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得出門時,屋外還是冬季日出前的黑暗。他從銳亞白鎮下山出發,不到中午,便走到弓忒港了。他身上的弓忒綁腿、上在、皮麻合制的背心都很合穿,是歐吉安送給他的,以替換甌司可島的華服,不過,格得仍留著那件毛皮靴里的大斗篷,以應這次冬季之旅所需。於是他披著斗篷,手裡只拿了一根與他同高的木杖,就來到城門。衛兵懶懶地靠著雕龍柱,不消第二眼便看出格得是個巫師,他們問也沒問便移開長矛,讓他通行,目送他走下街道。
他在碼頭與海洋公會會館等處詢問船班,想尋找向北或向西開往英拉德、安卓、歐瑞尼亞的船。大冢都回覆他:日回近了,目前沒有船隻要駛離弓忒港。會館裡,大家都告訴他,由於天氣不穩,連漁船也不打算駛出雄武雙崖。
他們在會館的食品室招待他晚餐。巫師鮮少需要開口請人賞餐。他與碼頭工人、修船工、造船工、天候師等人坐了一會兒,開心地聽他們夭南地北,自然流露出弓忒島人徐緩閒逸的交談與咕咕噥噥的說話習慣。他內心有股強烈的願望,想留在弓忒島,放棄所有的巫術和冒險,忘記所有力量和恐懼,在家鄉這塊熟悉親切的土地,與每個男人一樣平平穩穩過日子。這是他的願望,但他的意志卻不在此。他發現沒有船要出港,便沒在海洋會館多留,也不在城裡久待。他開始沿海灣岸漫步行,一直走到位於弓忒城北方的幾個小村莊,問附近的一些漁民,最後終於找到一個漁夫有條船可供出海。
漁夫是個冷峻的老人,他的船長十二尺,船外板采鱗狀建造,歪斜龜裂得很厲害,看起來一點也經不起風浪,船主卻索價甚高:在他的船隻、他本人、他兒子身上,各施持一整年的航海平安術。因為弓忒漁民什麼都不怕,連巫師也不怕,只怕海。
北群島區重視的那種航海平安術,不普救過弓忒人脫離暴風或暴浪,但如果由一個熟悉鄰近海域、深諳造船方式、也懂航行技巧的本地人來施法,通常都能達到日常保平安的效果。格得誠信可靠地施法,花費一天一夜,穩當耐心地一步一步進行,什麼也沒遺漏;心裡卻一直懷著恐懼的壓力,思緒不斷溜向黑暗的小徑,想像著那黑影接著會如何在他面前出現、多快出現、在哪裡出現。法術施畢,他非常疲倦,當晚睡在漁夫小屋裡的鯨腸吊床,黎明起床,就染了一身乾鯡魚的氣味。格得立即走到轉北崖底下的小海灣,他的新船就停泊在那裡。
他利用灣邊平台把小船推入平靜的海水,海水立刻輕湧進船里。格得像小貓般輕盈地踏進小船,趕緊整理歪斜的木板和腐爛的木樁。他像以前在下托寧與沛維瑞合作一樣,同時運用工具和巫術。村民靜靜聚攏,在不遠處,觀看格得的快手,傾聽他柔和的念咒聲。這工作他也是穩健耐心地一步步進行,直到全部完成,小船完全不漏水為止。接著,他把歐吉安為他做的手杖豎起來當桅杆,並注入法力,再橫著加綁一根艮木作為帆桁。
從這根帆桁以下,他編織出一塊四方形的法術帆,顏色白得有如弓忒山巔的白雪。婦女們見此,欣羨得驚嘆出聲。接著,格得站在桅杆旁,輕輕升起法術風,海面的小船於是滑行出去,越過海灣,轉向雄偉雙崖。默默觀看的村民,親眼看這條會進水的槳船,變成不漏水的帆船出海,輕快俐落得有如磯鷗展翅,不由得歡呼起來,在海邊迎著冬風又笑又跳。格得回頭片刻,看到村民們在舞北崖嶙峋深暗的岩塊下,為他歡呼送別;崖上方是沒入雲端的弓忒山,山野覆蓋著白雪。
格得駛船穿越海灣,航經雄武雙崖岩塊,進入弓忒海,開始向西北方前進,經過歐瑞尼亞的北方,照著他所來的路程回航。這次航行沒有什麽計委或策略,純粹是路程的回溯。那黑影既然從甌司可島穿風越日追隨他的鷹行路線,就可能在這條路線遊蕩或直行過來,誰也拿不準。但是,除非它已經完全退回夢的疆土,否則應該不會錯過格得才是,這回他公開穿越開闊海,要與它交手。
要是必須與黑影交手,格得希望是在海上。他不太確定為何這麽盼望,但他很怕與那東西在乾硬的陸地上再度交鋒。儘管海上會興起暴風雨和海怪,卻沒有邪惡的力量,邪惡屬於陸地。而且格得之前去過的那塊幽暗島陸,沒有海,也沒有河流或泉水。乾硬的陸地代表死寂。雖然在天候惡劣的季節里,海洋對格得也構成危險。但他仿佛覺得,那種危險、變動和不穩定,反而是一種防衛和機會。這次若能在自己的愚行終結時遇上黑影,他或許至少可以依照它以前對他的做法,也緊抓著它不放,再用自己身體的重量、用自己死亡的重量,把它拖進深海的黑暗中,那麽,它既然被掌握住,以後大概也不會再升起來了。這樣,至少他在世時釋放出來的邪惡,能以他的死亡做個了斷。
他航行在洶湧的海面上,頂上的雲層低垂吹飄,宛如覆蓋一大塊服喪面紗。他目前沒有升起法術風,而是靠自然風航行。風由北猛烈吹來,只要他常常小聲持咒,維持那張法術帆,風帆本身就會設法迎風前進。要不是運用這法術,他實在不可能讓這條奇怪的小船在這洶湧的海上行駛這條路線。他繼續前進,並一直敏銳察看四面八方。啟程時,漁夫的妻子給了他兩條麵包和一罐水。行駛數小時後,他首先看見弓忒島和歐瑞尼亞島之間唯一的小島,坎渤岩。格得吃了麵包,喝了水,心中感激家鄉那位贈與食物的沈默漁婦。航經那個看來淡遠的小島嶼之後,他繼續西行,海面下起毛毛細雨,如果在陸地,恐怕就成了小雪。四周寂靜,只有船隻輕輕的吱軋聲和海浪輕拍船首的聲音。沒有船隻擦身,也沒有鳥飛過。一切靜止,只有始終動盪的海水和浮雲在移動。現在行駛的這條西行航線,是他變形為老鷹時飛行的同一路線,只不過當時是向東。現在他仍依稀記得那些雲在他四周飄浮的情形。當時他俯瞰灰茫茫的大海,現在他仰望灰茫茫的天空。
他四面張望,前方什麽也沒有。他站了起來,全身僵茨,也厭倦這樣凝視張望空無的四周。「出來呀,」他於是喃喃道:「出來呀,黑影,你在等什麽?」沒有應答,灰暗的海霧和海浪中間,沒有什麽更灰暗的東西在移動。但他越來越肯定,那東西離他不遠,正在盲目地尋找陰冷的線索。於是,格得突然高聲大叫:「我在這裡,我,格得,雀鷹,我召喚我的黑影!」
小船乃前行,浪濤唏窣輕語,海風颼颼吹掠白帆。一段時間過去了,格得依舊等著,一手放在紫杉木船桅上,兩眼盯視冰冷的細雨由北打來,在海面上緩緩畫著不整齊的斜線。然後,在海面上遠方的雨中,他見到黑影向他而來。
它已經把甌司可島槳手史基渥的身體解決了,所以不是以屍偶的形態案風越海來追格得;也不像格得在柔克圓丘或夢中所見那樣,化為怪獸。可是如今它即使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有形狀。它在追捕格得以及在荒野與格得爭鬥的過程中,已經擷取他的力量,吸入自己體內。現在格得在光天化日下召喚它,可能因而給了它或加諸它某種形態和實質。
它現在確實有點像人,只不過因為是黑影,所以才投射不出黑影。它就這樣越過海洋,從英拉德之頡昌出來,朝弓忒島而來,一個幽暗邪惡的東西在海浪上前進,邊走邊細察海風,冰冷的雨水穿透了它。
日光使它半盲,又因為格得呼喚它,所以格得先看見它,它才看見格得。茫茫人海與黑影中,他認得出它,它也認得出他。
冬季的海面上,格得立於一片駭人寂寥中,見到了他所畏懼的東西。海風好像把它追遠了些,但它底下的海浪卻讓格得的眼睛錯亂,使他覺得它反而似乎愈來愈靠近他。格得弄不清它到底有沒有移動,現在它也見到他了。儘管格得心裡對它的碰觸只覺得恐怖與懼怕,那碰觸是股冰冷黑暗的痛苦,不斷耗蝕他的生命,但他仍舊等待著。接著,格得猛然出聲念咒,增強法術風,把風往入帆內,他的船於是陡地筆直跨越漸茫海浪,朝那個懸在風中,正往下沈落的黑影疾駛過去。
那黑影無聲無息地擺動著,轉身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