鬼的身影從裡面浮現了出來,長發至腳,僅餘皮包骨架,神情悽厲駭人…
也駭鬼。
少年跳著躲到容蕪身後,正色道:「小丫頭,原來你這木頭裡收著著這等厲鬼?多有得罪,勿見怪、千萬勿見怪…」
女鬼腥紅的雙眸直勾勾地環顧了四周,嗓子裡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竟將其他鬼魂震的一步步後退,雖有不甘,卻也不敢上前,對峙了片刻後紛紛轉身離去。
女鬼將視線移到少年身上,嚇的少年急忙擺手指著容蕪道:「別趕我別趕我,我跟她是一夥的!」
容蕪不曾理會他,對著女鬼道:「你出來了…」
女鬼緩慢地走近,眼睛盯著她懷中的經卷。
「時間快到了,我們走吧。」說著轉身繼續向前走。女鬼跟在她身後,走一段,再爬一段,一直不曾落後,少年不知為何也安靜地跟著。
順著山路爬到了鳧山頂,夜幕降了些,山風陣陣吹亂了容蕪的頭髮。
「就在這裡如何?」容蕪看向女鬼,見她點了點頭,便將懷中的經卷放在了地上。摸出火摺子,就在這山頭上點燃了火。
火光讓女鬼和少年瑟縮了一下,但女鬼接著更爬近了些,眼中透著狂執。
「你做了鬼後,便一直呆在不同的人身邊,吸取他們的陽神來維持身形,作孽深重。好在你總在人的陽神竭盡前就離開了,並未害死過人,佛祖或許會原諒你的。」容蕪一邊將抄寫好的經卷一張張地投進火坑,一邊道,「你也可憐,生前便常年纏綿病榻,死後也是個病鬼,一切不過都是在苟延殘喘罷了…我已為你抄了全套的《心經》、《藥師經》、《地藏經》,窈娘…你是叫窈娘吧?願你下一世投個好胎,健健康康的一輩子,阿蕪沒有惠濟師父的本事,也只能為你做到這兒了…」
女鬼的身形越來越淡,悽厲的神色逐漸柔和下來。
火焰吞噬著紙卷,瑩瑩光芒中,好似映出了她悽慘前世的情景,那些歷歷過往,都隨著火光燃燒殆盡了…
她向前爬了兩步,輕輕從後面環抱住容蕪,粗硌沙啞的嗓子費力吐出幾個字:「謝謝你…」
容蕪頓了頓,唇角彎彎,手上繼續燒著,把最後一卷也放了進去。
感到身上的咯人的觸感漸漸減弱,容蕪喃喃道:「萬事想開些最重要了,就算下輩子有了好身體,也會遇到其他各種各樣的不如意,一定要對自己好一些,這樣別人才會對你更好…」
「你這小丫頭…年紀不大,說起大道理倒一套一套的…」少年坐在一旁看她燒完,又拿木棍捅了捅,想讓所有經卷都能燒的乾乾淨淨,忍不住拍了拍她道,「喂,不用了,她已經走了。」
啪嗒——
一滴淚掉到地上,容蕪拿手背抹了把,鼻子裡嗯了一聲。
手中依舊不停,翻轉著火坑裡的碎屑。
「你在做什麼?」
又聽到發問,容蕪只覺得那少年煩極了,不由丟下木棍道:「做什麼做什麼…你不趕著去投胎怎麼還這麼多話?像根尾巴一樣跟了我一路,還問我在做什麼?!」
「…不是我問的。」
「…哎?」容蕪扭過脖子向後上方看去。
只見夜色下,公子白衣素服挺拔而立,墨發未束,鬆鬆地扎在後面。一雙漆黑眸子無波無瀾地看著她,清冷如水,讓容蕪從頭到腳脖子都僵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