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迎神隊伍朝前,沿街百姓遠遠地望著一隊隊護送神轎的人馬經過。
那些俊俏少年在隊伍間巧目倩兮,向著四周的人拋著媚眼,而心意微動的浮浪子弟、待字閨秀也不由得玩起了拋荷包、丟扇墜的花樣。
沿街鋪面的掌柜們,則是誠心誠意地拈了線香,向著每一座行過自己鋪面的神轎虔誠祝告。
祝告天后娘娘、洪聖老爺保佑販洋貨的子弟早日歸來,祝告關聖帝君、玄壇元帥保佑生意興隆、不生官非口舌,祝告廣利大王、華光元帥保佑自家產業不遇祝融回祿之災……
而在這眾神出巡的隊伍之中,那一位佛山人最信奉也最靈驗的北帝爺爺還在後面,一切人間的苦難,似乎只要這位鎮守北天的大帝、掃除不祥的祖師在,那麼一切困難都將變成過眼雲煙。
你看,折騰得佛山鎮多少年不消停的鳳天南與五虎派,不就是這樣悄然無聲地消失在大家眼裡的麼?
佛山人是勤勞的,做工的也好,跑商的也好,只要能留下一份養家餬口的銀錢,讓他們安安分分地做著自己的營生,那麼便能夠心甘情願地叫鳳天南這樣人為老爺,看著自己的血肉化為鳳府上那些暴發戶品味十足的洋貨珍玩。
佛山人也是健忘的,只要北帝爺爺每年還能夠體體面面地坐著神轎巡視著佛山二十四鋪,那麼他們可以忘記別人施加在他們身上的盤剝和欺凌。
那些靠著四書五經掙回功名的鄉紳們也可以忘記了夫子的教誨,與鳳天南這樣的人物抱成一團,連士大夫的矜持都懶得表演。
世道便是如此罷了,佛山一年四季連場的迎神賽會,似繁花著錦,是烈火烹油,就將佛山人徹底地消解在這一條條淌著銀錢的迎神隊伍之中,再沒有了心氣,最後將自己化為了南獅頭上的一團繡絨,香案上的一盤蜜餞。
暖風、香風,薰然然、陶陶然,好一片太平街景,好一場大清盛世!
便在此刻,那一座貼金點朱的北帝神轎到了。
不管是痴痴拋出荷包扇墜的多情子弟、懷春少女,還是滿心祈願、拈香下拜的商人賈客、野老村嫗,人人此刻眼前所見,卻不是往年看慣了的三十六對朱漆開道儀仗,也沒有那一桿象徵北帝出巡的北斗七星大旗。
更沒有那一群頭戴銀頂大帽子,身穿極氣派的黑邊緞袍的士紳老爺們,簇擁在神轎四周,趾高氣揚的模樣。
眼前所見,只是兩排人馬,皆作古時衣冠,隊列筆直如劍,一面兩儀螭虎大纛,迎風招展。
那方帛道巾下沒有箍著官帽樣的混元巾,鐵紺道服上也沒有龍鳳、蓮花這些吉祥彩繡,看著素淨,然而袍服之間卻是帶著一絲血火浸染的氣味,與這場富麗奢華的賽會格格不入。
雖然看起來這些年輕漢子都像是出家的道士,身上卻有一股讓佛山人不熟悉的氣味,是那些主持在宮觀之間,客氣和藹到了可欺地步,不論紳民都可以侮辱耍樂的全真道人身上所沒有的氣味。
閃光的長靴抬起又落下,二十八個年輕漢子,步伐卻是全踩在一個點上,那整齊劃一的動作,卻讓街畔的讀書人不由得想起一個他們潛意識當中本不該用在道流身上的詞彙。
威儀。
雖然身為聖人門生,秀才們見父母官都不必下跪,對小民一貫用鼻孔看天,這時候卻是不由自主地肅然立定,將那一點傲氣稍稍收斂起來。
隊列中間,一頭通體皮毛黑亮的巨熊昂然闊步,一步一震,熊背之上,佛山鎮的人們才看見了一位竹冠道者,跨踞巨熊之背,身如古松,仿佛任由風雪撲面,兀自不動。
不知怎的,這一支小小的隊伍,卻讓人感到一股凜然不可輕犯之威,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致敬,只覺得震撼——
震撼是肯定的,因為就在這支隊伍行進之間,從李大熊身上,從二十八名道兵身上,自有一股兵氣湧起,而後以魏野為中樞催發,化成一片威煞之氣,肆無忌憚朝著四周投射而去。
仙術士跨坐在李大熊背上,卻是微微感慨:「人果然還是帶少了,若是再多些道兵,這股威煞之氣足夠將乾隆朝地方上那些廢物綠營徹底嚇癱,也只有北面蒙古八旗與邊軍才算是個對手……」
沒有錯,魏野哪有心思參加迎神賽會這種民間找樂子兼士紳掌控的民俗活動?還嫌如今的道門和這些舊俗牽扯得不夠深,已經被目為愚民的巫師之流?
對魏野,這是道海宗源的一次展示,也是威懾!
只是麾下道兵實在是太少,連軍事分列式這等軍隊行進的最佳美感表達也沒有氣勢,只能以術法神通之用漸漸補足。
但哪怕如此,也讓人看得呆若木雞,不由自主地被這一股撲面而來的血火氣息震懾得不能言語,只能由著他們瞠目結舌。
喧譁,嬉鬧,卻在這支隊伍經過的瞬間,變得一片寂靜。
只有衣襟摩擦,膝蓋跪落地面的聲音,次第響起。
一個老秀才,喃喃地望著這支隊伍,憋了半晌才感慨出聲:「遮莫是北帝爺爺下降了不成?」
……
………
早已從英雄樓上下來,普祥道人和任天蓬也遠遠地望見了這一支與眾不同的迎神隊伍。
普祥道人捧著丹盤,盤上托著一個錦盒,面上倒還算是寧定,然而一旁的任天蓬托著漆盤,卻是不停地哆嗦,那龍泉瓷酒壺和幾個酒杯便一直地叮叮作響。
看他這個熊樣,普祥道人也只得偷偷踢了他一腳,任天蓬吃了這一腳,才算是腦子稍稍靈醒一點,跟著普祥道人快步走到街上,正攔住了隊伍去路:「諸位且等一等!」
他這一聲叫喚,從前面的南獅隊、舞龍隊,到後面的各路神轎不由得都頓了一頓,卻見一個半老道人,一個土財主一般的鄉紳,捧著物件攔路。
便有同知衙門打發出來的衙役站出來喝道:「哪來的外鄉人?竟敢沖犯北帝爺爺出巡?要獻供,且等北帝爺爺到了霍家祠堂受頭供的時候再說!」
霍家祠堂乃是北帝出巡的第一站,路途並不算遠,這衙役這聲吆喝,也是好意,佛山人最重視北帝出巡,一旦惹起眾怒,不但這兩個外鄉人要吃虧,自己回去衙門也少不得要吃小板子。
然而普祥道人哪管這個,只是笑嘻嘻朝著那衙役一點頭,隨即快步走到迎神隊伍當中,正迎著騎著黑熊的魏野。
端著丹盤,他笑著一仰頭:「這位師兄,貧道這廂請了。」
魏野低頭一望,面上也是一笑:「道友有禮,敢問攔住魏某去路,可有何見教?」
普祥道人面上倒是十分客氣:「見教二字不敢當的,只是貧道乃是東莞觀音山玉皇觀的當家道士,聽聞師兄在此主持北帝爺爺香火,所以特地來與師兄見個禮。」
聽著這道士跑上前來,只是要與魏野見禮,一眾沉浸在那股精神震撼里的百姓商戶不由得都勃然大怒,大叫道:「這野道士好沒規矩!竟敢沖犯北帝爺爺出巡!」
只是他們才喊起個頭,魏野眉頭一皺,舉起手來朝下一壓,頓時威煞之氣再生,強壓得人群一靜,卻是偏偏漏過了面前這個半老道人。
普祥道人自然不知這其中關竅,渾然不覺地拱手道:「既然師兄與貧道都是老君爺爺門下受戒,也算是同戒兄弟,敢問師兄是在哪一位前輩門下伺候,又是何年何月受了戒?大家報了家門,也好分個尊卑長幼出來。」
他這樣說,道兵們已經是怒上眉梢,紛紛按劍而對。
魏野卻是一笑:「好一個尊卑長幼!只是這四個字,魏某說得,卻無人能說得,道友心意,魏某領了,且退下吧,免得面上不甚好看。」
聽得魏野謙遜,普祥道人頓時心中有數,心道:「這等江湖手段,能蒙別人,豈能蒙我,果然是一個沒字輩沒度牒的野道士了,今日若不拆了你的畫皮,老爺我便不是妙手張仙。」
想到這裡,普祥道人又是一笑道:「既然師兄不肯說,那也就罷了。聽聞師兄在這裡做得好大事業,貧道聽了也覺得心裡有光。所以特地土儀一枚稀罕果子,獻與師兄,祝願師兄早證大道,也帶掣帶掣我輩。」
說著他捧著丹盤就走上前來,臨走時還不忘又踹了任天蓬一腳。
任天蓬也是一個激靈,隨即小心翼翼端著酒壺走進前來道:「鼎湖山莊任天蓬,聽聞朋友在此開宗立派,不勝歡喜,特地備下一壺薄酒,還望……還望……」
這二人要走過來,不待陸衍與馬超阻攔,道兵們已經紛紛按劍怒目。
魏野端坐在李大熊背上,卻是絲毫不在意,點頭道:「兩位同道的愛重之心,魏某感激不盡。既然如此,魏某便領了二位的心意。」
說著,仙術士身形一轉,已從李大熊背上躍起,隨即飄然如葉而落。
這一手輕身功夫,倒是讓普祥道人與任天蓬一愣,隨即喝彩道:「好俊功夫!」
魏野也不理會他們叫好,走上前來,從普祥道人托著的丹盤裡取過錦盒,打開來,將裡面那顆小桃托在掌心。
普祥道人卻不知道,就在魏野拿起仙人果的同時,眼中便有一連串的數據流閃動起來。
他只是看著面前這年少道者托著這枚入雲丸端詳,不由得心中微微詫異,暗道:「莫非此人也是個用藥的行家,居然知道我這入雲丸的底細?」
正狐疑間,他不由得開口遮掩道:「鄉下人沒有什麼好東西,倒是讓師兄見笑了。」
誰知魏野已經笑道:「好俊的小桃兒,想來便不是瑤池仙葩,也當是天台異種,魏某便生受了道友的好意吧。」
說著,仙術士一張口,就將這顆入雲丸囫圇吞了下去。
一旁任天蓬見著魏野吞下入雲丸,連忙捧著酒壺勸道:「道長果然是個爽快人,我這裡備了些惠泉酒,東西微薄不成敬意,還望道長賞臉飲一杯。」
魏野點了點頭道:「惠泉酒乃是天下第二泉所釀,廣東這邊卻難得真品,朋友有心了。」
說著魏野也不取酒杯,直接從任天蓬手裡劈手奪過酒壺,直接對著壺嘴,將一整壺惠泉酒都灌了下去。
任天蓬見著魏野壺到酒干,喊了一聲:「道長好海量!」卻是不由得要朝後退,只是給普祥道人拉住,卻是走不得。
普祥道人見著魏野吃了桃、飲了酒,他知道入雲丸發作起來速度奇快,只在數息之間便能迷心亂性,便是內力高深之輩,也無法抵禦。他這些年裡,便用入雲丸暗算了好些江湖上的有名女俠,無往而不利。
此刻他只等著看魏野的笑話,卻不料魏野嘆了口氣道:「可惜,惠泉酒雖然天下聞名,如今釀惠泉酒的都是些奸商,以至於佳釀不再,這一壺惠泉酒也算不得什麼好酒,著實辜負了二位心意。還是原樣奉還吧。」
說罷,仙術士將口一張,便有一股酒霧直撲出來,卻是像被一股無形之力束縛著,凝而不散,向著兩人臉上撲來。
任天蓬輕身功夫本來就不如普祥道人,此刻手臂又被普祥道人拉住,想逃已來不及。
更不料普祥道人見著魏野感慨,本能覺得不妙,隨即一掌拍在任天蓬後背,將他推在身前,自己身形猛地一縱,就要朝人群中衝去。
然而他身法這般靈活迅捷,卻是絲毫不能比這一股酒霧來得快了,轉瞬之間,便覺得一股甜香酒香混合的氣味已經劈頭蓋臉糊上來。
再一看時,卻發現自己頭臉周圍都是這股酒霧籠罩,任憑他揮手四面拍打,就是不散。
隨著酒味、桃子味道瀰漫,普祥道人只覺得嗓子裡全是一股甜津津的液體充盈,隨後就朝著喉嚨里一線而下,化作滾燙熱氣從小腹升起,最後散入四肢百骸,直衝腦漿,再也不復清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