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皇帝帶著眾人來到奉靈殿時,奉靈殿其他地方包括靈柩都無恙,唯有靈柩旁的磚面上,多了一道黑色的印記,看上去,像是一隻貔貅的剪影。
貔貅,是大燕的圖騰,燕人相信,認為它能保家宅平安,所以過年時,喜歡在門板和窗戶上,貼貔貅的剪影。
那頭貔貅之靈,沖了出來,到最後,只是為了看一看即將入陵寢的先皇。
總之,其並未造成什麼其他的破壞。
皇帝帶著眾人重新祭拜了一遍先皇,一是這個禮儀必不可少,二也是為大家平復一下情緒。
隨即,
皇后開口道:
「魏忠河。」
「奴才在。」
「今日之事,不得傳出去絲毫。」
「陛下放心,奴才明白。」
皇帝看向周圍一同過來的重臣,著重看了一眼平西侯,
道:
「讓諸位臣工受驚了。」
「臣等讓陛下受驚,臣等有罪。」
「臣等有罪。」
「還行,朕倒是沒什麼大不了的,內閣之事,咱們接著去議。」
「陛下,可需歇息……」
「國事要緊,這點花頭,尋個開心逗個樂子也就罷了,豈能耽擱國事?」
「是,臣等遵旨。」
「陛下。」
「平西侯有什麼話說?」
「臣剛剛受了點驚,想回去歇息。」
「哦?我大燕屢立戰功的軍功侯爺,竟然連這點場面都撐不住?」
「陛下,不是撐不住,而是先前不小心牽引到了舊傷。」
「那你先回府歇息,稍後,朕派太醫過去。」
「臣,謝陛下恩典。」
鄭凡清楚,先前皇帝帶著自己去養心殿議事,是想讓自己壓個陣,意味著大燕的軍方,堅定地支持著新君。
同時,皇帝想用平滅王庭的大功所造就的威望,將內閣制推行下去。
自己的任務,其實已經完成了,再留下來,反而只會成為這些大臣們藉機發揮的目標,還不如早點抽身離開了事。
朝堂之上,大家都是老狐狸,死了趙九郎,並不意味著剩下的這些重臣們就都是乖寶寶了,上頭的宰輔位置空了,下面的人,自然會更熱切也更上心。
皇帝去應付就好,自己沒必要再留著打太極。
至於說,就這般拍拍屁股跳出這個圈子是否太不講究;
呵呵,
藩鎮嘛,
沒點跋扈的氣象,別人還真拿你當軟柿子要捏呢。
鄭侯爺覺得,許是自己真的太好說話了一些,否則,他們之前為何不敢請鎮北王或者靖南王來當個宰相?
欺軟怕硬吶,嘖嘖。
得了恩准,
鄭侯爺就出宮了。
樊力在宮門口等著,見自家主上出來,馬上湊過去,小聲道:
「主上,阿銘和三兒先前進宮了哩。」
這姿態,活脫脫地在打小報告。
「他們進宮了?」
鄭侯爺微微皺眉,他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先前宮內的亂子,會不會和那倆貨有什麼干係?
……
「是它自己衝出來的?」
「是。」
子客對魏忠河道。
「丹爐下面呢?」
「它還在,衝出去的,只是它一部分靈體,許是……為了最後送一下先皇吧。」
「嗯。」
如果是造成了什麼不可挽回的損傷,那麼今日,這個紅袍小太監必然要被治罪的,就算是太爺關門弟子的身份,也護不住他,但最終的結果,還是好的。
貔貅之靈最後去見先皇一面,也證明了先皇的偉大無可指摘,對於他們這些先皇時期就在的老臣子老奴才,也算是一種認可吧。
所以,治罪的事,就不用再提了。
「丹爐的封印,你可否重新加持?」
「可以。」
「需不需要安排欽天監的人過來?」
「不需要,這個地方,還是人少一些為好。」
「嗯,你,留意一點。」
「是。」
魏公公走了,他還需要去負責為今天的事「噤聲」,好在宮內已經被清理過一遭了,各家的眼睛,嗯,除了以前六皇子府的眼睛,其他眼睛都在登基那天被挖了,所以封鎖消息的難度,並不大。
而後,
子客又回到宮殿內。
丹爐,已經自己又閉合了。
「兄弟,夠義氣。」薛三走上前,對著子客的胸膛就是一拳,體驗著,這和平日敲膝蓋時截然不同的觸感。
「反正沒造成什麼害事,說不說,都無所謂而已,你懂得機關術?」
「額,懂一點點。」
「可能理解透這丹爐之上的機關?」
「不能。」
「藏拙?」
「不是,題很難很複雜,我先前,也只是用可能出現的答案,去試驗了一下,沒成想,真成了。」
「答案?」
「是。」
「可否告知於我?」
「可以,稍後,我給你畫張圖。」
「多謝。」
「不用客氣,反正這個答案,下次會變。」
「………」子客。
薛三倒是沒說瞎話,他是「能工巧匠」,但這類東西,有時候一個專屬器械就是一個專門的體系,並不是一通百通那麼簡單。
他先前的嘗試,只是根據經驗在用答案去湊。
相當於數學填空題,最後答案要麼是π,要麼是1、3這類的概率很大,總不可能是幾百又根號下幾百分之幾百。
真的只是運氣好。
「還喝酒麼?」阿銘問道。
「抱歉,阿銘先生,今日,我沒閒心喝酒了。」
「那我回了?」
「恕罪,怠慢了。」
「客氣了,畢竟有這麼多酒。」
阿銘和薛三走出了大殿,
隨後,
大殿的門被緩緩地關上。
紅袍小太監將自己貼在了丹爐上,閉上了眼。
他可以感知到,在丹爐的下方,有一尊身體腐朽白骨比肉多得多的貔貅,顯得很是疲憊地在那裡。
「先皇拒絕了你,不還有我麼?」
……
「所以,我們今天不去動物園了?」
走出宮門後,薛三問阿銘。
「回去吧,這是為你好,先前主上也在養心殿,你不也看見了麼?」
「所以呢?」
「要是讓主上知道,今天的事兒,是你弄出來的,你還想晉級麼?」
「問題是,那個小太監都沒告訴魏忠河,主上又怎麼會知道是我做的呢?」
「因為我會說啊。」
「……」薛三。
……
鄭侯爺進平西侯爺前,特意去隔壁的靖南王府轉了轉,然後才回到自己家裡。
劍聖此時正坐在院子裡喝茶。
「宮內出事了?」劍聖問道。
他人在這裡,但宮內的動靜,是可以感知到的。
當初他在西平街一劍劈了宰相府的馬車時,魏公公坐在御書房屋頂上看著熱鬧;
今天,是反過來了。
「小事兒,一頭貔貅的靈,鬧了一下。」
「哦。」劍聖點點頭,「對了,我們還要在這裡,待多久?」
劍聖的妻子,懷著孕,推算一下時間,如果現在快馬加鞭地趕回去,可能還能趕得上臨盆。
「得等到先皇的靈柩入陵寢,估計,還需要個四五日吧,要不,你先回去?」
劍聖搖搖頭。
「讓你委屈了。」鄭侯爺感慨道。
劍聖搖搖頭,道;
「沒事,以後還會再懷,下次陪著就行了。」
「………」鄭凡。
寒風飄飄落葉,
應和了鄭侯爺聽到這句話的心境。
拉起旁邊的椅子,
鄭侯爺躺了下來,讓陽光照到自己身上。
「老虞。」
「嗯?」
「這次進京,其實我似乎什麼事兒都沒做,卻又像是做了很多事一樣。」
事兒,其實是做了的,否則趙九郎現在還是宰相。
但殺趙九郎,無非是大局已定之後的自我宣洩。
本質上,朝堂上的變化和大燕這個國家的傳承,依舊是平穩有序地交接了。
「你想幹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
「其實,我能理解你這種心情,當把野人驅逐出晉地,我又沒死,養回來後,我就有類似的感覺了。
劍道之途上,心裡其實早就是有就有沒有就無所謂的心態。
榮華富貴什麼的,我向來也不是很在意。
人,
到了這個時候,都會有這種情緒,尤其是男人。
所以,
在這個時候,你需要……」
「好了,閉嘴,您是沒完沒了了是吧。」
顯然,劍聖下面想說什麼,鄭侯爺猜到了。
「呵呵。」
「京城內有不少名醫的。」劍聖說道。
「我身邊的名醫,可不少。」
「也是。」劍聖點點頭,好幾個「先生」,其實都是精通藥理的,當初雪海關前開二品的自己,其實就是這般被他們給「救」回來的。
「也有幾個比較靈的寺廟,不試試?」
「呵呵,我身邊的鬼比寺廟裡的都多。」
……
欽天監定了日子,
七日後,大行皇帝靈柩入陵寢。
皇帝帶著一眾文武勛貴護送,靈柩所行之處,百姓自發設供桌焚香掛白。
最終,
當看見大行皇帝的靈柩被抬入了地宮,看見地宮的大門,被緩緩地閉合上去後。
陵寢內,
所有人都跪伏下來,包括皇帝。
隨後,
禮部老尚書替皇帝宣旨,
先歌頌了大行皇帝一生功績,
最後,
定下了諡號。
鄭凡清楚,其實大行皇帝早就為自己準備好了諡號,就在遺詔里。
大行皇帝打算將這些年南征北戰的疲敝全都算在自己頭上,燕地的旱災晉地的水災,也都算在自己身上,攬下一切罪責;
所以,他為自己的諡號里,定了一個「厲」字。
然後,皇帝駕崩,姬成玦初登基那天,因為沒有讓宰輔念那罪己詔,相當於擺明了一種政治姿態,所以,擬定諡號的大臣們沒人真敢往那上頭去湊。
但取了幾個平諡後,新君都不滿意,最後,新君親自拍板,定下了「武」。
剛彊直理曰武,剛無欲,強不屈。懷忠恕,正曲直;威彊敵德曰武,與有德者敵。克定禍亂曰武,以兵征,故能定。
也因此,
後世再稱呼大行皇帝時,將稱其為……燕武帝。
鄭凡不由得有些替這對父子感到唏噓,
生前,
父子反目成仇,
父不慈,子不孝;
薨後,
親手弒父才得以上位的姬成玦,卻堅定地為自己的父皇正名。
父子親情,家國倫理,這些東西交織在一起,最終,形成了這般扭曲的關係。
也就在這一天,兩封自西邊來的加急奏摺,進了御書房。
一則:鎮北王李梁亭病危,請朝廷派欽差去王府正式冊立世子。
是的,
雖然李飛早就回到了鎮北王府,但朝廷,並未正式地對其冊立世子。
以前,鎮北王府沒人會在意朝廷的冊封,甚至,連朝廷自己,都刻意地忽略了這一茬。
前兩任鎮北王,都是自家確認繼位侯爺位置,接受了來自鎮北軍的宣誓效忠後,再象徵性地給朝廷發個摺子,面子上走個過場。
現在,主動請冊封,其實就和南門關外依附燕國的小國一樣,希望從朝廷那裡獲得來自法理上的認同,也相當於是,曾經的強藩,不,確切地說,是大燕國中之國的百年鎮北侯府,再度要歸附於大燕的朝政體系之中。
但御書房內,
皇帝並沒有因此而露出激動之色,雖然,集權,是每個腦筋正常的皇帝都想要做的事情。
集權,也不是瞎集權,集權成了乾國那樣子,那還玩個屁!
統御大將,確實會為上位者所猜忌,但一國之中,沒幾個大帥軍神級別的存在鎮著,這國,還怎麼立?
「病危」,
病危了。
雖然先前就有了猜測和預感,但當事情真正的發生時,皇帝依舊感到一種迷茫,甚至是……憤怒。
自己從父皇手上,繼承的是一個疲憊的大燕,但戈矛鋒利!
現在好了,
兩大鎮國基石都要沒了,
自己還怎麼玩?
在看到第二封奏摺時,
皇帝整個人,當即陰沉了下來。
「魏忠河。」
「奴才在。」
「宣平西侯入宮面聖。」
……
這皇家辦喪事,真的比普通人家的喪事累多了,普通人家的喪事送個棺,送個草,也就是從村口到村西的距離。
而皇帝,得從皇宮到皇城外老遠的皇陵,且還得早早的去。
正如姬老六先前所說的,兄弟家死了至親,你不得來幫忙?
鄭侯爺沒辦法,只能去了,其實,他也沒啥事兒要干。
宣讀詔書不用自己,禮儀規矩也不用自己,就純粹地穿著甲冑,當了護送陵寢的衛士隊長。
沒辦法,誰叫他是現在京城裡僅存的軍功侯爵呢。
大皇子雖然也是,但他是皇子,大喪時身為人子,不得披甲執銳。
所以,
鄭侯爺今天相當於穿戴著整齊的甲冑,站了一天的軍姿,且還正因為你和皇帝關係好,所以更不能偷懶懈怠,
這他娘的能不累麼?
聯想到西邊軍情送來時,提到過蠻族王庭軍隊白天剛進行了盛大的閱兵,晚上就遭遇了夜襲,這敗亡得真不冤。
回到家,
鄭侯爺就開始泡澡。
四娘一邊幫鄭凡按摩著肌肉放鬆筋骨,一邊匯報著行禮等物品的收拾情況,因為後日就打算離京回晉東了。
「主上,奴家按摩和公主按摩,哪個更讓你舒服?」
「自然是你了,公主按的那叫個什麼東西。」
標準的回答。
「主上,想念家裡的公主和如卿了麼?」
「有你在,我就滿足了。」
又是一記標準的回答。
這時,
阿銘在外面通稟道:
「主上,陛下宣你入宮。」
「唉。」
鄭侯爺嘆了口氣,道:
「這孩子,不會是今天安葬了爹,心裡不舒服,想找我安慰吧。」
「主上是該去安慰安慰的,不該早早地回來。」
「我剛開玩笑的,他才沒那麼脆弱,他老子不還是自個兒刺死的麼。」
有劍聖在外頭,鄭侯爺也不怕什麼隔牆有耳,哪怕,這裡是京城。
收拾了一番,
鄭侯爺入了宮。
一進御書房,就感覺這燈光有些暗。
鄭侯爺下意識地看向魏忠河,魏忠河對著他眨了眨眼。
鄭凡點點頭,裝出自己已經懂了暗示的意思。
等拐個彎,進入裡間後,鄭侯爺自己也「嚯」了一下。
姬老六坐在椅子上,
龍袍扯開,頭髮散亂;
「鄭凡。」
「哎,我說,您沒事吧?」鄭侯爺上前,仔細打量了一下。
弒父弒君的娃,應該沒這般脆弱才是?
「李梁亭上摺子了,他病危了。」
「這不早就猜到的事兒麼。」
「但現在成真了。」姬成玦說道,「相當於我剛從自己爹手裡繼承了全京城最大的青樓,結果我剛接手沒兩天,兩個花魁,就走了。」
「陛下,您是真不害怕先皇聽到這話氣得從今天剛下的陵寢里再出來啊?」
「直娘賊!」
姬成玦站起身,將奏摺摔在了桌上,
而後,又頹然地坐了下去,
道:
「李梁亭奏摺下面,說希望朕派人去冊封世子。」
「應該的,這是為世子鋪路了。」
「是這個意思,朕打算讓大皇兄去一趟鎮北王府進行冊封。」
「嗯,這個面子,可以了。」鄭凡說道,「不過,陛下到底找臣來,何事?」
僅僅是這個奏摺,不至於大晚上地再喊自己過來。
姬成玦拿出今日第二封加急奏摺,
道:
「這一封,也來自西邊,不過,更西。」
「嗯?」
「是一個羅馬帝國的使團,向朕,發來的國書。」
「這麼快?」
「朕自己算算日期,這個使團本應該是受邀打算參加蠻族王庭的大會的,但應該是誤了期限。」
鄭凡笑道:「命好。」
是的,如果如期趕至,那個夜晚,可不會區分什麼人種,必然早就全團成屍首了。
「所以,他們轉而向朕發了一封國書,國書的大概意思是:
既然蠻族王庭覆滅了,那麼,接下來,理所應當,
由他羅馬國和我大燕,
分享這荒漠的所有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