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道劍意出來的那一剎那,劍婢就清楚地知道,這不是來自師父的劍,而是來自自家小師妹的劍。
一瞬間的失神後,
劍婢露出了微笑;
她倒是不恨,也沒絲毫怪罪自家小師妹臨時上車的意思。
怎麼說呢,
當自己向師門借劍時,感應到的小師妹二話不說,將自己的劍意借出,且看這一劍的規模,怕是得頃刻間抽走小師妹全身劍氣。
自家小師妹打小聰明,火鳳靈體,前途不可限量,比之這天生劍胚,只高不差;
一個聰明的人,做了傻事,意味著在那時候,她完全沒有辦法去思考,只是以一種本能的姿態去給自己提供幫助。
你又有什麼理由去怪她呢?
身為劍客,
身為劍聖一門的弟子,
無論是持劍還是立人,都不可能婆婆媽媽哀哀怨怨,至少,得掂量得起一股灑脫。
這時候,劍婢也沒功夫再去剖析什麼自己當時是不是衝動了。
陳大俠說,他準備推著這對「母女」進南門關,再喊人;
亦或者乾脆推到奉新城,再喊人,連押運的功夫都省了,直接送佛上西。
這無疑是最優的解決方式。
同樣的,
和小師妹毫不猶豫地直接傾力借劍一樣,
自己在那時候,
不也是片刻都不願意耽擱,直接亮出身份選擇動手了麼?
說到底,
自己和鄭凡有仇,她永遠都忘不了汴河河畔自己的師父袁振興被鄭凡下令亂箭射死的畫面。
他鄭凡收養自己也就罷了,
自古以來,無論是皇族貴胄還是江湖門派,遇到好苗子,哪怕是仇人子弟,也不乏收養收留的例子。
要麼瞞著騙著哄著,要麼給你腦瓜子洗得嗡嗡的,最起碼,得時刻提防著,等養成了,留作備用。
可偏偏這姓鄭的,真就是養了自己……就養了。
給你吃的,給你喝的,給你用的,得劍聖賞識,那姓鄭的也沒其他表示;
似乎自己就是個寄居在他家的親戚家孩子,談不上熱絡,但也算不得冷淡。
以前,劍婢不懂;
後來,她漸漸有些明悟了;
與那打小兒讓自己看著就心裡隱約害怕的北先生相比,姓鄭的,其實才是真正的無招勝有招。
晉東數十萬軍民,願意為姓鄭的去死,真不是白白靠騙就能換來的。
倆女人說要去王府碰碰運氣,還說什麼「問候問候」,
劍婢壓根就不能忍,也無法忍;
從早些時候的翠柳堡,到之後的盛樂城,再於雪海關、奉新城,那是王府,是那姓鄭的家;
但姓鄭的經常一出征就是半年,硬要算起來,她住家裡的時候比姓鄭的還要多不少。
兩個賤女人,
敢去老娘家問候?
看老娘不弄死你!
女人擋下了來自大妞的這一劍,短暫的錯愕之後,當即醒悟過來,身形正欲上前先行結果眼前戰場,但當她再催動體內氣血時,身形,卻猛地滯住。
她有些茫然地低下頭,攤開自己的手掌,在掌心傷口位置,有一縷縷金色的紋路正在蔓延,先前被炸傷的手臂里,也有金色在若隱若現。
她知道這是什麼,
這是火鳳氣息,
很精純,
但並不算強大,至少,對於她這個層次的人而言,不算強大。
自己先前受了傷,再受了這一劍後,劍意上裹挾著的火鳳氣息,開始浸染,亦或者叫焦灼於自己的傷口;
這也是小傷,只要給一點點時間,半炷香都不用,半盞茶的功夫都嫌長,她可以把這些火鳳氣息從自己體內摒除個乾乾淨淨。
然而,
真正的問題在於,
她這具身體,不算什麼,因為她在這裡,可冥冥之中,這一股火,卻燒到了另一處地方。
當年,
在天虎山上,田無鏡曾對鄭凡說過:方外之術這類東西,永遠都逃不出一個「信則有不信則無」;
望江江面上遇刺時,鄭凡借魔丸的力量加上自己現實身份的牽引,引得望江江面上萬陰魂嘶吼而出,隨後,被後山上的李尋道以藏夫子留下的最後一朵蓮為引,強行請上了山。
你開了頭,你就信了,你信了,就得認這個規則;
亦可以說成是,你既然用這個規則做事,你必然也會受這個規則的影響。
女人能以這具身體,出現在這裡,顯然是借用了極為高明的方外之術。
同理,
得承受來自另一個方面的影響。
「火……」
……
這裡,暗不見光。
可就在此時,
一團堪比嬰孩指甲蓋那般小的橘黃色小火苗……不,是小火點,正在搖曳。
伴隨著它的出現,給四周,帶來了些許的光亮。
可以看見,
小火苗的下方,
映照出一張女人的臉。
女人身著黑色鑲金絲的袍子,顯得雍容華貴,躺在一塊冰面上,隱約間,似乎可以看到在女人躺身之處的兩側,還有相類似的冰塊。
這不是普通的冰,因為冰塊內,還有紋路若隱若現,顯然鑲嵌著某種陣法,生生不息地運轉著。
這一團火苗,
就出現在女人的眉心。
它在燃燒,
它在炙烤,
它力道很小,可卻又真實存在。
明明一口氣,就能將其簡單吹滅,
可問題是,
四下里,這處區域,哪裡來一個活生生的人站起身,湊過來,吹上那一口呢?
也因此,
它不會滅,
它會繼續燃燒。
它是火鳳之火,哪怕就是這麼一絲,只要有附著之物的存在,也能相對應的生生不息下去。
它的傷害很小很小,可聚沙成塔、集腋成裘;
前不久,
乾國官家於後山山路上,自行兵解;
因其鍊氣士修為實在太低,所以引得內火燒身時,引出的,也是一團小火苗。
為此,官家不得不承受更長時間的痛苦折磨,但最終,他還是成功將自己的肉身,送予了這一片風雨。
它在,
它在燒,
它在焚滅……
…
女人發出一聲厲嘯,這一刻,她甚至無法再去顧及前方重傷,幾乎完全失去反抗的劍婢。
她的肉身,她的本尊,她的本魂,已經被點了火!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
女人近乎歇斯底里,
她一邊強行去驅逐自己體內的火鳳氣息一邊對著另一頭吼道:
「回去,我要死了!」
她怕死,很怕死,否則她不會藏起來,也不會做那陰暗中的老鼠,熬了這麼久。
最重要的是,
這種死法,讓她無比憋屈。
「回去!!!」
女人再度嘶吼道;
她很急切。
……
那一處原本黑暗的區域中,
小火苗燃燒的位置,也就是女人的額頭,已經開始有黑色出現,且有瀰漫的趨勢。
這意味著,千里之堤毀於蟻穴,即將開始。
女人感知不到疼痛,可她卻能自冥冥之中,感應到那股危機。
好比你在做夢,而有人正對你的身體做著傷害,就算是夢還沒醒,但你在夢裡,其實也是有感應的。
「回去!」
女人再度發出一聲厲嘯,身形非但沒去劍婢那裡,轉而撲向了另一處戰局。
女童還在陳大俠的攻勢下,極為勉強地支撐著,她的身上,早就布滿劍痕。
說到底,這是一場田忌賽馬的遊戲,比的是誰家的下等馬,能堅持得更久一些。
女人的嘶吼,女童聽到了。
只不過她根本就無心去思索和分心,無法感知到女人正面臨何等尷尬且危險的局面。
「嗡!」
女人衝撞了進來。
陳大俠沒有後撤,而是一劍釋出。
女人沒躲避,硬吃了這一劍,後背頃刻間被挖開了一道海碗大的口子。
女童瞅見了機會,雙手迅速掐印,一道黑色的鏈子自其指尖飛出,想要將陳大俠捆綁住,在女童視角里,這是女人付出極大代價後,為自己開創出的機會。
然而,
下一刻,
女人的拳頭,
直接砸中了女童的胸口。
女人咆哮道:
「帶我回去!」
女人是武夫,很強很強的武夫,她能分辨出先前劍聖傳遞來的那一絲二品劍意,這意味著,她對這個層次的力量,並非完全陌生。
可武夫,終究是武夫。
為何她會與女童一直待在一起,二人,其實是互相支撐。
女人為女童提供行走天下的武力保障,女童則提供二人行走天下的資格。
世上萬千武夫,也就只有一個田無鏡;
對於其他武夫而言,哪怕武夫絕頂,也無法做到「借屍還魂」。
想要回去,只有結束這個「夢」,才能讓真正的自己甦醒,去吹滅那團火苗。
女童不結束,
那女人就先逼她結束!
鄭凡曾對瞎子調侃過,這些帶著鍊氣士背景打著「光復大夏」旗號的所謂強者,皆是慫強慫強的存在。
面對不利局面時,他們根本就沒什麼戰心,也沒拼死的勇氣;
比當年面對鎮北軍鐵騎,二話不說收劍就回城的百里兄妹都遠遠不如。
可一旦真的威脅到他們根本時,他們又能馬上爆發出可怕的果斷與決絕。
女童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硬生生吃了女人這一拳。
其身體,
終於炸開。
女人落地,在女童消散後,女人也馬上翻起了白眼,其身上,更是有一道道白氣撲騰而出,隨即,軀殼瓦解,栽倒在地。
陳大俠落地,
看著這一幕,
似乎有些無法反應過來,這場對決,竟然是以這種方式完成了結束。
就在剛才,陳大俠甚至做好了不惜自毀境界甚至是以把自己的命都豁出去為代價,去嘗試開一下二品。
他沒開過,很大可能,開不下來;
就算是真接引下來了,
要知道當年雪海關前的劍聖,可是被鄭凡與魔王們從鬼門關前好險救回的;
現在的陳大俠雖然也是三品,但比之當年劍聖還是遠遠不如,強開二品,幾乎是必死無疑。
但他先前也並未做太多猶豫與抉擇,陳大俠做事,向來很直接。
一方面是自己師姐,貨真價實的同門;
一方面是那姓鄭的,有人想禍害姓鄭的家人,他陳大俠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放任不管。
至於說自己平白犧牲了在這兒幫鄭凡家人擋刀了是否真的值得,
抱歉,
陳大俠這輩子做任何事,會考慮很多,唯獨不會考慮值不值得。
只是,
這一切結束得太過突然,也過於滑稽;
陳大俠手中的竹條,慢慢蜷曲了回去,隨意地丟落在了地上,這心裡頭,竟然有一些失落。
可惜了,
一次名正言順可以在自己實力不匹配階段,強行開二品的機會,就這般失去了。
隨即,
陳大俠走到劍婢面前,彎下腰,幫劍婢止血。
劍婢用下顎點了點自己衣服,陳大俠會意,摸出了幾個瓶瓶罐罐。
「服哪個?」
「都服。」
陳大俠點點頭,每個小罐子裡都倒出一粒,幫劍婢服下。
得益於自己和樊力的關係,魔王們親自調配出來的真正治上好藥,劍婢是能拿到的,當然,他師父面子也足夠大,但有樊力在,她能拿兩份甚至三份。
一眾補氣補血化淤固本培元外加經期調理的藥丸服下後,
劍婢的臉色,明顯變好了不少。
「剛剛,借來的是師妹的劍,可為何……」
劍婢有些疑惑。
她原本都覺得自己完了,師父的劍沒借來,其實她已經做好了結束的心理準備;
可誰料得,這柳暗花明來得這般突然。
陳大俠笑了笑,道:
「姚師曾與我說過,當世天下,乾國有後山,看似是鍊氣士的祖庭所在,但實則,真正將鍊氣士之法發揚光大的,其實是楚人。」
「楚人?」
「是,在楚國,鍊氣士被稱為巫。
姚師說,在八百年前大夏時期,巫是鍊氣士的前身,而巫,則為朝廷所用。
我們乾國後山那幫鍊氣士,瀟灑如神仙,但在楚國,他們的巫者,其實更像是朝廷衙門裡的一員。
當年三侯開邊,
一大群巫者跟隨楚侯去了楚地,不是因為巫者信奉楚侯,而是因為楚侯一脈,最早是為大夏看管駕馭巫者的存在。
巫者,亦或者是鍊氣士,講究天命,喜算因果,動輒緣起緣滅,可偏偏,大楚熊氏皇族體內的火鳳血脈,能夠將他們克製得死死的。
火鳳之血,火鳳之靈,那種火焰,或許燒不破蛛絲,卻能將那些鍊氣士編織出來的因果大網,給燒個乾乾淨淨。
師妹是火鳳靈童,她的火鳳血脈之精純,百年來,放眼整個大楚熊氏都極為罕見。
所以,師妹的劍,興許現在還不夠強大,但附著在師妹劍意上的火鳳之火,卻能夠讓鍊氣士們,無比難受。」
陳大俠伸手指了指遠處地上的殘屍,
道:
「他們不是本尊在這裡,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應該是火燒到了她們無法忍受的地方。
說白了,
是她們自己大意了,沒料到會碰到這一出。」
「呵呵。」
劍婢笑了,
道:
「看來,這次還真是小師妹救了我一命。
丟人了呀,
原本想著提前保護他們,在這之前,就把這兩個瘋婆娘給弄死在這裡。
結果自己差點栽了,到頭來,還得讓我保護的人來救我。」
「一個師門的人,不必分得這般清楚,否則就見外了。」
「是。」
「我帶你先走吧,先回南門關,找人通傳消息回去,否則師父他老人家會擔心。」
「好。」
陳大俠將劍婢背起,
行進時,
忽然想到了什麼,
問道:
「你和力先生已經在一起了?」
「沒有。」
「那為何先前你會說出那般的話?」
劍婢聞言,臉當即一紅,
道:
「為自己壯聲勢唄。」
「哦。」
「等我遊歷回去後,我會逼他的。」
「哦。」
「他不傻。」
「這我知道。」陳大俠感同身受。
「師弟,你覺得師姐我,配不上他麼?」
「配不上。」
「………」劍婢。
劍婢伸手,撓了一下陳大俠的脖子,道:
「說假話。」
「配得上。」
「這幾年,他越來越疏離我了。」
「你長大了嘛。」
「你的意思是,他一直拿我當閨女?」
「或者……妹妹?」
「但我不想,老娘就想讓他當我男人,無論你們怎麼看,我都覺得他應該是我男人,我懂事得早。」
「但你長得慢。」
劍婢發覺到了不對勁,
伸手掐了掐陳大俠的脖頸肉,
問道:
「師弟啊,幾年不見,怎麼感覺你變了不少。」
「哦?」
「你不會還是光棍吧?」
「不是。」
「你成親了?」
「沒有。」
「那你……」
「三年前,在江南,一個女子因犯了私通罪,被夫家人沉塘。」
「你救了她?」
「是。」
「然後,她跟著你了?」
「是。」
「我猜,她應該是被冤枉的可憐人,對吧?」
「不是,她和家裡的家丁真的私通了。」
「額……」
「這世上,哪裡有這般完美剔透的事兒呢,是吧?」
「是吧……」
「這話,鄭凡曾對我說過,他說有一段時間,他很喜歡畫畫,還很喜歡寫書,他喜歡把人世間的惡與善,扭曲到極致,撕裂到極致,同時,也乾淨到極致。
可這世上,又有多少純粹的惡與善?」
「我知道他會畫畫,也知道他會寫書,但他平日裡,基本不會做這些,就像是……上輩子學的一樣。
對了,
那個女人呢,接下來的故事呢?
她和你在一起了?」
「她很感激我。」
「當然了,所以以身相許了?」
「沒有,三天後,她偷走了我行囊里的銀子,走了。」
「哦……去哪裡了?」
「逃了,逃回了娘家。」
「然後呢?」
「然後被娘家人認為她有傷風化,給打了個半死,丟到了荒地上,自生自滅。」
「你又救了她?」
「是。」
「再之後呢?」
「我幫她療傷,一個月後,她傷好得七七八八。」
「以身相許了?」
「沒有,她把我的劍也偷走,當掉了。」
劍婢仿佛意識到什麼,問道:
「所以你的劍沒了,不是因為像師父那樣無劍勝有劍了?」
「是,被當掉了,又沒銀子贖,劍就沒了。」
「我記得你的劍,很好。」
「當年陪鄭凡在楚地搶媳婦兒時,造劍師親自幫忙祭煉過的。」
「唉,沒了就沒了?」
「沒了就沒了啊,還能怎樣?冤有頭債有主,總不能去找當鋪老闆的麻煩吧?」
「行,我理解……你。」
「那個女人呢?這次,她去了哪裡?」
「她被打劫了,人還被拐賣進了窯子。」
「她……可真倒霉。」
「接客的第一天,她把客人踹傷了,然後被客人差點勒死。晉東的紅帳篷,和其他地方的窯子,不一樣的,在其他地方,死人,很正常,只要有銀子擺事兒。」
「又是你救了她?」
「是,她沒死透,被卷了涼蓆丟到了亂葬崗,我在亂葬崗里發現了她,奄奄一息。」
「師弟,你們還真有緣。」
「接下來,她又跑了麼?」
「沒有,接下來一年,她都沒跑,我去哪裡,她就跟著去哪裡。」
劍婢囁嚅了一下嘴唇,
裝作很老成的樣子,問道:
「睡了麼?」
陳大俠搖搖頭,道:「她看不上我這個廢人。」
陳大俠目光看了看自己的那條假肢。
當年去刺殺鄭凡時,他的一條腿,被薛三與瞎子,合力廢掉了,自那之後,陳大俠就用上了假肢,而且還是薛三親自設計製造的;
這十年來,每次去鄭凡那裡,都能替換一次。
「她哪裡還有臉嫌棄你,不是,師弟,你就這麼中意她麼?」
「不知道,我就覺得,她和我有緣,每次快死時,我都能碰到她,而且我發誓,我沒刻意地去找她和觀察她。
你信緣分麼?」
「信的吧。」
「我和她,先漂泊了一年,然後,又找了個地方,住了一年。」
「一直……沒睡過?」
「沒有,她一開始,每天都罵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什麼德性。」
「後來呢?」
「後來,不再每天罵一次了。」
「她也好意思每天罵。」
「改成早晚都要罵一次。」
「師弟,我不想再聽你這個故事了,太無趣了。」
「她死了。」
「沒奄奄一息了?」
「沒有,真的死了,得了重病,郎中沒看好,病死的。」
「可算是死了。」
「臨死前,躺病榻上,她讓我拿痰盂。」
「幹嘛?」
「讓我照鏡子。」
劍婢伸手,用力地掐著陳大俠臂膀肉,罵道:
「師弟,你真給我們師門丟人。」
「嗯。」陳大俠默認了。
「那你剛開始,為什麼說你不是光棍了?」
「這輩子,還沒哪個女人,和我相處過這般久。」
「唉……」
當年,陳大俠還年輕時,曾推著車,載著姚子詹去天斷山脈深處,同行的還有一名蘇姑娘,是個銀甲衛。
彼時陳大俠還能稱之為「少俠」,那個年紀,正是躁動的時刻,正常男人在那個階段,誰都不例外。
不過,姚子詹到底算是幹了件人事兒,不忍心看著這麼好的一個劍客,就這般和一名銀甲衛牽扯到一起,所以利用自己的職權,扯斷了那道朦朦朧朧的線。
一切,都沒宣之於口,就,什麼都不算。
「師弟,你是何時入的三品?」劍婢問起了自己真正感興趣的事。
「她死的那天,我看著痰盂……」
「你不嫌噁心?」
「沒尿,擦得很乾淨,還有皂水在裡頭擱著,能映出人的影子,我在裡頭,看到了我自己。
然後,我就入三品了。」
「是個什麼道理?」
「我不像師父,家與國,他能看得清,也能想得透,鄭凡曾評價過師父,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那是那姓鄭的逗師父開心綁定師父的馬屁。」劍婢早已看穿一切。
「我不像鄭凡,他這人,天下大勢如何,只在其二,在其一的是,得讓他高興。
睡最軟的床,出最好的風頭,打最暢快的仗。
怕是天下九成九的男人,都夢想著能活成他這樣。」
「這確實。」
「我呢,就是個稀里糊塗的普通人。自己練的劍,自己走的路,早年時候,說是沒師父,實則誰有道理,我就跟著誰;
姚師有道理,我就推著姚師一邊走一邊聽他的道理;
鄭凡有道理,我就喜歡在晚上陪著他一邊吃宵夜一邊聽他講話;
師父有道理,我就愛看師父的劍意。
我比不過他們,
除了練劍快一點兒,而撇開練劍快一點兒不談,我就是個稀里糊塗的人,還有點笨。
就像那個痰盂里倒映的自己,
髒,其實不髒的,因為擦得很乾淨,心裡,膈應是難免的,但你每晚尤其是夏天,不想出去餵蚊子,就得用它。
和人,其實一樣,鄭凡說過,這世上,往前數三千年,往後數三千年,占多數的,永遠是蠢貨。」
「相信我,他不是在說你。」
「我就是個蠢貨。」
「三品……蠢貨。
你要是蠢貨,又是如何走到這個高度的?」
陳大俠搖搖頭,
停下腳步,
很憨厚地道:
「不是我爬上了這個高度,它太高了,我爬不上。」
「那……」
「是我把它,拉低了,就夠著了。」
劍婢的眼睛,在聽完這句話後,猛地瞪大了。
她不說話了,
他也就不說話了。
陳大俠背著劍婢,走了很遠很遠的路,一直到天快亮時,陳大俠才擇了一處溪邊休息,放下劍婢時,劍婢依舊沒睡。
「我還以為你睡了,你身上有傷,該多休息。」陳大俠說道。
劍婢咬了咬牙,
有些委屈,又有些不甘,
但最後,
還是撫平了自己的情緒,
雙手疊於身前,
道:
「師妹受教。」
陳大俠咧開嘴,笑了,
道:
「你是師姐。」
「達者為先。」
「沒這個道理。」
「要你管!」
「好,隨你,早食吃什麼,我去捕魚?」
「好。」
昨晚一路上,與其說是同門師兄妹在聊家常,倒不如說,是陳大俠近乎毫無保留地將他經歷心變感悟劍道的整個過程,原原本本毫無修飾地陳列了出來。
這其實是授業;
對於已經是四品的劍婢而言,絕對是一筆莫大的財富。
尤其是陳大俠的那一句:把它拉低,就夠著了。
這一句里,藏著的是,是一種內斂到極致的大氣魄。
這一句之下,
本來仗著入門早,硬要當人陳大俠師姐的劍婢,不好意思再占「師姐」這個便宜了。
陳大俠回來了,開始烤魚。
伴隨著烤魚香味逐漸瀰漫,
斜靠在那裡的劍婢忽然開口道:
「她可能是覺得,自己配不上你,所以才……」
陳大俠扭頭看向劍婢,
然後,
回過頭,
繼續烤魚。
「你就真的不在意,或者沒想過?她知不知道你是一個強大的劍客?」
「她死了。」陳大俠說道。
「所以呢?」
陳大俠將第一條烤好的魚,遞送到了劍婢面前,
順便道:
「鄭凡曾說過,不是每一段故事後頭,都得加一顆珍珠的。」
「為什麼?」
「因為珍珠太貴,絕大部分人是尋常普通人,買不起的。」
陳大俠拿起第二條烤魚,撕下一塊肉,放入嘴裡,
一邊咀嚼一邊道:
「晉東的社戲,你看過吧?」
「看過,一大半都是吹捧那姓鄭的。」
「我挺喜歡看的,很熱鬧,也很精彩。」
陳大俠伸手向面前空蕩處一指:
「因為我和鄭凡太熟了,所以我不看扮演他的人,我和師父也太熟了,所以我也不看扮演師父的人。」
「可他們倆,往往才是一齣戲上真正的角兒,不看他們,那看什麼?」
「看他們倆旁邊,扛旗的,敲鑼的,吶喊的,蹦跳的,翻跟頭的,甚至,是扮馬的,扮貔貅的,用社戲班子的話來說,他們應該叫……旁角兒。
許是無關緊要,
可缺了,
就不精彩了。」
……
深暗的位置里,一團鬼火燃起;
身穿黑袍的女人,從冰塊上坐直了身子,在其眉心位置,那一塊焦黑的痕跡,無比清晰。
「我跌了半境。」
其旁邊,一名身著白色長袍的女子走了過來,目光里,帶著怒意。
黑袍女子不以為意道:
「不早點回來,我人都要沒了。」
「現在……怎麼辦?拜你所賜,我們的本體,已經完全甦醒了,沙漏,已經開始落下。」
黑袍女子握緊拳頭,
恐怖的力道,在其拳縫間,不停醞釀與激盪著:
「別無選擇了。
既然都是陰影里苟活的狗,
那就……」
「轟!」
黑袍女子一拳砸在下方冰層上,恐怖的龜裂開始瀰漫開去,一座座冰床,也隨之開始崩塌,緊接著的,是一道道人影,自病床上,緩緩坐起。
「到時候了麼?」
「已經到時候了吧。」
「魔王,已經亂世了麼?」
「終於到甦醒的時候了……」
黑袍女子環視這一切,
喊道:
「不,
是我們已經沒時候了,
醒來!!!」
……
「夫君,醒醒,醒醒。」
「哦?嗯。」
熊麗箐將坐在帥座上打著瞌睡的鄭凡推醒;
大燕攝政王並未因在這等重要的場合犯困而覺得不好意思,
反而笑道:
「誰叫你們楚人的禮儀,這般繁複。」
遠處祭台上,大舅哥,也就是大楚皇帝,正在祭天。
稍後,將向大燕攝政王遞交國書,正式意味著在法理上,向晉東攝政王府,低頭。
許多楚國大臣貴族以及外圍的百姓正跪在地上哭泣;
可惜,大燕的王爺,並不能太感同身受,畢竟,他是勝利者,也屬於征服者。
不過,
在大舅哥的儀式完成得差不多後,
王爺站起身,
熊麗箐攙扶著他;
在後頭,
鄭霖也同樣攙扶著自己的阿姐出現,大妞不住地揉著眼睛打著呵欠,她還沒從前幾日借劍的脫力中恢復過來。
「哎喲,我的寶貝閨女困了。」
王爺見到這一幕,當真心疼得緊。
不似姬老六當年為了爭奪皇位,為了讓「好聖孫」加分,不惜讓他親兒子姬傳業喝藥;
他鄭凡,可做不出這種事兒。
哦不,
兒子喝藥倒是情感上可以接受,
閨女,可不行。
甚至連出息這種官方場面活動而耽擱了閨女的休息,都讓這當爹的,憐惜不已。
王爺走過去,
將閨女抱在懷中,
大妞很是熟稔地伸手勾住自己親爹的脖子;
「還是下去休息吧。」
大妞搖搖頭,哪怕呵欠依舊打著,但還是堅定道:
「爹,今兒個我們父女倆可是正角兒哩。」
「成,
那爹就帶著你看看,
看看爹親手為你,
打下的楚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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