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亂九宮 傳說之殿

    寶座殿內有幾個地方她比較喜愛,好比一個人坐在灑滿陽光的房子中,也有比較偏好的位置一樣。這建築的尾端有幾間更衣室,其中一間的頂上有個小閣樓,她常去那兒。那閣樓里存放了古代禮袍,供昔日王親貴族等要員來峨團陵墓敬拜時換穿;這些人來此敬拜,等於承認有個領域大於他們自己的或任何凡人的領域。有時,他們的公主女兒會穿上鑲繡黃玉和深色紫水日印的柔細白絲袍,與陵墓女祭司一同起舞。閣樓內藏寶物中有幾張彩繪象牙小桌,桌面所繪圖樣就是起舞情形。她們舞蹈時,君王或領主待在殿外等候,顯示當時與現在一樣,禁絕男人涉足陵墓土地。侍女倒是可以進來與女祭司共舞,這些侍女身著白色絲袍。但女祭司本人則和現在一樣,只穿家紡粗素黑袍,古今如一。阿兒哈喜歡來這裡用手指撫摸絲袍,它們雖因年久而略損,但宜人的輕柔觸感依舊。禮袍上的珠寶不會消失,由於本身的重量,有些已脫落。這些衣櫃有種香氣,那香氣不同於所在地神廟裡的麝香或薰香,它比較新鮮、比較清淡、比較嫩。

    在這幾間寶物室之中,她往往花上整晚時間單單檢視一隻箱子,把所有東西看個完全:珠寶、生鏽的盔甲、破損的舵柄羽飾、皮帶扣、別針、胸針、青銅製品、鍍銀用品、純金物品……

    貓頭鷹不理會她的存在,徑自坐在椽木上,黃眼睛或張或閉。屋瓦 縫隙透進一點星光,也會飄落雪花,細緻冰冷,如同那些古代絲袍,摩挲未了,感覺無物。

    深冬某夜,由於殿內太冷,她走到活板門那裡,舉起活板門,扭身爬下階梯,而後關上活板門。她靜悄悄步入前往墓穴這條她已熟透的通路。當然,她從不帶燈火去墓穴那裡,有時即使帶了燈籠進大迷宮,或夜晚時在地面上行走,只要鄰近墓穴,她一定滅掉燭火。所以,她從未看過那地方,就連過去她當女祭司的各個世代,她也沒看過。現在進了這條甬道,她照例吹熄手執燈籠內的燭火,然後按照原有步調摸黑前進,卻輕鬆得宛如黑水中的小魚。這裡始終不冷不熱,不論冬夏,永遠帶有相同的涼意及不變的些微濕氣。上方的地表,冷冽的冬風在沙漠上猛掃白雪;而這裡:無風、無季節,封閉、靜謐、安全。

    她打算去彩繪室。她喜歡偶爾去去那裡,就著昏暗燭光研究牆上奇異的壁畫。那些壁畫雖屈居地底黑暗卻依然突出,畫中儘是些生了長翅膀的大眼睛男人,有的安詳,有的沉鬱。沒人能告訴她那些人是誰。所在地的別處沒有這種圖畫,但她自認明了這些圖像:他們是不重生的、受詛咒者的鬼魂。由於彩繪室設在大迷宮中,她得先穿越墓碑區底下的大墓穴;這回,往下行經傾斜通道時,她見到一抹淡淡的灰色,一道薄弱的微光,一個遠處光線的反射再反射。

    她以為是眼睛作怪,畢竟在全然黑暗中,眼睛常常騙人。她閉上眼睛,微光隨之消失,再張眼,微光重現。

    這時她已止步,呆立不動。確實是灰色,不是黑。邊緣淡淡的灰白也清晰可見,而這地方本該什麼也看不見,本該舉目盡黑。

    她向前走了幾步,伸手觸摸隧道牆角,發現隱約可看見手的移動。

    她繼續前進。在這黑暗深極的墓穴中,在這不曾有光的地方竟有微光飄邈,真是難以想像的怪事,實已超越讓人害怕的地步。她光腳黑衣,無聲無息前進。到了最後一個轉彎處,她停下來,然後緩緩挪移最後一步,凝目,觀看。

    眼前是她前所未見的景象。儘管她曾活過千百世,也不曾見過這景象:陵墓墓碑底下這個非由人手所鑿而是遭地力掏空的圓拱形巨穴,滿布水晶和石灰岩的白色尖柱。這是地底清水自太古以來即長年勞作的所在。屋頂和牆壁閃閃發光,巨大輝煌、精美錯雜,使墓穴轉化為一座鑽石王宮、一棟紫水晶和澄水晶之屋。它們光榮壯美地驅走了萬古黑暗。

    運作這奇景的光雖不明燦,但對習慣黑暗的眼睛仍是眩目。那是一道柔和的薄光,像是沼氣光,它緩緩橫越洞穴,把珠光閃閃的屋頂擦亮成千百朵銀花,並在洞穴石牆上投射出千百個奇幻麗影。

    那道光從一根木杖尾端放射出來,沒有冒煙,不會燃耗。木杖由一隻凡人的手握著。阿兒哈看見光亮旁邊的臉龐,那張黝黑的臉是一張男人的臉。

    她立定末動。

    那男人在大墓穴里橫過來穿過去,走了頗長一段時間。他細心查看岩石帶狀水紋的背後,仔細觀察由墓穴引伸出去的幾條地道,但他沒有進入那些地道。他的舉動看起來好像在尋找什麼。護陵女祭司依舊靜立不動,她站在通道的黑暗角落等著。

    她最難想通的一點或許是:她正在觀看一名陌生人。她一向很少見到陌生人。她於是猜想,這人必定是管員之一。不,應該是圍牆另一邊的男人,大概是牧羊人,或是所在地的守衛、奴隸。他來這裡探究累世無名者的秘密,可能量想偷取陵墓的某樣東西……

    來偷某樣東西,來盜取黑暗力量。「褻瀆神聖」這幾個字慢慢進入阿兒哈腦袋。他是男人,而男人的腳掌永不容踩踏這神聖墓穴之地。但他已經身處這空闊的陵墓心臟區域,他已經進入了。他已在禁光的所在造光,這是天地創始以來不曾有的事。累世無名者為什麼沒有擊倒他?

    男人這時站著,低頭注視岩石地板,那一處的地板曾被切割並搬動過。看得出來那塊地面曾被撬開又覆蓋回去,該是為了造墳而挖起這貧瘠的酸性土塊,但沒仔細填實。

    她的歷代主母已食盡那三名囚犯,為何沒吃掉這一個?她們在等什麼?

    等她們的手行動,等她們的舌說話……

    &滾!滾開!」突然,她放開嗓門尖聲大叫。巨大回音轟隆盤繞整個墓穴,好像為了把那張受驚嚇的黝黑臉孔弄模糊似的,因為那張臉剛才已經轉向她這邊,然後透過搖曳的洞穴光輝見到了她。緊接著,光亮消失。所有輝耀隱逝。漆黑,而後是沉寂。

    現在她又可以思考了,她已經擺脫那個光亮魔法。

    他一定是從紅岩門,也就是「囚犯門」那兒進來的,因此,他會嘗試由那扇門逃走。阿兒哈有如輕翼疾展的貓頭鷹,輕巧無聲地跑越半圈洞穴,來到了隧道頂部較低矮的那一段:只有那裡可通往那扇僅能向內開啟的門。她停在隧道入口。沒有穿堂風由外吹來,可見他進來後沒讓那扇單向門開敞。門是關著的,若是他仍在隧道內,這會兒顯然進退不得了。

    但他不在隧道內,這一點她極確定。在這個狹窄空間內,如此近距離,他若還在,她一定聽得見他的氣息,感覺得到他生命的溫暖和脈動。隧道內空無一人,她挺立聆聽。他去哪兒了?

    黑暗好像一條繃帶壓迫她眼睛。見著陵墓墓穴讓她感覺惶恐困惑。過去她所知道的陵墓,只是一個聽來的、用手觸摸來的、藉黑暗中的涼空氣感知的限定範圍,那個範圍很大,是個無人得見的奧秘。現在她卻看見了,而這奧秘竟非由恐懼取代,反倒被美麗接手。美麗,一個比黑暗奧秘更為深邃的奧秘。

    這時她緩步前進,有些遲疑。她觸摸著靠左走,走到第二條通道,也就是通向大迷宮的通道。她暫停聆聽。

    耳朵能告訴她的,跟她的眼睛一樣少。然而,就就在她一手貼扶岩石拱道一邊時,她感覺岩石好像微微震動,不流通的涼冷空氣中似乎帶歹一絲不屬於這裡的香氣:一種野生洋蘇葉的氣味,而這植物是生長在頭頂上方的沙漠山丘上,繁衍於遼闊的天空下。

    她循著嗅覺,緩慢無聲地走下隧道。

    跨出大約百步後,她聽見他了。他幾乎與她一樣沉靜無聲,但他在黑暗中的腳步不像她那般穩妥,她聽見細微的腳步聲短暫亂響,好像因為地不平而絆跌,但又馬上穩住自己。接著,四下死寂。她靜候片刻,繼續提腿緩進,右手指尖輕觸石壁。最後,手指摸到一個金屬圓棒。她停在那兒,繼續往上觸摸鐵條,一直到她能夠著的最高位置,她才摸到一個凸起的粗糙鐵手把。然後,她驟然使出全力將手把往下拉。


    迸出一陣可怕的嘎嘎聲和碰撞聲,藍色火花飛落。回聲慢慢消褪,抱怨似地往她身後的通道傳過去。她伸手感觸,距她的臉僅幾吋遠,是一扇鐵門略帶麻點的表面。

    她長吐一口氣。

    接著,她慢慢由隧道上坡走回墓穴,再一直讓牆壁保持在右手邊,走回寶座殿的活板門。雖然已無必要靜默,但她沒有疾走,而是一聲不響緩慢移步。反正她已經逮著她的竊賊了:他剛才經過的那扇門是進出大迷宮的唯一途徑,而它僅能由外面開啟。

    現在,他就在大迷宮裡面,困在那個黑暗地底,永遠出不來了。

    她挺直腰,慢步經過寶座,進入有長柱的大殿。這殿內有個青銅缽,安置在高三腳架上,缽內滿是火紅木炭。她繞過青銅缽,走向升至寶座的七級台階。

    她在最底下一級台階下跪,前額拜倒觸地。那石階不但冰冷蒙塵,還散布些許貓頭鷹獵食棄置的老鼠骨頭。

    &饒恕我目睹妳們的黑暗被侵犯,」她輕聲說:「請饒恕我目睹妳們的陵墓被褻瀆。我會為妳們復仇,我的眾主母啊,死亡會把他交給妳們,他將永不得重生!」

    她雖然祈禱,內心所見卻是有光的洞穴展現的搖曳光彩,冥域中的生命。而且,她沒感到褻瀆神聖所該產生的恐懼,對那個竊賊也毫無忿怒;她想到的只是:那洞穴多麼奇特、多麼奇特……

    &該告訴柯琇什麼呢?」她步出大殿,踏進猛烈冬風中,在拉緊披風時自問自答道:「什麼也不說。還不要告訴她。我是大迷宮的女主人,這不關神王的事。等那竊賊死了再告訴她好了。我該怎麼殺死他?我應該叫柯琇來看他被處死,她喜歡死亡。他在找什麼?他一定瘋了。他是怎麼進來的?只有柯琇和我有紅岩門和活板門的鑰匙。他一定是從紅岩門進去的,只有術士才可能打開那扇門。術士——」

    她驀然止步,雖然強風幾乎把她的腳吹離地面。

    &是術士,內環諸島來的巫師,在找尋厄瑞亞拜護符。」

    這個結論竟隱含一份離奇魔力,使她雖置身冰冽冬風中卻漸感全身溫暖,並且朗笑出聲。她四周是所在地,所在地周圍是幽黑死寂的沙漠;冬風刺骨,山坡下的大屋一無光亮。看不見的薄雪在風中飄拂。

    &是他能用巫術開啟紅岩門的話,他也能開啟別的門,然後逃跑。」

    這想法頓時害她背脊發涼,但馬上被她否定。是累世無名者讓他進來的。有何不可?反正他無法製造任何傷害:一個無法離開偷竊現場的賊,能造成什麼傷害?他能做到這一步,想必身懷法術和邪惡力量,而且肯定是強大的法術和力量,但他無法再前進了。凡人的魔法不可能勝過累世無名者的意志,或贏過墓穴內的鬼魂,或與寶座空虛的歷代諸王爭強。

    為了幫自己確定這想法,她快步走下山丘到小屋。馬南在門廊上睡覺,裹在斗篷與破毛毯內,那條破毛毯就是他冬天的床。她安靜走進屋內,沒點燈,唯恐驚醒馬南。她打開一個上鎖的小房間,說是小房間,其實只是屋尾一個大型櫃。她敲擊打火石,火花持續的時間剛好讓她找到想找的地板某處。她跪下來移開一塊磚,現出一小塊僅數吋見方的髒厚布,她無聲無息地拉開厚布,卻吃驚跳開:一道光射上來,恰好照在她臉上。

    稍過片刻,她才小心翼翼透過地上的開孔看進去。她都忘了:那人的木杖會放射奇異的光芒。她原本只期望聽見他在下方的黑暗中走動,竟忘了那光亮。現在,他就位於她預期的所在:這個偵窺孔的正下方,那扇阻礙他逃離大迷宮的鐵門旁。

    他站在那裡,一手置腰際,另一手斜持那根與他齊高的木杖。木杖頂端附著微弱磷火。由大約六呎的高度望下去,他的頭略偏一邊。這人身上是一般冬季旅人或朝聖者的裝扮:厚重短斗篷、皮製短上衣、羊毛綁腿、系帶草鞋;背上有個輕背袋,袋上吊掛一隻水壺;腰際則有把帶鞘短刀。他靜立在那兒,像尊雕像,自在而一臉深思。

    他慢慢從地面舉起木杖,把發光那一端伸向鐵門——阿兒哈從偵窺孔看不到鐵門。但見那團光亮起了變化,變得較小但較亮,是個密實光團。他大聲說話,阿兒哈聽不懂那奇怪的語言,但比那語言更奇怪的是那人深沉洪亮的說話聲。

    木杖頂端的光變亮、晃動、轉暗,甚至有一陣子幾近完全消逝,使她無法看見他。

    等那淡紫色沼氣光重現並穩定放光,她看見他轉身離開鐵門,他的開啟魔法失敗:鎖牢那扇門的力量比他所擁有的任何魔法都強大。

    他環顧四周,好像在思考。打算怎麼辦呢?

    他站立的那條隧道或通路寬約五呎,洞頂離粗糙不平的岩石地板約十二至十五呎,牆壁是完實的岩石,沒有塗灰泥,但堆棧得非常仔細又緊密,石縫間幾乎連刀尖也插不進去。這牆越往上越向內縮,形成圓拱狀穹窿。

    此外別無一物。

    他開始向前走,只一大步便將他帶離阿兒哈的視線以外。光亮漸消逝,就在她想把厚布和磚塊放回原處時,她面前地板的微光又增強了。他重返鐵門邊;也許他想通了,一旦離開鐵門進入隧道網,他大概不太可能再找到這扇鐵門。

    他說話了,只低聲說了兩個字:「易門」,後來又稍微放大聲量重說一遍:「易門」。鐵門在門框內嘎嘎作響,低沉回音像打雷般在圓拱形隧道內轟隆打轉,阿兒哈仿佛覺得腳下的地板在搖晃。

    但鐵門依舊牢固。

    他於是笑了起來,是男人在想「瞧我多呆!」時發出的那種短促笑聲。他再度仔細查看四周牆壁,向上瞥時,阿兒哈看見他黝黑的臉上殘留一抹微笑。他查看完後坐下,鬆開背包拿出一片乾麵包咀嚼起來。他打開皮水壺搖了搖,看模樣很輕,好像快空了;他沒有喝,重新塞妥蓋子。他把背包放到身後當枕頭,拉拉斗篷裹住身體後躺下,木杖仍握在右手。他躺下時,有一小團或一小球光亮由木杖向上飄,而後暗淡地懸在他的頭頂後方,離地僅幾呎。他左手放在胸部,手中握著某樣掛在沉重頸鏈上的東西。他躺在那兒,兩腿交迭於腳踝,相當舒適。他的目光飄過偵窺孔,而後嘆了口氣,閉上眼睛。那光亮漸暗。他睡了。

    緊握在胸前的那隻手鬆開來,滑至一側,上方的旁觀者於是看見他頸鏈上的護符:像是一小片粗金屬,呈半月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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