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圓明接著說道:「這位修士高人的手段固然高明,咱們潭州城府也不差呢。」
「這位城府,多半也與被那位高人糾扯不清關係。他曉得福喜院身後靠山硬得很,便處處做得盡心竭力。」
「最後終於是在萬般無奈下,才硬著頭皮拿了老鴇,還綁著身後數十萬潭州百姓,任誰追究起來,也責怪不到他頭上了。」
錢串串搖頭道:「照娘子說的,這位修士高人如此大本領,直將那鳳菀睦搶走不就好了,何必大費周章?」
時圓明道:「硬搶走,任誰也知道是她做得,難免叫宏然宗盟來尋麻煩吧。」
「這般兜兜轉轉一圈,她又沒搶,也沒迫,得了人也是你們自個兒送去的。宏然宗盟便是有心出頭,怕也不大好辦!」
魏不二聽了,心中暗道:「時姑娘如此爽快的人,肚子裡怎麼也這般多的繞繞彎彎?」
但在心裡,也是忍不住順著她的想法而去。
南秋賜更是大為驚駭,覺得時圓明所猜八九不離十。
錢串串忙輕輕推了時圓明一把,勸道:「這種胡話可不敢瞎說了,叫人聽了,沒得是些麻煩事。」
又接著敘道:「老鴇被城府拷了去,便關在了大牢裡。他顧忌福喜院身後的勢力,也不敢大刑伺候,只得軟磨硬泡勸著。可是好話說盡,老鴇卻如何也不肯交出鳳睦菀的賣身文契。」
「趕上那角魔助興似的,又接連害了二十多條人命,鬧得城裡人心惶惶。」
「那知府一狠心,便將先後死去的四十多具屍體一股腦搬去老鴇身旁,密密麻麻堆了滿牢房。」
「又跟老鴇說:『瞧瞧罷,全是你害死的人命,現下還沒消停。你一天不交鳳睦菀,咱們潭州城的百姓便多遭一天罪。日後害死了人,本府也通通給你送來,叫他們跟你索命!』」
「說罷,又將獄卒都遣走,只留下老鴇一人待著。那老鴇先頭還嘴硬,說甚麼怕鬼的,誰敢開窯子。哪知到了半夜,那四十具屍體真地爬起身子齊齊跟她索命來了呢。」
「聽人說是,那些屍體的鼻子、嘴巴、眼睛都涔涔冒著血,胳膊伸得老直,一個勁兒的往她身上撲哩。老鴇嚇得直叫喚,偏偏是個沒人理。」
時圓明笑道:「這又是哪裡請來了道士,裝神弄鬼的。」
錢串串道:「那可說不準,都說是真地索命來了呢。待到第二日,獄卒們開門一瞧……」
說著,又捂著嘴壓低了聲音,笑道:「瞧見老鴇睡覺的席鋪上,屎啊尿啊糊得滿是,叫人笑不死。待見了知府,她嘴軟的像豆腐,又要掏銀子,又要送姑娘。」
「那知府卻只要鳳睦菀的賣身文契,老鴇逼得沒轍,只好說:『鳳姑娘哪是我管得了的,勞請大人親自去問她。只要她自個兒答應了,咱還能有甚麼計較?』」
「知府去問鳳菀睦,她倒是利索得很,一早收拾好行裝,當日便跟著那高人去了。」
「說來也厲害,那些角魔亦是那一天不見了蹤跡。」
時圓明冷笑道:「這些修士行事,比那角魔還要不堪呢。」
錢串串忙捂住她的嘴,急道:「你可收斂著罷,咱們院子裡神仙多著呢。」
忽然又笑道:「福喜院裡來了女客人,都要請她唱曲兒、弄琴兒甚麼的,便請娘子也走一趟罷!」
時圓明聽了,點了點頭笑道:「那有甚麼不好的。」
說著,便叫夥計拿來一併木劍,持在手中,一個跟頭翻到了樓下,抬頭一望,四面樓上坐著十來個客人,另有許多瑤姐兒,鶯燕嬉戲,招人勸酒。
不由哂笑,暗道自己是酒勁兒上了頭,才會如此衝動。
但嘴上卻開唱了:「
深閨好,深閨好,種著一朵芙蓉好。
都說是主人養得好。」
第一句平平唱出來,聲音不大,卻借著內力送了滿場。
眾人皆是扭頭瞧過來。
這裡都是混著煙花場的常客,大抵聽出曲子是《吳山青》,稍作了改動。
音色清脆入耳,端是動聽了,可每個咬字都小心翼翼,木訥全失靈動,規據不見心裁。
詞句更是俗不可耐了,眾人聽著皆是瞌睡,只虧了時圓明容貌出眾,才不至於扭頭不瞧。
有人起鬨道:「好!好……好難聽!是新來的曲姐兒嗎?明明該憑著長相吃飯的,唱甚麼曲子,倒了哥哥們胃口。」
時圓明卻不理他,繼續唱道:「
養得好,養得好,十三歲送王家好。
都說花肥是王家好。
王家好,王家好,東裁西剪管教好。
都說花兒是這般好。
這般好,這般好,偏偏不抵煙花好。
都說芙蓉是認命得好。」
隨著詞曲延轉,音色亦微不可覺漸漸變得低沉暗啞了。
每個咬字仍是小心翼翼,但木訥換作了苦雁淒鳴的悲,規矩變成了空谷幽蕭的寂。
字字敲著心門,好似月藏密雲間,隔著黑暗,聽見溪水潺潺而去,看不見,也攔不住。
聯繫歌詞,不少人都聯想到那芙蓉在暗喻一位黃花姑娘,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到了有錢的王家,小心翼翼、規規矩矩做了王家的媳婦。
東裁西剪多半是比喻婆婆厲害,煙花指的便是煙花柳巷裡的鶯鶯燕燕了。
婆婆厲害,丈夫又尋花問柳,旁人都叫芙蓉認命罷。
這本是尋常故事,現下福喜院裡,便不免有幾位客人家裡也是這樣罷。
可偏偏這歌聲起得粗糙,卻漸向精緻,不知覺中,烘出七分婉轉,三分淒涼,意境如泣如訴,寓情如怨如慕。
愈往後來,愈入佳境,客人們不知不覺放下了杯中酒。
姑娘們也止住了嬉戲打鬧,一齊轉過身子,靠在欄杆邊,都想聽聽這芙蓉究竟如何了。
卻聽那曲調忽地一轉,唱道:「
「認命好,認命好,不如生足跑了好。
都說芙蓉浪蕩大不好。
大不好,大不好,但怎麼山也好,水也好,得了自在逍遙好。
都說離經叛道大不好。
大不好?大不好?難不成世間只有認命好?」
音色倏地重歸清新脆亮,淒涼婉轉陡去,靈動俏皮襲來,似春來冬去冰融融,溪水啾啾而鳴;又似牢獄死囚蒙冤得洗,扔了囚服,脫了鐐銬,說不盡的歡快自在。
後一句質問,乾脆離了曲調,變成說辭。
又從劍鞘中拔出木劍,端端向上指著天,仰著頭,瞪著眼,似說似問,似問似答,當真瀟灑極了。
眾人聽了,都想到這芙蓉受夠了欺侮,趁著茫茫黑夜逃離了丈夫家。
外面的天是黑漆漆的,心裡的天卻是明晃晃的。
原先管著她的條條框框統統打破了,束縛她的規規矩矩統統撕爛了,綁在身上的鐐銬繩索一股腦兒扔了。
天下之大竟無處不可去,天下之事竟無有不可做,直似新蟬破繭而出,更似鳳凰涅槃新生。
對比從前暗無天日,苦等媳婦兒熬成婆的光景,當然是天上地下。
這芙蓉自然不由得想問問老天,原先眾人都說對的,便真的是對的麼?
這幾句唱得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姑娘們忍不住要拍掌叫好,客人們聽得耳內享福,毛孔舒張,心裡卻在想:「這等離經叛道的荒歌謬曲,怎能任由她瞎唱一氣?叫家裡的妻子聽了,還不個個學她翻牆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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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實在太忙了,手予就不說廢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