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殊院裡首座和尚聽得山下那一片鬧鬧嚷嚷,又聞得一股股酒肉香氣直朝鼻子裡鑽,他是個把百丈清規看得比命還重的和尚,頓時一跺腳道:「這些山下市鎮上的人真箇不知好歹!他們住的房屋,使的本錢,都從寺里出來,卻這樣不知進退,作鬧到寺里來!俺們這文殊院乃是五台山上頭一個選佛場,文殊師利菩薩顯聖所在,怎經得起這樣酒肉濁氣玷污!」
正說話間,一旁監寺和尚眼尖,正見著兩個侍者摻著一位白須長老,一個小沙彌在後面扛著錫杖,一行人出了方丈,正是這文殊院的主持大師智真長老。
首座、監寺、都寺這一眾管事和尚頓時都圍攏上來,首座和尚先合掌行了一禮,方才向智真長老說道:「長老,眼見得山下市鎮上這些人越鬧越不成話,之前就有人不顧長老法旨,偷賣酒肉與寺里不守清規的僧人開齋破戒。如今卻是鬧得這個樣子,隔著這麼多里地,還弄得寺里如同是個酒肉場,若是本寺離山下再近些,真不知要成什麼樣子!這一回便長老慈悲,我們也實在受不得了,非得與那些賣酒人家退契不可!」
智真長老微微搖了搖頭道:「不過是些歌聲氣味傳過來,你們不聽不聞,也自罷了。出家的人,豈能去拘管在家的人唱什麼、吃什麼?何況本寺離著山下甚遠,這歌聲香氣卻傳到寺里來,這裡面自有因緣在此,非你等所知。各人謹守禪心,莫為六欲勾牽,老僧自去山下說合一番。」
說罷,智真長老也不管這些管事和尚一臉狐疑,慢吞吞地一步步朝著寺外去了。
走到山道上時,智真長老叫小沙彌把錫杖拿過他自己拄了,向兩個侍者與小沙彌道:「前面不該是你們走的路頭,且回頭去。」
離了那兩個侍者與小沙彌,智真長老拄著錫杖沿著山路走了一段路,卻在崖頭停下,望著崖下澗水,猛地將錫杖一頓,喝聲:「溪神哪裡去?且暫停腳步,老僧有話要說。」
他這裡喝了一聲,那澗水中騰起一朵浪花,一個頭戴角巾、身披皂袍的老兒騎一條青牛,從水裡鑽了出來。這老兒滿臉都是喝多了的酡紅色,向著智真長老招手道:「原來是山上文殊院的長老,您老好哇?小神如今奉了上仙符命,送銀子去汴梁城七十二家正店柜上付賬,水路正遠,便不與長老多說。改日小神再來聽長老講經便是。」
說著,那溪神打了一個酒嗝,一拍青牛脖子,連人帶牛都沉底不見。
智真長老聽得這溪神這樣說,嘆了一口氣,正欲再向前走,卻見山間一團雲氣半高半低地飄了過來。
到了面前,那雲原來是一頭風氣凝成的白虎,虎背上立著一個竹冠道服的年輕道者,向著智真長老一拱手道:「雖然魏某向來厭惡佛門,不過智真長老這樣有德行的比丘,倒也該有一分尊重。長老既然下山,當知道魏某來意如何?」
智真長老見著雲中道者,合十道:「原來是燕地的石真君到此,真君下降荒山,所為何事?」
魏野聽了,擺手道:「五台山哪裡算得上是荒山!此處也是仙靈窟宅,紫府靈境,只是唐時不空、金剛智、實叉難陀與一幫子徒子徒孫翻譯佛經,將此地附會成了文殊師利的清涼山,又說此處是文殊師利現五髻童子相的道場,便成了佛門一處聖地。山靈單純如素絲,佛門浸染似墨汁,如今五台山這個模樣,智真長老你們用心不少。」
這話聽起來尖刻,然而智真長老只是和聲道:「此是前聖功德,老僧卻當不起。真君此番攪擾山場,想來不是引老僧出來講古,敢問真君是為遼國國師而來麼?」
在虎背上盤膝坐下,魏野笑道:「長老也是個痛快人,難怪這麼愛重魯提轄,任由他吃酒撒潑,兀自百般維護。不止那做國師的普風和尚,還有那許真君劍下逃生的蛟精寡婦,連著江南那一幫子吃菜事魔的妖人,智真長老可有他們的底細,讓魏某去大展一番拳腳?」
智真長老聽了,只是合掌低頭道:「真君,這是紅塵中的勾當,起心動念,便出離無期。老僧沒有千手千眼,只能袖手,又何敢饒舌?」
魏野才不管這些禪門裡的話頭,打斷了他的話說道:「不敢饒舌,那借我一雙慧眼可使得?」
說話間,仙術士將指訣點畫間,指尖浮出一朵火焰凝成的千葉蓮花,蓮花之上白衣僧人頭頂螺髻大放光明,腦後光明寶輪旋轉,兩旁脅侍天女捧花侍立,竟是一派佛門氣象。
然而仔細看去,那蓮花、僧人、寶輪、天女,都是無數細密符篆分形,層層疊合,撐起了這佛門大咒的輪廓。
智真長老見了,只是道了一聲:「真君符篆通神。只是這只是佛相,不是佛身。須知雲中縱有獅子現,正眼觀時非吉祥。真君這符,但有佛相,不成佛身,彼人雖雲解脫意,仍引眾生入火坑,便演化光明法界,成就無上淨土,卻不是我等佛子皈依之處,然而其中有大威德,有大勢力,彼人成事之日,正逢劫末。壞劫來時,定業難轉,真君乃紫府謫仙,何苦在此間攪擾?」
魏野聽了,搖頭道:「智真長老,你們僧家就這條不好,什麼話到了你們嘴裡,就這麼雲遮霧繞起來。光明法界,無上淨土,不就是摩尼教法、明尊國度?自然,他們的目標是『劫末世界壞盡,光暗從此兩分,九十六億明子重歸光明淨土,九十六億魔類盡鎖九幽牢獄』,自然要趕著一場大劫,世間生靈死絕,只有一點靈性被他們引入明尊淨土,才算是有指望。可說起來這一脈教法,和你佛門彌勒菩薩也有關聯,你倒是好,一推六二五,撕脫了個乾淨!」
聽著魏野這話,智真長老合十嘆道:「彌勒菩薩在兜率內院修行,下生人世還需五十六億七千萬年,卻委實與菩薩無涉。」
說到這裡,智真長老又道:「真君,老僧但知吃茶坐禪,別無一能,更不似遼國一眾大德,肯輕舍了色身,來成就真君威名。真君要拉伕子,卻拉不到老僧頭上。」
「得,畢竟都是佛門一脈,這還是有點怨氣啊。」魏野搖了搖頭,一指這群峰秀聳的五台山道:「便是魏某不拉伕子,這五台山卻是搬不走的,這劫數如何,魏某不是什麼掌劫法主,也不曾奉天敕下降,實在是個天不能煞,地不能收的野腳散仙,將來情形,不如你智真長老看得明白。但是有一點魏某可不會看錯,將來劫數起處,當起自遼東,興於燕雲,太行東西,長江南北,都不可逃。五台山不曾高標雲外,劫數來時,長老與眾僧要避向何處?」
這話就說得格外露骨了:你佛門不肯上俺道海宗源的船,大劫來時,別處不論,這五台山文殊師利菩薩道場,還真能置身事外不成?
智真長老聽了,微微一笑,合掌道:「當年不空、金剛智、實叉難陀諸位祖師大德,便是有見於此,多蒙文殊師利菩薩眷顧,駐錫震旦五台清涼山。便是大劫來時,西台掛月,便成祖師西來意,但留一峰與老僧棲息。真君營建洞光靈墟,不也正是此意?」
這話說出來,婉拒之意再明顯不過,魏野面上倒是不見怒色,只是嘿嘿一笑:「也好也好,西台掛月峰,正是獅子文殊雷音吼,般若慧劍懾群邪,一切天魔都不得其便。長老有這個去處,魏某還擔心什麼,多謝指教,多謝指教,魏某告辭!」
一聲「告辭」,風虎怒嘯一聲,馱著魏野便走,智真長老望著魏野去向,搖頭道:「真君,此路不是回頭,卻向汴梁而去,錯了路頭了。」
魏野也不回頭,一搖手道:「長老說劫數將興,那劫數卻從人間而起,汴梁正是造劫生災之處,不向汴梁行去,卻回洞光靈墟作甚?」
聽了這話,智真長老嘆息一聲,也不多話,只拄著錫杖,緩緩地轉過頭,向著掛月峰上文殊院行去。
……
………
那「五台福地」的牌坊下,魏野一個恍神,卻又舉起手中墨玉斗,與盧俊義吃了一個四喜鍾。一旁魯智深吃得興起,跳起在那石牛背上,就打了一趟拳法。
魏野端著墨玉斗,望著魯智深笑道:「魯大師,這汴梁正店的美酒,不論清的白的,總還少了點力氣,怎值得大師發這樣酒興?」
魯智深搖頭道:「洒家吃酒,不拘什麼清的白的渾的濁的,只是把來便吃,吃了便有興頭,魏先生,你是修道的人,不曉得洒家這樣軍漢的行事!」
盧俊義放下玉瓢,向魏野道:「魯師父這是吃得醉了,俺聽得五台山文殊院裡清規最嚴,他這樣醉醺醺地回寺,豈不要吃那些俗僧排頭?不若俺去安排下處,請魯師父將息一晚,明日隨著俺一同上山,也好有個說辭。」
聽了這話,魏野哈地一聲笑,袖中竹簡式終端一閃,就直接聯通了風月堂:「封店長,在不在?有什麼有勁頭的酒,拿幾壇過來,要那喝了有興頭的最好!」
「人客官,說到酒你可是找對人了,嗯,道門的流霞酒,服之益氣辟穀,這個怎麼樣?」
「不怎麼樣,這種仙釀都是拿來益氣修持的,魏某要它做什麼?要烈酒,燒酒,喝下去發酒瘋的酒!」
「發酒瘋的酒……啊,要說發酒瘋的酒,有位粉紅色頭髮的小姐在小店寄售的百藥枡老酒,倒是不錯。這是鬼神所飲用的藥酒,喝了能強身健體,百病不生,就是這酒里有引動狂氣的副作用,您看這個合不合您用?」
「就是它了!給封店長你一百零一個贊,不怕你驕傲!」
一語未畢,仙術士袖子一翻,就托著一個白木削成的酒盞向著魯智深笑道:「魯大師,魯提轄,你來試試這盞酒,保管比之前喝的都有力量!」
魯智深聽了跳下石牛,走到魏野跟前,也不論長短,就把這木盞接過,一口氣喝了,擦了擦下巴道:「這酒倒有三分力氣!」
魏野點頭道:「此酒名喚百藥枡,是鬼仙所釀,人喝一盞,百病不生,病人飲了,酒到病除。只是這酒力量太大,沒有幾個人吃了不醉的。也就是魯大師在此,方才能一嘗此酒之味。」
魯智深搖頭道:「你們做先生的,偏有這許多講頭。若有,再與我一盞嘗嘗。」
一旁盧俊義勸道:「魯師父,你如今飲的肚皮渾圓,今日酒已夠了。明日不勞魏仙師做東,倒讓俺起一個會,再請你吃過。」
魯智深這才點頭道:「盧員外倒也是個爽快人,也罷,也罷,洒家這便回去,明日裡再下山來請員外齋僧。」
說是要走,他還是又幹了十幾碗,也不管是和旨還是法清,只吃得渾身酒香撲鼻,方才道聲「叨擾」,自家搖搖擺擺地去了。
魏野目送著魯智深的背影,笑了一笑,又坐下與盧俊義談論些拳棒,又與燕青問些大名府等地人情風俗,這歡宴才罷。只見滿市鎮上,都是一個個醉貓,歪歪倒倒,被自家人攙扶著回去,只留下一地果核骨頭之類。
仙術士這才站起身,望著文殊院的方向,感應著這座五台山頭號大叢林裡的動靜。
「哦,果然是魯智深醉打文殊院,這一場可是鬧得不小!山門金剛保不住不說,哦,大雄寶殿上三世諸佛也一起了賬!好傢夥,滿寺僧人都鬧著要取了衣缽去別處掛單來著!」
在他身邊,司馬鈴依然是貓兒身形,望著魏野搖頭道:「叔叔你的惡作劇真是孩子氣!別再理會人家廟裡什麼樣了,來看我的新特技嘛!」
「什麼特技?」
司馬鈴得意洋洋地將縮得只有麻花粗的蛟精摩卡一彎一盤:「看,蛇環!」
「這貓妖你快放開我,我是蛟,不是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