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問自己是個怎樣的人,鄭凡會毫不猶豫地將「自私自利」「虛偽骯髒」這類的詞兒一股腦地往自己腦門上加;
無他,這世上好人往往容易吃虧,且做聖母,也不符合自己的審美。
但看著因自己的存在而得以保護且孕育成長起來的青苗冒了頭,還真有一種種菜收穫的滿足感和成就感。
回程的馬車內,王爺還沉浸於那種自我感覺良好之中,難得有這種自我覺得很乾淨的感覺,得多攥住一會兒,也得多品味一會兒,就像是蓋久了的棉絮,趁著陽光好,得拿出來多曬曬。
柳如卿很溫順地坐在一旁,她沒有在此時去打擾;
當然,她心裡也有點興奮,這個曾是范家遺孀的女人,哪裡曾想到自己也能有這一天。
終於,
王爺從情緒中脫離出來了,
因為王爺的手,又攀附到了自己的身上,依舊是那麼的輕車熟路。
「夫君,後日妾身想出府,鍾兒要成親了。」
「哦?」
鄭凡愣了一下,沒記錯的話,柳如卿的弟弟柳鍾應該是個雙向插頭。
「吩咐肖一波安排吧。」
「多謝夫君。」
手,還在人家身上飽含著求知慾,但王爺接下來卻道:
「我就不去了。」
按理說小舅子成親的事兒,這個當姐夫的理應去撐個場子,但鄭凡真的是懶得折騰。
不是沒功夫,純粹是覺得沒這個必要。
「妾身不敢,妾身也不是那個意思。」
柳如卿哪裡敢請動鄭凡去自己弟弟的婚宴,她一直安分守己,半點其他念頭都沒有。
最重要的是,自己男人對公主那邊的大舅哥,不也是想打就打,哪裡有半分情面可講;
柳如卿只希望自己的弟弟能在奉新城繼續做那個小差事,安分守己,娶妻生子,足矣。
再者,肖一波安排的話,禮節性上的東西,也不可能出問題,自己的臉面,弟弟的體面,也足夠了。
身為家裡人,她是懂得,自己的丈夫看似很喜歡去做客,也不拿架子,但那是去隔壁劍聖家做客,可不是其他人家。
這時,馬車停頓了下來。
「放肆!」
「放肆!」
外圍的錦衣親衛馬上出動,盾牌手前壓,弓弩架起,內圈的錦衣親衛馬上護衛在了馬車周圍。
鄭凡掀開了窗簾,看向外頭。
馬車對面,有一群持刀的人,但不是穿的黑衣,不像是刺客,且在看見錦衣親衛的架勢後,全部棄下了刀,跪伏在地。
看髮式,應該是野人。
野人的髮式和諸夏之族比起來,有些過於另類,雖然底層百姓也不講究什麼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尤其是軍中,行軍打仗時長頭發生虱子那是要多難受就有多難受;
但野人因為喜歡根據自己部族的圖騰和習慣在腦袋上搞點獨特的花樣,被吸納進王府體系後,也逐漸剃髮易服想要融入,但畢竟年頭尚短,頭皮上還是能瞧見一些原本的痕跡。
這不是刺客,他們也不是來行刺;
這要是刺客,那行刺自己的人,也太瞧不起自己了。
也就在這時,一群騎士策馬而來,為首者不是別人,正是負責奉新城治安的屈培駱。
屈培駱命手下人將這群衝撞了王爺行駕的野人全部捆縛起來,隨後,自己親自走到馬車前跪伏下來請罪。
「末將疏忽,致使王爺受驚,請王爺治罪!」
「怎麼回事兒?」
鄭凡開口問道。
屈培駱顯然已經把事情搞清楚了,馬上回答道:
「回王爺的話,這群野人本是城外駐軍,是苟先生那一鎮的,今日他們中一野人袍澤被一校尉帶人給捆入了家中,他們不忿,這才提了傢伙想去救人。」
「呵呵。」
鄭凡笑出了聲,
道:
「有意思,有意思,孤自己都沒料到,孤所在的奉新城,竟然是個土匪窩子,這手底下的人,每天還都在玩著綁肉票的把戲。」
而且還是標戶綁標戶。
「原因為何?」鄭凡問道。
「回王爺的話,是因為親事。」
……
「砰!」
錦衣親衛直接踹開了門;
裡頭也有一伙人,見有人破門而入,下意識地想要抄傢伙,都是標戶,家裡頭怎可能沒兵刃。
但等看見闖入者身上所穿錦衣後,馬上醒悟,全都跪伏了下來。
院兒里,
有一個野人青年被捆吊在那兒,身上還有皮鞭剛剛抽過的痕跡。
錦衣親衛到底是訓練有素,控制住了院兒里的五六個爺們兒後,馬上打開裡屋的門進行搜查,從裡面抓出來倆孩子一婦人以及一個被鎖在內屋裡哭得滿臉淚痕的女孩。
最後,
在屈培駱的陪同下,因今日去學舍所以現在還身著著蟒袍的平西王爺走入了這座院兒。
院兒里的幾個大漢見狀,哪怕被錦衣親衛壓著雙臂,但也馬上喊道:
「叩見王爺。」
「叩見王爺。」
有些事兒,不用教就能會的,比如前半輩子一直被人伺候的屈氏少主,這會兒主動地將院兒里那張仿太師椅的椅子搬到了王爺身後。
王爺坐了下來,身子微微前傾,打量著這裡的人和物。
雖然看事情不能聽一面之詞,但根據先前被抓的那群要去找場子的野人所說的話,再加上此時院兒里的場面,整個事情脈絡,已經可以理個七七八八了。
只能說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兒,無非又是一場羅密歐與朱麗葉。
王爺伸手指了指被吊在那裡的野人男子,很快,兩名親衛上前將其解下。
那名男子顫顫巍巍地匍匐過來,將額頭抵在了地上,向鄭凡行禮:
「叩見……王爺。」
「誰家的院兒?戶主呢?」
應該有一個戶主,另外幾個男子,是喊來幫忙的。
這時,一個留著長鬍子的漢子喊道;
「回王爺的話,卑職姓張,叫張達,是我將這廝綁起來的!
直娘賊,這廝也不看看自個兒到底什麼尿性,竟然還想娶我閨女,我呸,狗腥臊的野蛤蟆,也敢做他娘的春秋大夢!」
張達隸屬於丁豪那一鎮,是一個什長,駐地本就在奉新城外頭,且因上一場戰事剛結束沒多久,軍士正處於逐批次休假。
標戶制度平日裡所維繫的常備軍並不算多,承平時期,標戶男丁是可以從事一些其他生產勞動的。
可以看出來,這個張達雖然年紀不小了,但腦子,是真的有些不好使。
王爺都駕臨於此了,這事兒可謂是驚動到了真正的上頭,竟然在此時還將自己的所作所為完全抖落了出來,沒絲毫悔意,甚至,還覺得自己占著大理兒。
當然了,真腦子好,就算要拆散自己女兒的婚姻和所謂的私定終生,也不會傻乎乎到整出這種事兒來。
「你呢?」
王爺問下面的那位野人。
「回……王爺的話,我叫冒山。」
「本王問你事兒。」
「我來……來提親。」
院子裡,確實散落著一些糕點,還有兩匹布。
糕點,是奉新城最貴的一家買的,做的,是據說平西王本人喜好的口味,不那麼甜,也不會那麼膩,賣得還貴,百姓們大部分不會去買它家,因為百姓們還沒到甜膩了的程度,糕點不甜,叫糕點麼?
布,是乾國江南來的,由乾國商隊拉來,價格同樣不菲。
要知道在這個年代,這種布,其實是可以充當餉銀髮放給士卒的,偶爾也是財富的計量單位。
這些東西,對於王府來說,自然不算什麼;
但對於普通的標戶之家,對於眼前這位跪伏在地上且傷痕累累的野人標戶而言,絕對是掏空了家底。
再看看那邊淚眼婆娑的小娘子;
顯然,故事差不離就是二人不知道怎麼的,認識了,而且還互相看上了,私定終生那事兒乾沒干呢,不曉得,但彼此肯定是「戀愛」了。
這位野人青年,就上門來提親;
後果是,被小娘子這操持著晉地口音的父親喊來了幫手,扒了衣服吊起來狠抽。
單論事情的性質,誰對誰錯,一目了然;
畢竟,不是這叫冒山的野人青年擺什麼盛氣凌人的譜兒想要「強買強賣」。
野人,在王府的整個體系下,位於燕、蠻、晉之下,他們不被人欺負就好了,哪裡還有膽量去欺負別人。
這時,
陳道樂急匆匆地跑了進來,給鄭凡行禮。
他的差事,就在這方面,協調和處理標戶之間的矛盾和關係。
奉新城有兩套司法體系,普通百姓人家犯法和標戶犯事兒,分不同的衙門管,這麼做的主要目的有二,一是能更好地管理這個生產和戰爭兼具的組織,二則是為「標戶」提升政治待遇。
陳道樂就是這個衙門裡的主事之一。
「陳主事。
「王爺,屬下在。」
「軍士私下械鬥,罪當如何?」
陳道樂馬上回答道:
「當斬!」
張達整個人一下子愣住了。
他那幾個同樣是軍中人的幫手,也都露出了驚恐之色;
張達的婆姨更是被嚇得昏厥了過去,小娘子也有些目光發呆。
這不是王府律法嚴苛,事實上,大燕軍中,本就有這個法律,一支軍隊,最怕的不是敵人多強大,而是內在的不團結,士卒私鬥,本就是大罪,稍有不慎就可能引發營嘯。
這時,
叫冒山的野人男子開口道;
「王爺,不是械鬥,是我丈人……丈人說這是他們張家的風俗,姑爺第一次上門時,得被丈人打一頓,吃了打,記了打,以後才不會欺負家裡的閨女。
我……我們是說好了的。」
鄭凡的目光,微微眯了一下。
這個野人青年,很不簡單。
首先,一口流利的夏語,就已經很有能耐了。
王府麾下的野人軍隊,早先是收納的雪海關以北的野人部族,並非是天斷山脈里那些靠著晉地的熟野人部族。
其實,熟野人部族已經不能算野人了,因為他們可能早就說的是夏語,卻壓根不會說野人語。
早些年,擱苟莫離崛起前的那個時代,會說夏語的野人,往往能在往返晉地和雪原的商隊裡混一個不錯的位置,苟莫離最早就是幹這個的。
再者,他被綁了,結果能有一群野人袍澤拿著刀,要來救他,證明這個冒山雖然年輕,但在袍澤那裡有很高的威信。
最後,就是這臨場反應了。
打,已經被打了,恨,應該恨吧,任何一個大老爺們兒被這般羞辱抽打,怎可能咽的下這口氣?
但他……
「冒山。」
「屬下在。」
「你讓孤想到了一個人。」
冒山不敢跟著說話,只是低著頭。
「讓孤想到了,金術可。」
「屬下怎能和金大將軍相比,屬下……」
鄭凡目光落在了那邊跪著的張達身上,道:
「是這麼回事兒麼?」
張達是蠢了點,但並不是個傻子。
在掉腦袋和認親二者之間權衡時,他還是能分得清該選哪個的,尤其是王爺剛剛所說的「金術可」,這是怎樣的一種評價?
如果說王爺是黔首崛起的神話,那麼在晉東,王爺之下的另一個神話,就是金術可創造的。
刑徒部落出身的金術可,一步一步走到了正印總兵官的位置,身上還有大燕的爵位在,擱以前,真的讓人難以想像。
「回王爺的話……是……是這樣的……是……」
大家都知道這是騙人的,
但問題是,
你得看那位被你騙的人,他願不願意。
「這次調兵去范城,你在呢?」鄭凡問道。
「回王爺的話,屬下在。」
「現在,還能去麼?」
「能去!」冒山堅定道。
「傷呢?」
「路上能養好,到了范城,不耽擱廝殺!」
鄭凡點點頭,道:
「還是留下養傷吧。」
「王爺,屬下不願意留下,攻城時,屬下在,沖藤甲兵時,屬下也在,屬下願意打仗,屬下願意為王爺打仗!」
「為何?」
冒山抬起頭,看著王爺,忽然笑了一下,有些憨;
但奈何家裡有個天字第一號大憨批,
平西王爺對「憨」的閾值,已經很高很高了。
「跟著王爺打仗,有肉吃。」
「呵。」
鄭凡抬了下手,道:「陳主事。」
「屬下在!」
「這事兒,交你料理。」
「屬下明白,請王爺放心!」
王爺起身,
往外走去。
軍律如山,但律法之外,不外乎人情。
若是一味地嚴苛軍律,很容易捨本逐末;
律法的存在,對於王府這種統治機構而言,這是為了夯實自身的統治基礎,讓下方更為和諧。
殺了張達等人以正軍律,固然簡單痛快,但只會讓這種矛盾,更為激化起來。
這種「大家好」的結局,雖然俗套,也會讓人覺得不爽利,甚至,於這撕裂的團體之中起不到什麼彌合的作用,但至少,可以糊上一層假裝很和諧的一張紙;
誰都知道薄紙下面有密密麻麻且還在不斷龜裂而出的裂縫,但哪怕是自欺欺人,也是需要它的。
鄭凡覺得自己已經表露好態度了,
王爺的態度,凌駕於律法的尊嚴之上,這是律法中的律法。
…
王爺回到了王府,
很快,
戴立就被喊了過來。
「王爺,屬下在!」
「剛剛的事兒,聽說了麼?」
身為薛三之下的王府第一探子頭子,雖然明面上只管著客棧商隊那邊的事兒,但他的手,不可能那麼規矩,也不能那麼規矩。
「回王爺的話,屬下知道了。」
「替本王查一下,整件事,是不是只是湊巧。」
戴立眼睛一亮,馬上道:
「屬下明白。」
畢竟,王爺黃昏時要去學舍這件事,不是什麼秘密,少年郎們肯定極為激動地會把這件事告知自己的父母和身邊人。
冒山的提親,以及……
鄭凡補充道:
「如果真的只是湊巧,來告知本王一聲,如果不是湊巧,就當無事發生。」
「王爺心胸似海,屬下佩服!」
「戴老闆。」
「在,屬下在……」
傳聞中,給戴立取綽號的大人物,終於水落石出。
「孤以前,也是靠這些小聰明往上爬起來的,孤也從不怕自己手下人聰明。」
「是,屬下明白。」
「但,有些時候,也別太聰明過頭。」
戴立清楚這是王爺在敲打自己,敲打自己,證明自己有被敲打的價值,戴立馬上拍胸脯繼續表忠心。
這時,
瞎子走了進來。
王爺揮揮手,
戴立起身,又向北先生行禮後,這才告退而出。
「主上,事兒,屬下剛知道。」
坐在椅子上的平西王爺點點頭,
道:
「我沒料到,下面的矛盾,已經這麼尖銳了。」
「矛盾其實一直都在,事實上,咱們一直做的事情,咱們拼湊起來的這些家底,擱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和司馬家差不多。」
司馬家奪了天下後,爆發了八王之亂,這個司馬殺那個司馬,那個司馬砍這個司馬,還引著胡人進來,最終導致了五胡亂華。
而現在,原本不可能進入諸夏之地,怎麼打都打不進來的蠻族和野人,已經在王府下面當上標戶了,鄭凡在時,那無所謂,平西王大旗一升,內部矛盾完全能壓得住,不會出什麼大亂子;
而一旦平西王爺出了什麼意外,那這個攤子在以後很可能就會變成巨變的關鍵。
且這種矛盾,還會伴隨著人口不斷地吸納而繼續加劇。
「沒辦法去彌合麼?」鄭凡問道。
朝堂上的皇帝想玩兒,可以拉幾方打擂台自己當裁判。
但他這是軍隊,繼續放任下去,隔閡更加嚴重後,很可能會演變成一方對另一方的隔岸觀火見死不救。
瞎子開口道:
「主上見過打鐵麼?」
「自然是見過的。」
「千錘百鍊,才能褪去雜質,成就真正的精煉鋒銳,彌合裂縫,團結各族群的方式,有,也很簡單。」
鄭凡笑了,
有些玩味地看著瞎子。
瞎子假裝自己「瞎了」沒看見,
自問自答道:
「不斷地……對外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