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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許久,穆楓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輕聲說道:「我們把他埋葬了吧。」少年抹了抹眼淚,說道:「我知道該把他埋在哪裡。」穆楓背起杜乘風,說道:「那就麻煩你帶我去吧。」
少年在前,穆楓在後,兩人一前一後走下山峰。從「五獸」身旁經過時,五個人雖都意憤難平,到底個個受傷在身,又蒙穆楓相救在前,只是對他怒目而視,卻是說不出話來,唯有沈歡,看著兩個人的背影,若有所思,突然目光一閃,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一點光亮。
穆楓跟隨著少年來到奇花山谷,看到此地繁花似錦,別有天地,想到杜乘風一世縱橫,轟轟烈烈,埋骨於此,也算是得享平和寧靜,不由心生感慨。兩個人選了水潭邊一塊靜謐之處,將他安葬,待收拾停當,已是天光大亮。
穆楓將一段樹幹削得方正,立於墳前,問少年道:「你看上面該寫什麼?」少年搖頭,茫然說道:「我也不知道該寫什麼,就由你做主吧。」穆楓略一沉吟,運功於指,所到之處,木屑紛紛落下,少頃寫罷。少年低頭去看,見他寫的是「刀客杜乘風之墓」,便點了點頭,心想:總算你也知道,他對什麼刀王不刀王,壓根沒放在心上。
就在這時,山谷外面傳來一聲長嘶,少年聽得耳熟,心中一動,剛一抬頭,一頭巨猴已經從樹上跳下,隨後又有百十隻猴子紛紛跳到地上。少年又驚又喜,只見猴王繞著杜乘風的墳墓走了兩圈,步履緩慢,儀態大度,直若一位王者來向一個值得敬重的對手告別。這時候一隻母猴懷裡抱著小猴兒走到少年身邊,輕撫其頭,小猴兒也伸出手指,在他的臉上輕輕觸碰了幾下,好似在溫言勸慰。少年撫摩著母猴的脖頸,又流下淚來。過得片刻,猴王站立起來,昂首向天,長聲嘶吼,群猴跟著發出長鳴,過得片刻,猴王縱身跳到樹上,帶著群猴復又離去,轉眼功夫走得乾乾淨淨。
穆楓看得驚奇,正自暗嘆,少年突然說道:「謝謝你幫我安葬了他。我說過不想跟你學武,你可以走了。」穆楓想了想,柔聲說道:「我與他相識多年,這一場架也鬥了多年,雖然立身處世各取其道,也算得上惺惺相惜,我也想在這裡陪他幾天,與他告別,你看可好?」少年神情漠然,說道:「那可由得你,不必和我來說。」他自顧自走到水潭邊,抱膝坐下。
接下來幾天,兩個人相安無事。起初穆楓捕著獵物,還想分與少年,見他並不領情,便也作罷。待到少年在杜乘風墳前練習他所教的練功心法時,穆楓就會閉目養神,常常就此睡去,鼾聲大作,以示不會偷窺他的武功。不知道是缺了杜乘風的指點,抑或是心緒低落,少年總是練到一半,便練不下去了。
在他心裡,雖然談不上憎恨穆楓,卻總是隱隱覺得如果沒有眼前這個人,大哥興許就不會死。他又有一種少年人的心思,覺得若是對穆楓好言以待,便是背叛了自己的大哥;有時候他甚至會想,穆楓之所以沒有出手救大哥,想必也是因為不願消耗自己的內力。總而言之,在他心裡找著各種理由,要讓自己厭惡穆楓,不願和他多說一句話,巴不得他快點離開。
就這樣到了第七天,時近黃昏,穆楓看了看天色,開口說道:「七天已過,我也該走了。」少年冷冷地說道:「你要走便走,可沒人想要留你。」穆楓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在杜乘風的墳前深鞠一躬,說道:「杜爺,你我相識一場,斗得痛快。今生別過,來世你我再做對手,好好打上幾架。」他頭也不回,昂首朝山谷外走去。
就在這時,從山谷外走進來幾個人,正是「五獸」,個個身上猶自包紮著傷口,卻是昂首挺胸,神情嚴肅。穆楓一見,朗聲說道:「各位傷勢還未痊癒,就算與穆某有的冤讎,不妨等傷好了再說。」他只道「五獸」又是前來尋仇的,沈歡卻是淡然一笑,說道:「穆楓,我們今天不是來找你的。我們找的是那位小兄弟。」說話間,「五獸」已經從他身旁走了過去,不再理他。
穆楓看到鄧青羊跟在後面,右臂用木板夾住,懸於胸前,面色蒼白,知她受了重傷,心生憐惜,忍不住問道:「青羊妹子,你傷的怎麼樣?」鄧青羊嘴邊癟了癟,鼻子一酸,想要哭出來,又看了一眼鄧百齡的背影,強把淚水抑住,沖穆楓勉強一笑,低頭走了過去。
少年看到「五獸」走上前來,神情頗為古怪。沈歡說道;「小兄弟,有件事情我想問問你,你能對我說實話嗎?」少年點了點頭,沈歡笑道:「那就好,那就好。」他突然伸手兜住了少年的後頸,施力往下一扳,抬起左腿,撞向少年的胸腹,使得是近身相鬥的擒拿手。通常來說,對付這一招需得是腳下一個弓步,撐住身子,伸左手擋住對方的腿擊,再還之以右拳,可是少年想也不想,任他扳住,身子直直地倒下,雙手抱住他的左腿,猛一轉身,面上背下躺在了地上,雙腿使了個「兔子蹬鷹」,反踢沈歡的面門。
沈歡似乎早已料到他會使出這一招,身子往後一跳,想要避得開去。可是他腳剛落地,一條人影從他後面沖了過來,這人暴喝一聲,一拳打來,力道驚人。沈歡聽得風聲不善,心知不是來人的對手,又連著跳了幾跳,好在來人並不追趕,才堪堪躲開,饒是如此,也嚇得面色有些發白。
來的這人正是穆楓,他一拳逼退沈歡,就勢拉少年於身後,怒聲喝道;「杜乘風已死,難道你們想為難這位小兄弟?」原來他以為「五獸」加上鄧青羊個個為杜乘風所傷,對他恨之入骨,眼見得杜乘風既是死了,這是要在他的兄弟身上把仇給報了,故而出手相助少年,更是怒髮衝冠、嗔聲大喝。
哪知道少年從他身後拍了拍他肩頭,冷冷地說道:「麻煩你讓開。他們和我鬧著玩,不用你操心。」穆楓一怔,就見「五獸」俱都呵呵笑了起來。沈歡笑道:「小兄弟,你還要瞞著我們嗎?」少年從穆楓身後繞出,奔到「五獸」面前,雙膝彎曲,就要跪倒,早被沈歡一把拉住。
沈歡笑道:「我猜你是絳州鳳梧縣人。」少年點頭稱是。沈歡似有意似無意地看了穆楓一眼,見他面露訝異之情,眼神又落回到少年臉上,繼續說道:「你爹做過鷹揚衛的斥候先鋒。他膽氣過人、敢作敢當,與我們幾個都是好兄弟。當年我經常與他切磋功夫,方才那一招擒拿手便是我們兩個琢磨出來的,別人家可都不會。」他頓了一頓,面上露出痛惜之意,嘆道:「可惜他英年早逝,著實讓人痛心。」他一邊說,一邊偷眼看到穆楓只顧著側耳傾聽,不知不覺靠得近前,臉上的表情甚是緊張,便大聲說道:「如果我猜得不錯,你爹叫石破虜,你是他的獨子石小川。」
少年再無遲疑,點頭說道:「沈叔叔,我雖未曾見過你,卻聽我爹常提到。」他話音剛落,聽得穆楓在他身後驚呼了一聲,聽聲音竟是欣喜欲狂。穆楓一把抓住了少年的手臂,問道:「你就是石小川?」少年大聲說道:「對的,我叫石小川,可是你抓得我好疼。」穆楓鬆開手,伸手入懷,掏出一樣東西,攤在掌心,說道:「你看,這是什麼?」
沈歡眼尖,看得明白,故作驚訝之色,說道:「這是破虜兄弟的號牌,怎麼到了你的手上?」石小川一把搶了過來,見那號牌純銅所制,上面刻著一隻振翅高飛的雄鷹,正是鷹揚衛的標識,翻到背面,鏤刻著「石破虜」三個字。他抬頭看著穆楓,眼中滿是疑惑。
穆楓說道:「王爺托我找到你。」沈歡急急地跟了一句,問道:「找到以後怎樣?王爺說了什麼?」穆楓說道:「王爺說的是,找到以後,帶小川兄弟去見他。」沈歡的臉上掠過一絲驚喜,卻轉瞬消失,變成一副沉痛的樣子,嘆道:「可是王爺卻遭了毒手,你找到小川兄弟又有何用?」穆楓說道:「我只是想找到小川兄弟,將他帶大,傳授他武功,算是了卻王爺一樁心事。只是我到絳州之時,天降大水,我四處尋找都沒有找到小川兄弟。這一路找來,已經六年了。今日天可憐見,總算讓我找到了。」
沈歡聽之動容,嘆道:「看來我們都錯怪穆爺了。」他長鞠一躬,見穆楓面帶疑惑,便說道:「王爺遇難,我們兄弟當然要找穆爺討個說法。穆爺總是避而不見,我們這些兄弟總不免有各種猜測,以為穆爺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更有甚者,以為穆爺原本就是那奸相的幫凶,誆騙王爺。雖然這一路上,我們與穆爺交過幾次手,穆爺總是手下留情,卻也只當穆爺心有愧疚,可沒有領情。」穆楓沉聲說道:「我未能護得王爺周全,原是無顏再見各位。我只想著等此間事了,再給各位一個交代。」
沈歡擺手說道:「七天前那一役若不是穆爺出手相救,『五獸』怕是要變成『五鬼』。尋仇之事那是再莫要提了。」他拍著石小川的肩頭,說道:「既然如此,小川兄弟就要託付給穆爺了。穆爺武功蓋世,小川兄弟能夠跟著你,也是他的造化。」穆楓還沒說話,石小川突然大聲說道:「可是我已經說過了,我不想跟他學武,更不想跟著他。」他拉拉沈歡的衣袖,說道:「沈叔叔,我想跟著你們。」
沈歡說道:「小川兄弟,今日見到你,真是欣喜至極。只是我們幾個馬上要啟程,去到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不僅路途遙遠,而且極是兇險,帶上你著實不方便。你先跟著穆爺,學好武功,總有一日我們還會遇到的。」石小川還想再說什麼,鄧青羊突然冷笑道:「男子漢大丈夫,婆婆媽媽的幹嗎?就算討厭這個人,可是他的武功確實厲害。他既然肯教你,你更應該好好學,有朝一日超過他,打敗他,那才叫本事!」
石小川聽了悚然一驚,默然不語,再看鄧青羊,面色蒼白,神情冷漠,比那一日晚上憔悴許多,眉宇間卻又多了一分剛毅。原來那一日她看到杜乘風形如鬼魅、出手如風,「五獸」幾無還手之力,在心裡就已經暗暗埋下了一個念頭,誓要將功夫練好,絕不讓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
沈歡笑了起來,說道:「還是青兒說話爽快。」他朝穆楓抱拳拱手,說道:「穆爺,我們這便告辭,後會有期。」「五獸」帶著鄧青羊揚長而去,石小川看著幾個人離去的身影,眺望許久。
等到走出了山谷,郭振天問沈歡道:「軍師,你看了什麼端倪嗎?」沈歡眼中閃過一絲狡黠之情,笑道:「天機不可泄露。不過我可以告訴你的是,我們這位王爺真的讓人好生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