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對,一動不動,一種難以言喻的氣氛慢慢在兩人中間彌散,半晌,枯槁身影莞爾一笑,
「外面都說蕭家四子蕭聰天姿絕萃百世難見,今日一見,委實覺得說法誇張了些,但這份膽識,確實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這句欲揚先抑說的甚是真誠貼切,來而不往非禮也,蕭聰亦是認真道:
「您花了數十萬年也沒有將這具身體煉為己用,不光白白枉費了半世修為,還與這具身體形成了如今這種難分難解的怪異狀態,值得嗎?」
枯槁身影一聲苦笑,
「值不值得且先另說,今日你遊歷到這瀕陽荒漠裡來,就是你我的緣分,也是天意!」
蕭聰聞言直眉輕挑,疑惑道:
「此話怎講?」
枯槁身影悠悠一嘆,
「我已經在此等候蕭家人多時了,二十年前終於等到一個,他答應我等他陣法造詣到達一定高度一定會回來幫我,但是他已經死了。」
蕭聰詫異道:
「我爹?」
枯槁身影點點頭,
「正是。」
蕭聰的手不由自主地扶上額頭,並不停地揉著,這可就了不得了,之前聽秦管家說蕭天宇年輕時曾遊歷玄真,便是在途中結識了他的娘親沁夫人,還為了秦管家與老嗜炎獸結下弒子之仇,可他只認為當年蕭天宇到過的應該儘是山清水秀之地,就憑他那翻座大山就能累垮的身子骨,與其說是遊歷,還不如說是遊山玩水,可萬萬沒想到這老小子竟還在這瀕陽荒漠裡走過一遭,還真是小看他了。
「前輩這是要我們蕭家父債子償嗎?」
他一邊揉著額頭一邊道。
枯槁身影微微一笑,
「沒這意思,答不答應,還是遵從蕭四公子自己的想法。」
「我要是不答應呢?」
蕭聰放下手,轉過臉來,眼神中帶著幾分挑釁。
「如果蕭四公子不願意,那這件事就此作罷。」枯槁身影沉默良晌,和煦一笑,但怎麼看都覺得有點苦。
蕭聰一動不動地看著這張滿是苦澀的臉,終於動了惻隱之心,
「你是想讓我幫你將這具身體順利融合嗎?」
枯槁身影清了清嗓子,道:
「不,我想請您幫我將魂魄從這具身體裡抽離出來!」
對於這個答案,蕭聰感到分外詫異,以他的靈識感應怎會不知這具身體乃是武道大乘臻至化境的武仙遺駭,若是將這具遺骸順利融合,那可是能節省上百萬年的修行時間呢!他就這樣放棄了?
蕭聰狐疑,
「為什麼?」
枯槁身影平靜答道:
「我不能再呆在裡面了。」
蕭聰臉上疑色更甚,心裡想著,
「『不能再呆在裡面了』,這話是什麼意思,都已經煎熬了這麼些年,就差
這臨門一腳了,怎麼就等不了了!」
他將靈識發揮到極致,仔細探查,於剎那間面露出驚駭之色,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這具武仙遺骸里竟還存在著一道與這具身體更為契合的靈魂,而且,貌似還是本尊!
而更為詭異的是,那道靈魂已經成長到與他相差無幾的地步,卻沒有搶奪身體的主導權,更沒有任何反噬的跡象,似乎有什麼在束縛著他,不,他是心甘情願的!
這兩道靈魂肯定認識,所以才能存在於同一具身體裡!
蕭聰黯然,不由在心裡幽幽一嘆,
「唉,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看來這又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他回過神來,用帶著些悲憫的語氣道:
「你們本來是可以共生的,為什麼要抽離出來呢?這個世間已經容不下只有靈魂的你,你會魂飛湮滅的。」
枯槁身影嘴角慢慢瀲灩出唯美的弧度,語氣中帶著滿足道:
「我這樣做自有我這樣做的道理,我能夠承擔這般後果,心甘情願。」
蕭聰張張嘴,欲言又止,此等場景似曾相識,恍惚中覺得當年在日落山脈里的老桑樹,也是這樣的,這樣的心甘情願他能真切地感受到,卻始終還是理解不了,他只能說自己為之而感動,卻實在無法為此而獻上祝福,他願意像一個觀眾般在遠處靜靜地看著,敬而遠之,與其力有所及,更願愛莫能助。
說到底,他還是不願這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罷了。
可得知此事,難免還是要心有戚戚焉,人心都是肉長的,雖然對此中隱情還不了解,但如此情真意切飛蛾撲火,他又怎麼忍心相拒?心裡的這道紅塵檻終究還是沒能邁得過去,於是沉思良晌後,便將這件事兒給接了下來。
「我答應你,但你所要求的陣法造詣實在太高,我這輩子能不能達到尚不可知,畢竟整個蕭家已經幾個紀元沒有出現過那般造詣通天的大師了。」
枯槁身影喜笑顏開,
「當年你父親也是這樣說的。」
而後向蕭聰拱手作揖一拜,鄭重承諾道:
「在此,吾雲鏡仙子以吾仙祗起誓,以後蕭四公子有需要雲鏡泊的地方,雲鏡泊一定鼎立相助,絕無怨言。」
「雲鏡泊雲鏡仙子」蕭聰聞言,喃喃自語著。
雲鏡仙子,多麼久遠的名字啊,恐怕現在已經很少有人記得了吧,以至於最初在聽見雲鏡泊這名字時,蕭聰都沒有想起來,這可是她的仙名啊。
「我知道他是誰了」
「蕭四公子可是從南面來?」雲鏡仙子突然問道。
蕭聰回過神來,直眉習慣性輕輕挑了挑,詫異道:
「是的,怎麼了?」
雲鏡仙子臉上笑意不減,
「公子挖出那口箱子了?」
蕭聰臉上的詫異剎那間全變成了驚恐,整張臉儘是一片豬肝色,失神半晌,突然道:
「你怎麼知道,莫不是」
雲鏡仙子輕輕點了點頭,
「不瞞公子,那箱子裡裝的,正是我夫君恩師戮仙上人的本體,既然曾被公子挖出來過,那公子身上肯定也沾染不詳了。」
「戮仙上人那頭魔化的崑崙神鴸?」
蕭聰恍然大悟,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
雲鏡仙子點點頭,
「正是。」
果然是陰陽平衡禍福相依,這才剛與雲鏡仙子結下一樁善緣,卻又得知如此噩耗,蕭聰欲哭無淚,都說天意弄人,但命運對他玩的是不是太狠了!那戮仙上人是個什麼東西,別人不知道,他怎會不知道,能教出劍仙孤氓這種驚天地泣鬼神的好徒弟來,放在整個仙界,也不是尋常貨色,他的不詳,怎可輕易沾染!
看著怔怔出神的蕭聰,雲鏡仙子笑道:
「公子莫要擔心,夫君恩師的不詳固然可怕,但也不是沒有解救之法,待會你與那小僕役出去的時候,且在這雲鏡泊里洗滌一番,我小施法術,便可以將您身上的不詳除得一乾二淨,只是公子與他之間的因果,就要看公子的造化了。」
蕭聰聞言,鬆了口氣,帶著些生無可戀道:
「因果這東西,我已經習慣了」
說著,黯然垂首,而後又猛地抬起頭來,問道:
「有件事不知當問不當問?」
雲鏡仙子鬼爪一抬,做出個請的手勢,含笑道:
「但問無妨。」
蕭聰也不矯情,大(毫)大(無)方(顧)方(忌)地問道:
「聽說是你的夫君劍仙孤氓親手殺了戮仙上人,這事兒是真的嗎?」
雲鏡仙子笑著點點頭,不置可否。
「那你怎麼還稱他為恩師?」蕭聰追問道。
雖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但蕭聰聽著雲鏡仙子依舊稱戮仙上人為夫君恩師,卻總覺著有點怪異,畢竟當年一戰,劍仙孤氓大義滅親,親手滅了其師戮仙上人的仙火,但自己也落得個險些身死道消的下場,否則也不會出現眼前這個一體雙魂的另類,按理說,殺夫之仇不可遺忘,雲鏡仙子應該甚是痛恨那戮仙上人才對啊,此時這一口一個「夫君恩師「叫著,還真是讓蕭聰心癢難耐,他知道,此事必然還有其他隱情。
似是看出了蕭聰心裡的小九九,雲鏡仙子莞爾一笑道:
「師情深似海,師恩重如山,為了天下蒼生,孤氓當年拚死手仞其師,實在是為大義所迫,也算是為報答戮仙上人對夫君的一片恩情,況且,孤氓未死,戮仙上人亦有歸來之日,這已經算是最好的結局了。」
「可你呢?」蕭聰
緊逼道。
雲鏡仙子嘴角再次瀲灩出唯美的弧度,片刻,啟齒道:
「人間有一句話,不知公子聽沒聽過,叫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既然與孤氓定下仙盟婚誓,就該是他的,滄海桑田萬古不變,再說,孤氓可要比人間的那些土雞瓦狗們強多了,對我來說,為了他,怎麼做都不為過。」
說著說著,便兀自笑了起來。
蕭聰就這樣看著比野鬼還駭人的雲鏡仙子,一陣失神,因為他在雲鏡仙子的話里聽出了滿足、甜蜜、從一而終的決心和對全心全意的期許,她的愛是完滿的,是唯一的,是無與倫比不可替代的,可究竟是什麼值得她如此無畏,蕭聰無從得知,歸根結底卻還是那句老話——問世間情為何物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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