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津走了,太學生們走了,跟著起鬨架秧子的閒漢們也走了。
這支叩闕隊伍,隨著正陽門奇蹟般地崩坍,捲入其中的人越發眾多,就算有些閹黨一派的小角色,親身目睹了如此駭人聽聞的一幕,也深受動搖。
那些膽子小些的,當即就轉彎回了自己宅院,關門放狗上門閂頂石頭,自己大衣服一脫就朝床上一躺不起來了。這時候就是傻子也覺得今日之變,裡面的水實在太深,一連串的變故都像是有人算計好了的,天意要真如此靈應,還要我們士大夫何用?索性都捐了資財,披髮黃衫,去做太平道的道士罷了!
而那些膽子大些的,就混在人群里,一面打發自己長隨家人,回去將正經冠帶袍服帶來。眼瞅著如此聲勢,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勢力在其間擾動,這叩闕說不得就要變成逼宮,閹黨哪還有活路可言?索性投一個渾純,這五銖錢丟下去是渾是純,說不定也博一個公侯大族回來!
更不要說在隊伍兩邊,手指上套著鷹首紋鐵指環的精壯漢子,袖子上扎著黃布條的年輕後生,越發地多了起來。雖然這兩股人馬彼此間都保持著距離,相互看上去的眼神更是火花四射,毫無交情可言,然而彈壓起一路上趁亂發點偏財的角色,倒是有志一同,一個比一個狠辣!
只是在今天之前,大槍府的敢戰士和太平道洛陽分壇的武備弟子,也沒想過兩家已經正式破臉宣戰的冒險者組織,還有這樣進行密切合作的時候吧?
反倒是那些隨之鼓譟,又懂得看風色,沒被當成嚇猴的雞一刀砍了的閒漢,這時候跟在隊伍里卻是心中暗地盤算。這樣鬧起來,不是逼宮,也是逼宮了,說不得皇帝位子還要換個人來坐!好傢夥,從當年顧命大臣霍光之後,這大漢還沒有再出過人臣廢立天子之事!王莽那種篡位的賊子,自然不能算數的——也不知道這場風潮落定時,是誰有這樣大福命得了頭彩,像他們這樣響應群起的義民,又能得了什麼好處……
說起來,也就是這些都下閒漢,倒是如今風潮中想法最單純的人了!
懷著不一樣心思,人人卻都是心思熱切,更有大槍府和太平道洛陽分壇的成員有意無意地引導著,這人群間血氣涌動,燒得腦子都不清明了——
我等是來扶保漢室江山!
我等是來掃清朝中奸臣!
這等念頭都不需要特別灌輸,只憑著隊伍左邊大槍府敢戰士振臂高呼一聲:「扶保漢室!」右邊太平道武備弟子握拳大喊一聲:「誅除閹黨!」人人就熱血沸騰,再不用多加誘導,一個個就喊得山響:
「扶保漢室!」
「誅除閹黨!」
這樣響徹行雲的口號聲里,那些平日裡也算是煊赫的文官武臣門第,一個個都是關門閉戶,深深庭院靜默得就像空了十幾年的鬧鬼老屋。這樣浩大的風潮,這樣驚人的聲勢,只要不是生死交關處,傻子才搶著出頭呢!
待得一切塵埃落定,像這樣有資格上殿議事的大臣高官,反而是勝利者必須拉攏的潛在盟友。只要之前沒有什麼太鮮明的閹宦一黨痕跡,總要是先示好安撫一二的。就算黨人一派想得大用,當初俊彥卻也凋零大半,聲望才幹都過得去的人物也不多了,還得和我輩結好才成。
誰叫我輩,才是這個大漢的國之柱石呢?
就是那些阿附閹黨的大臣府邸,此刻也是老老實實地不敢多事,因為隨著叩闕隊伍行進,像這樣的閹黨一派大臣宅院,差不多前後門都多了些崗哨。那標誌一樣的火紅緞面圓領戰襖,分明就是西園禁軍的精銳軍卒!連天子禁軍都牽連到今日之事中來,這個事實的發現,更叫一些閹黨中的幹將一流人物深感絕望。
難道俺們此番,真的要事敗不成?
被堵在大門裡面的閹黨一派大臣們不知道,就在開陽門崩坍的那一刻,一直在洛陽官民眼中存在感最為強烈的北部尉衙署,卻是關廳落鎖。北部尉下屬的市容掾、捕賊掾、治安掾所轄的一應差役、城管,連黑衫黑帽的文吏書辦都算上,整整六百多人,也是全副甲冑刀槍,就這麼緊趕慢趕地朝著洛陽城北面趕赴而去。
那裡,正是宮門的方向。
這真是一個與時間賽跑的計時賽場。
既然是比賽,那自然也有被判出局的倒霉鬼。
現任城門司馬,大貂璫張讓的外甥安陵,就是頭一個失去比賽資格的失敗者。
這位安司馬雖然從城頭上落下來還僥倖保得一命,但是這傷也不輕了,右腿更是一點反應都沒有,想是摔下來的時候跌斷了骨頭。
要只是這樣也就罷了,再怎麼著,安陵也是張讓的外甥,張氏一門也是海富山積的家當,聘良醫,進補藥,統統等閒事耳。
然而到了這緊要關頭,開陽門無端地塌了下來,他的那些親隨心腹,少說也是摔一個頭破血流,能掙扎著顧好自家就算不錯,斷手斷腳的能不能捱過去也都兩說。這個年代,醫學還在緩慢發展中,仙家度世濟人的術法,也都是高端且秘傳不宣的存在,像這樣重傷,就是抬回家裡療養,也往往就是聽天由命罷了。
這樣一片哀鴻聲里,誰還顧得他這個城門司馬?說不定心中含恨的還多些,就是幾個受傷較輕,好手好腳的門軍,這時候也知道情況不對,都三人二足地攙扶著朝家裡趕了。就算是缺心眼的二傻子,也不會留在外面找事。
這樣幾番來回,倒是安陵這個城門司馬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倒在地上半暈半醒地掙命。
沒了往日煊赫,沒了一班心腹前呼後擁,處處逢迎,這一朝從雲端落下的滋味,也真夠安陵受的了。這時節,他那點寒微處打滾出來的凶強性子不減,忍著斷腿之痛,無人相近的空當,心神倒是越發清明。
事情到底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
對了,還要從洛陽署天降祥瑞,生出數人合抱的嘉瓜那日起……
心中有了頭緒,這幾日裡接連不斷的詭異事件也就有了線索關聯起來。天降祥瑞,嘉瓜自爆殺人,自家老舅受傷告假養病,養病的居停中生出一群魚怪,踩死了太中大夫張讓,隨即正宅府邸中出了巨蛇纏鬥之相,自己急忙坐鎮開陽門,老舅緊急入宮面聖……這一連串事情,樁樁件件都是針對著自家而來!
這一切,真的是天降災異?還是暗處有什麼人,在處心積慮地與自己一家作對?
饒是他把頭都想得快破了,還是沒有一點頭緒。正在急切間,卻聽得耳畔有一個年輕男子聲口,正在言笑晏晏:
「這一次和甘祭酒的合作倒是不壞,只是有一點我還是有些異議,眼看著咱們這一局就快要收官,我也就不憋在心裡了,我隨口說說,你隨耳聽聽,如何?」
這說話的人不是旁人,正是魏野。此刻他還是肩背桃千金,頭綰青巾,一身青衫,像道士多過像書辦的模樣,然而談吐間卻是滿滿的運籌帷幄策士氣度。
一介失業的前民俗學家,卻暗伏下這一連串的布置,就以這堪稱不起眼的投入,攪動了整個大漢帝國的中樞。這聽上去像是個冷笑話,然而從今日起,與魏野打了這麼些天交道的人,也不會亦不敢只將這個看上去有些不靠譜的仙術士,只當成是一個提供書符咒水之類不起眼法術服務的尋常施法者來對待了。
甘晚棠微微一笑,在魏野身邊立住了腳步:「那麼我就洗耳恭聽魏道長高論了。」
「停,打住,稍等一下,我情願你喊我先生,也不要聽你叫我道長。」在個人稱謂上很有一點奇怪堅持的魏野一聳肩,隨即斂了笑容,正色說道,「下次再有這樣冒險的事情,最好還是讓你我這樣的冒險者去開嘲諷比較好。如果今天你我施法的時機慢了那麼一瞬,說不得那幾個被你們收養的小鬼就有死在亂箭之下的可能。人家是被你們收養的不假,可卻也沒有把命賣給你們。」
不待甘晚棠面上變色,魏野就直接結束了這個話題:「要同大槍府和北部尉競爭,你們這些宗教背景的互助組織,就要更光榮一些,更偉大一些,更正確一些,也更文明一些。起碼,少年兵、少年特工什麼的,還是不要玩比較好,你們是在預備起義,又不是翻拍《小鬼當家》。」
聽著這樣指摘,甘晚棠也只能苦笑一聲作罷。
魏野也不多挖苦這位老相識的女祭酒,朝她揮了揮手:「洛陽詔獄署那邊的後續我會負責,你們最好趕快擬定自己的下一步計劃吧,陪著咱們默契行動的大槍府和北部尉,也到了該進行他們各自行動的時候。至於下面的劇情是日本二二六兵變、英國光榮政變還是百分之九十九的美國公民占領華爾街——這樣事可不在我寫定的劇本裡頭。」
這些話,幾乎一字不露地傳入了安陵的耳朵里,讓這位安司馬先是惶惑,後是驚恐。雖然很多詞句讓人不明所以,但有一件事是沒跑的了,就是這個人,皇天后土,就是這個真正的反賊,真正的亂臣賊子躲在後面導演了這一切!
就算不明白這個人為了什麼,才在洛陽都下出賣了這麼一套風雨雷電,但是有一件事卻是沒跑了的——這一切的幕後黑手就是這個人!
他強自凝聚起全身力氣,勉強睜開眼睛,想要摸著自己的軍劍,就算拼個同歸於盡也不算枉死了這條性命——
然而落在他眼裡的,是一張怎麼看怎麼可惡的臉,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聲訝異的自言自語:
「這貨居然還沒昏死徹底,也罷,看我這一招桃千金麻醉秘法——」
隨著這一句話,他頭頂只覺一麻,就此沉淪在了無邊的黑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