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正午,艷陽高照。
龍淵被橫放在兩根石頭上,大妞坐在龍淵上;
她的一雙小手,摸著自己的肚子,很清晰無誤地傳遞出一個訊息:
本公主又餓了。
鼻青臉腫還沒消的鄭霖,這次斜躺在旁邊。
有大哥在,他們倆,哦不,確切地說是他,終於可以歇息下了。
上午行進途中,天天順手打了兩隻野兔,在溪水邊剝皮清洗之後,在旁邊支撐起一個烤架,串起來做燒烤;
清洗兔子時,在溪邊又隨手抓了兩條魚,擱鍋里煮起了魚湯。
至於主食,是晉東軍士卒隨身配備的炒麵,為了讓味道更好,天天將炒麵打成糊糊,貼在了鐵鍋邊緣,做成了餅子。
調料是本來就有的,不缺;
外加天天的手藝確實很好,做得很有滋味。
「好了,可以開飯了。」
「好耶!」
大妞馬上起身湊了過來,鄭霖打了個飽嗝兒,沙琪瑪的甜膩現在還卡在喉嚨間,他其實並不餓。
但面對這個大哥,他不敢有太多的造次。
其實王府里的孩子,多是放養,大家懂得規矩,卻不會太注重規矩,這主要還是因為他們的親爹一直是個很隨性的人。
但鄭霖卻知道,自己這位大哥,吃飯的時候吃飯,睡覺的時候睡覺,做課業的時候做課業,練刀的時候練刀,一直恪守著該做什麼事時就做什麼事的原則。
「哥,我喝點魚湯就好了,阿姊,你多吃點兒。」
「好。」大妞答應了。
自打離家出走,這是大妞吃得最好的一頓飯,她的食量,也確實很驚人。
這倒是沒什麼奇怪的,靈童能在幼年時期就獲得超乎於普通人力量的同時,必然需要更大的吸收。
只不過,
吃飯的時候,
大妞是坐在鍋前,大快朵頤;
天天和鄭霖,則是半蹲著,一人朝向一個方向,後背互相給了對方。
「哥,你在軍中過得怎樣啊?」鄭霖一邊喝著湯一邊問道。
「挺好的。」天天回答道,「跟在苟帥身邊,能學到很多東西。」
大妞開口道:「娘親說,苟叔最厲害的,是會做人。」
苟莫離雖然這些年一直鎮守范城,但也是回過奉新城幾次的,每次回來,都主動和孩子們玩,身為王府下轄的一方大帥,還曾主動給大妞當過大馬來騎。
這倒不是自賤什麼的,苟莫離是真的喜歡大妞的,或許,從大妞身上,能夠看到當年郡主的影子。
不是那種下流的念想;
想想當初,自己在鎮北侯府時,被小郡主一皮鞭抽中了面門,留下了一道疤,那時,她高高在上,自己則是路邊的塵埃;
如今,可以陪著小公主玩耍,小公主還願意對自己笑,騎了自己一會兒後,還會主動地給自己拿吃的喝,再喊一聲「苟叔叔」;
苟莫離這心裡,是真叫一個舒坦。
曾經的野人王,為了崛起,到處給人當孫子,言必稱門下走狗小狗兒什麼的,看似是一個「市儈」到極點的人,但實則在內心深處,有著豐富的細膩情感。
「哥,這裡打仗麼?」鄭霖問道。
「小打小鬧,和當年跟著爹出征時比起來,上不得台面。」
天天當年是曾被鄭凡抱著一起出征的。
鄭霖撇撇嘴,他其實想說自己也想來這麼一次,可平日裡,只要任何事情牽扯到需要以「兒子」的身份去求那個親爹時,他總覺得有些彆扭。
這時,啃著兔頭的大妞開口道:
「阿弟,等見了爹爹,我幫你去和爹說,讓爹帶你也上戰場。」
在某些時候,做姐姐的,還是有做姐姐的樣子的。
天天笑道:「阿弟可以先從父親親衛做起。」
「親衛需要做什麼?」鄭霖好奇地問道。
天天伸手指了指面前的鐵鍋,
道;
「做這個,要做得好吃。」
「……」鄭霖。
「其實,在中軍帥帳里跟在父親身邊時,能學到很多東西的,仙霸哥當初也是在父親帥帳里當了幾年的親衛。」
陳仙霸,現任鎮南關先鋒將軍,麾下三千精騎,名義上是負責清理楚人延伸過來的觸角解決楚人的哨騎,實則經常大膽地率軍突過渭河去對岸打馬。
「對了,大妞,一直沒問,怎麼想要從家裡出來了?」
大妞眨了眨眼,似乎是在抉擇是說想「大舅」了還是想「苟叔」了。
作為弟弟的鄭霖直接開口道:
「阿姊想哥你了。」
大妞當即鬧了個大紅臉,本能地想要上前去狠狠地掐弟弟的軟肉,但天哥哥就在面前,大妞又不好意思。
「是麼,哥哥也想你們的。」天天這般回應,「吃過飯,下午再往前走,前面有一個渡口,你們是想繼續去范城還是想直接回去?」
「我……」大妞看向弟弟,快說話!
鄭霖無奈地嘆了口氣,道:
「去范城。」
「好。」
這時,大妞又「顧全大局」道:「我們再不回去的話,爹爹會不會擔心啊?」
鄭霖這時很想直接說:
你當天哥哥連貔獸都沒騎,跑這麼老遠地到這山林子裡散步來的麼?
「不會的,你們跟我在一起,爹和娘親們是放心的。」
「嗯呢!」
「大妞,這兔腿你也吃了。」
「好嘞,謝謝天哥哥。」
三人用過了午食,就繼續沿著河灘方向向南行進,黃昏時到了渡口碼頭,在天天的安排下,三人上了一艘南下范城的船,於數日後,抵達了范城渡口。
船板鋪上,天天領著倆孩子準備下船。
就在這時,
一道聲音自前方碼頭上喊起:
「喲喲喲,讓狗子我看看是誰來了,是誰來了,啊哈,原來是我們家最漂亮最可愛最溫柔的小公主殿下啊。」
「苟叔叔!」
大妞向苟莫離跑去。
苟莫離主動上前,將大妞抱了起來,轉了兩圈。
「哎喲,可是想死叔叔我嘍,叔叔上次派人給你送的玩具還喜歡麼?」
「喜歡!」
「喜歡就好,喜歡就好。」
苟莫離將大妞放下來,
隨後,
很認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向著鄭霖跪伏下來:
「末將叩見世子殿下,殿下千歲!」
「起來吧,苟叔。」
「謝殿下。」
緊接著,
苟莫離準備向大妞行禮;
大妞這時拉著苟莫離的衣服道:「苟叔,我餓了。」
「好好好,吃食早就準備好了,苟叔我親自定的菜譜,保准我們的公主殿下滿意。」
「苟叔,我要騎馬馬。」
「來,來!」
苟莫離蹲了下來,大妞趴到苟莫離背上,苟莫離背著大妞向城門走去。
「苟叔啊,我想你嘞。」
「叔也想你嘞,嘿嘿。」
天天帶著鄭霖在後頭跟著,碼頭外圍有不少騎士,但並未因為他們下船了而離開。
鄭霖扭頭看了看他們來時方向的水道,什麼也沒說。
「哥,這裡好繁華。」鄭霖說道。
「比奉新城,還是差得多。」
「奉新城太逼仄了。」鄭霖說道。
天天笑而不語,奉新城現如今可是晉地第一大城了;
自己這個弟弟,其實是在城裡待膩了。
「阿弟,等你再長大一些,哥哥我就向父親提議,讓你跟著哥哥我在軍中歷練。」
「我已經長大了。」
「還小呢。」
一行人入了城,來到了苟莫離的大帥府。
苟莫離準備了極為豐富的接風宴,大妞吃得很開心。
飯後,苟莫離吩咐侍女進來,帶著孩子們去洗漱休息。
「阿弟,我吃得好飽啊。」
大妞走在前頭說道。
「嗯。」
「阿弟,你怎麼魂不守舍的。」大妞好奇地問道。
「阿姊現在要去洗澡麼?」
「是啊,好些日子沒洗澡了哦,要是在家裡,肯定會被娘親罵的。」
「那阿姊你去吧。」
「好嘞。」
大妞進了自己的房間,對身邊的侍女道:
「伺候我洗澡,我要洗得香噴噴的待會兒去見爹爹。」
……
鄭霖則在侍女的帶領下走入屬於他的房間。
「殿下,我等……」
「你們下去,我一個人待著,不用伺候。」
「可是殿下……」
鄭霖抬起頭,冷聲道:
「滾。」
「奴婢告退!」
「奴婢告退!」
侍女們馬上退出了房間。
鄭霖沒急著去洗澡,而是先到床上躺了下來。
躺了一會兒,他重新爬起來,推開後窗,默默地觀察了一下。
緊接著,翻出了窗戶,再極為輕巧地翻身上了屋檐。
阿姊已經被安全地送到這裡了,
現在,
他該真正地離家出走了。
是的,
如果說大妞的離家出走只是出於一種孩童最質樸淘氣的話,那麼鄭霖,這位王府世子殿下的離家出走,則是一種……心血來潮。
可這心血來潮里,也是有著屬於它的必然。
「苟叔和天哥應該去碼頭接父親了,師父現在應該也在父親旁邊,這時候離開,是最合適的。」
鄭霖的身法很是靈活,其實帥府的防衛極為森嚴,但這種防衛有一個最大的問題是,它能極為有效地阻止外面的存在進來,但當裡面的人想出去時,反而成了死角。
再加上鄭霖的身法傳承自薛三,那可是真正的潛藏大師。
「噗通!」
終於,
鄭霖在躲開了一連串的巡邏甲士後,跳下了帥府的外牆,而後更是馬上進入前方的民居,再出來時,已然換了衣裳,甚至還做了一些「易容」。
「母親的易容膏真好用,難怪父親也想學。」
鄭霖知道,父親是個很愛面子的人;
所以經常在晚上,讓娘親易容換裝讓他來學習。
走出來後,
鄭霖目光變得些許呆滯,嘴角微微一扯,看起來,就和路上的那些楚人流民孩童沒什麼區別了。
沒敢多耽擱,鄭霖馬上就順上了一支向城外軍營里運送給養的車隊,仗著自己身材小手腳又靈敏的優勢,趴在了馬車下面,躲過了搜查,出了城!
出了城後,脫離了運送隊伍,鄭霖開始瘋狂地奔跑。
他知道,一旦裡頭發現自己不見了,肯定會調集大規模地人手來找。
現在,
他應該安全了。
除非……這次陪著父親一起來的,是三爹。
「阿嚏!」
一道極為熟悉的噴嚏聲自後方傳來。
鄭霖張了張嘴,有些無奈,但只得轉過身,
道:
「三爹,父親實在是太不仁義了,您都這麼忙了,竟然還讓您陪著。」
薛三晃動著手中的剪子,
一邊修剪著自己的鼻毛一邊道:
「這不廢話麼,大妞還好,問題是你這個猴崽子,乾爹我不來,誰知道能被你蹦到哪兒去。」
「嘿嘿,就是知道乾爹您來了,所以想特意給您看看我跟您學的功夫,怎麼樣,沒給乾爹您丟臉吧?」
「都被我吊在後頭跟了一路了,你還好意思說這話?」
「現在的我,肯定比乾爹您差遠了的。」
「對,所以,你不應該著急,你還小。」
「我不小了。」
「來,咱比比!」
三爺叉開腿,搖胯。
「……」鄭霖。
「毛都沒長呢,就敢跟乾爹說什麼比大小?」
「毛長齊了,估計也和乾爹您比不了吧……」
「行了行了,廢話少說,玩兒夠了也鬧夠了,跟我回去。」
「乾爹,您就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我一個人出去溜達溜達,等溜達夠了,我再回來?」
「你覺得呢?」
「乾爹一直是最疼我的。」
「霖啊,你是不懂,外頭的世界,很危險。」
「乾爹,這話您應該和阿姊說。」
「唉。」
薛三搓了搓掏出兩把匕首,磨了磨:
「乾爹就再問你一遍,跟不跟乾爹我回去,你可以說不,然後乾爹就把你手筋腳筋挑斷,再把你扛回去。
反正你自己身子骨好,你娘也能幫你縫補回去,再叫你銘爹給你補補血,不打緊。」
鄭霖舉起手,
他知道,
這事兒三爺幹得出來。
所有乾爹們都很疼愛自己,這一點,他很清楚。
他們對自己,明顯和對阿姊不一樣。
但乾爹們可不都是慈父……
相較而言,有些時候喜歡揍自己的親爹,反而是最包容自己的,而那些乾爹,在教授自己本事時,懲罰手段以及過程的殘酷,都是聞所未聞。
薛三走到鄭霖身前,伸手,摸了摸他的頭:
「一轉眼,我家霖兒就長得和我一樣高了,唉,歲月不饒人嘍。」
鄭霖笑了笑,
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嘿嘿。」
薛三爬到鄭霖背上,
鄭霖伸手拖著薛三的腿,將其背著往回走。
「霖啊,別怪爹,你現在還不是時候,以你的進步速度,等再過一些年,這天下,你哪裡去不得?
你現在要是萬一出個什麼意外,
你親爹你親娘倒還好,
他們應該能想得開。」
「……」鄭霖。
「可我們想不開啊,我們幾個,可就都指望著你吶。」
「知道了,乾爹。」
「乖啊,等再長大些,大不了我們幾個專門來陪你遊歷天下,就像當初陪你爹那樣。
嗯,陪你應該比陪你爹,要有趣得多。」
「乾爹,我一直很好奇,乾爹們明明這麼厲害,當年為什麼會一起追隨我爹……這個人呢?」
「霖啊,我知道,你一直有些瞧不起你爹,但正如沒有你爹,就不會有你,同理,沒有你爹,同樣也不會有我們。」
鄭霖笑了:「這能同理麼?」
薛三很認真地點點頭:
「能同理。」
鄭霖背著薛三,繼續走。
「還有,我能理解你為什麼瞧不上你爹,其實一開始,我們幾個也是一樣的,你爹這個人吧,事兒多,還矯情,哪兒哪兒看,都不順眼,總是讓你產生一種用……」
「斧頭。」
「對,斧頭……嗯?」
薛三對著背著自己的鄭霖的後腦勺就是一記毛栗子:
「臭小子,這話也是你能接的?」
「唔……」
「你知不知道你力爹那憨批為了這句話吃了多少苦頭?
不過,你爹這人吧,還是有魅力的。
我們幾個一開始跟著你爹,是迫不得已,一份恩情在,再加上……總之,得跟著他。
但你爹能坐上今日這個位置,靠我們,是靠的,但也就是靠我們靠個一半吧,剩下一半的基業,其實是你爹親自掙來的,沒你爹,我們也不可能走得這般順當。
還有,
別怪你爹打小兒就喜歡大妞不喜歡你,你也嘴甜一點啊,你也對他說說好話啊,人家天天小時候多乖巧懂事啊,你就是自己作的。」
「您是想讓我去舔我爹?」鄭霖搖搖頭,「我做不來,多賤的人才會做這種事兒吶。」
「小子!腿筋腳筋拿來!!!」
一番打鬧之後,
鄭霖只得求饒,重新將薛三背了起來。
「乾爹啊,我這眉心的封印什麼時候能解掉啊。」
「呵,這還早呢,現在有這個封印,你還時不時的發病,沒了它的話,你說你到底是人還是魔?」
「我倒是覺得當魔也沒什麼不好的。」
「乾爹我也這般覺得。」
「我還覺得叫鄭霖還沒叫魔霖好聽。」
「乾爹我也這般覺得。」
「所以……」
「可是,霖兒啊,真正的魔,不是失心的瘋子,那是獸。
魔不是無法控制自己的力量而暴走的蠢物,魔的本意,是自由。」
「我不是要去追求自由嘛,結果被乾爹你……」
薛三一下子捏住了一隻剛飛過身邊的蜻蜓,
「咔嚓」一聲,
將其捏死,
問道;
「它很自由吧?」
頓了頓,
又問道:
「它很自由麼?」
……
大船靠岸,
甲板上已經鋪上了毯子,自船上下來一眾錦衣親衛,列隊而下,神情肅穆。
緊接著,
一道身著白色蟒袍的身影,站在了毯子上。
一時間,
早就候著的范城大帥苟莫離以及其麾下一眾將領,外加四周戒備著的甲士,全部整齊地跪伏下來,山呼:
「恭迎王爺!」
————
媳婦兒剛做了闌尾手術,所以碼字耽擱了,問題不大,只是向大家說明一下。
還有,「田無鏡」的番外章已經發布了,大家點擊章節列表能看到,不過好像得全訂,嗯……那就全訂吧,感謝大家支持,抱緊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