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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雪心知對方有高手在場,那一聲大喝,用了傳聲震物的功夫,把她擲出來的點數震得變了,但是,玩骰子呼盧喝雉非常普遍,誰也不能干涉。
對方挖的坑,在這兒等著埋土呢。
夏侯雲默默嘆口氣,輸便輸吧,這一孤注,不過賭了至樂園的地契,好在還贏了兩萬兩金,也算不虛此行。
押櫻花面具贏的賭客,紛紛擊掌歡呼,押黑衣女子贏的賭客,則大失所望,甚至有憤憤然瞪向穆雪的。
夏侯雲心頭一震,木頭說,在賭場上,人性陰暗的一面會放到極點。多年來,因為太子位不穩,唯恐言行不當招來彈劾,故而處處循規蹈矩,不入教坊,不進賭館,這三天,在暢意園、陶然園、至樂園,算是見識了普通民眾,藏在敦厚勤勞下,陰暗的那一面。
櫻花面具得意之極,一把抓起骰子,嘩啦一聲往玉海碗中擲去。骰子在碗裡滾動。眾賭客突聽一聲「阿嚏」,抬眼瞟了瞟,原來是黑衣女子打了個噴嚏,正不好意思地以袖掩口,站在她周圍的賭客,有幾個鼻子聳動,張大嘴,然後「阿嚏」便出來了,都很響。
就在這時,小廝唱道:「雙二一一,五點!雙二一一,五點!」聲音顫抖,顯得震驚,又恐懼。
穆雪放下衣袖,容色依舊呆木,道:「原來是個小五。我贏了。」
櫻花面具看一眼眾賭客,有一人輕輕搖頭,又點頭,隨後輕悄悄退出。櫻花面具雙手縮在衣袖中,攥拳,鬆開,抖抖長袖,揖禮道:「我,輸了,錢,是你們的,至樂園,也是你們的了。」
夏侯雲哈哈大笑:「承讓,承讓,這運氣好吧,神仙都擋不住。」雙手一拱,大笑道,「見者都有緣,來者都是客,我們兄妹特意從隨雲居購了他們的獨門陳酒,諸位兄弟,不妨到寒舍一醉方休,往後,還請多多關照至樂園。」
眾賭客心知肚明,隨雲居獨門陳酒好是好,可也得有命喝,櫻花面具豈會甘心丟了至樂園,有心推辭不去,卻見布衣男子站在門口,手指放在唇邊,打了個尖利的呼哨,霎忽間,腳步聲響起,喝喊聲、慘叫聲隨之傳來,未多時,便見十多個深衣人跑過來,沿路兩側站定,又有十多個深衣人跑進大廳,抬起銅箱向外走,這些人的臉上,全都戴著戲台花臉的面具。
櫻花面具目光陰冷,這三兄妹,完全是有備而來,早已安排人手接應,至樂園的悍奴顯然敵不過。究竟是看中了至樂園,還是成了心要對付他?誰探了他的底?
眾賭客轟然,喝酒去!那飄紅贏了的賭客們,更不相讓,吵嚷分那四千兩金的公共賭注。發財了!發財了!
至樂園的圓形大門口,停著兩輛四馬轎車,深衣人正把銅箱往車上裝。
連裝金的車都備好了,這就是到至樂園贏錢來的。
眾賭客紛紛向夏侯雲拱手招呼,開玩笑,有這樣的能力,還怕震不住至樂園?至樂園的新主人,可得先討個好,混個臉熟。
當至樂園門口歸於寂靜時,櫻花面具跌坐在門坎上。
他的力量,似乎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強大。
究竟是誰?誰挖了這個巨坑?
櫻花面具悚然一驚!
一夜豪賭,他與那三兄妹面對面,得有三個時辰,可是,此刻,車輛和眾賭客的背影,還在看得見的前方,他已經想不起那三兄妹的長相!
太詭異了!
冷汗,立即濕透內衣。櫻花面具不能不再次判定,有人識了他的底!
如果夏侯雲還站在這裡,一定會說,櫻花,你多慮了,哥就是沖錢來的。
馬車不緊不慢地行進。眾賭客,有錢的坐車,沒錢的走路,熱熱鬧鬧跟在後面。
車簾低垂。
夏侯雲笑道:「這樣陣仗,那至樂園園主,使不得壞,出不了悶氣,會不會憋死?」伸手,輕輕揭下薄帛製成的易容面具,露出那張顛倒眾生的臉孔。
穆雪:「你是至樂園的園主。」
夏侯雲笑道:「原來有錢的感覺這麼爽快,怪不得商人逐利,不休不止。阿雪,你說,這個櫻花面具,和出現在魔鬼谷的金袍人,會是一夥的嗎?都是抖一抖袖子,直掉金子的主。」
穆雪:「不好說,若真是一夥的,這些人,勢力小不了。」
夏侯雲笑道:「真是一夥的,我也不懼,都是你的手下敗將,再來,再打就是。」
穆雪抿唇。
夏侯雲側一側身,道:「把我們準備了三天的院子,漏給至樂園,為什麼?」
穆雪:「你說呢?」
夏侯雲咳嗽一聲,道:「至樂園園主縱橫龍城賭場數年,一定不甘心丟了至樂園,九宮陣,會讓他的手下有來無回。不把他打疼了,他不知道什麼叫適可而止。」斜過身,笑眯眯瞅著穆雪,「那個姓汪的,作為至樂園的管事,不該搖不出十八點。」
穆雪:「那骰子過了我的手。」
「過了你的手,東西就壞掉了。」夏侯雲拉過穆雪的手,拍了拍手背,「你這雙手,細細白白,也沒什麼繭子,怎麼練的,就能殺人,能寫字,能賭錢,還能做什麼?」
穆雪:「還能擰斷你的手。」
夏侯雲訕訕縮回手,改摸鼻子:「後來的骰子,你都沒碰過,所以那個櫻花,想搖多少就搖多少。阿雪,你一個女孩子家,怎麼學了賭錢呢?」
穆雪抿唇,道:「十年統一戰爭,國庫有些空虛,父親領兵北上榆州,軍費不足,得皇帝陛下默許,母親賭遍咸陽大小賭館,贏了三百萬兩金。」唇角掠過一絲苦意,曾是遊俠的張寒,賭技更是出神入化。張寒說,玩骰子是一種技巧,也可以是武功的體現,有一段時間,她睡著了也瞧見骰子在眼前飛來飛去。
夏侯雲失笑:「原來賭錢籌軍費,來自你母親!咸陽的賭場就能吐出三百萬兩金,天下第一城,才真的是黃金如鐵!今天我才明白,有時候,賭錢不靠賭技,靠武功。」說著,聲音便啞了下去,略染了顫音,「我,真的還能練成好身手?」
穆雪:「你是要做王的,頭腦,最重要。」
夏侯雲黯然:「人,還是要靠自己,如果連自己的命都保不周全,再好的頭腦,也敵不過別人的刀快。」
穆雪:「你是要做王的,不是快意恩仇的刀客。」
夏侯云:「手下將士都在拼殺,我總不能還由別人護著,一個護不住,再好的頭腦,也……」
穆雪:「你是要做王的,不是衝鋒陷陣的先鋒將領。」
「王是要做的,可……」
穆雪抿抿唇:「你說你自幼苦讀苦練,那,你都讀過哪些書?」
「長安宮書庫的書,我全都讀過,且抄了一份存於北宮書庫,詩、書、禮、易、樂,春秋、孟子、大學、中庸,左傳,墨子,道德經,逍.遙游……」夏侯雲掰手指數起讀過的書,頗有些眉飛色舞。論讀書之多,記憶之強,在龍城,鮮有人能與他相比。
「除儒、墨、道之外,法家書,兵家書,你讀過哪些?」穆雪打斷他的絮叨,怪道這人行事拘泥,不越雷池一步,合著讀聖賢書讀得迂了。
夏侯云:「法家的《勢》、《術》,兵家縱橫十六家一百零七篇,都讀過。」
穆雪蹙眉:「縱橫十六家,屬外事交攻一類,算不得兵家,還讀過什麼書?」
夏侯雲不由得悻悻然了:「長安宮藏書,哪比得咸陽宮藏書,焚了書,也是天下第一書庫。」
穆雪冷冷道:「咸陽焚書,禁在民,不禁在官,內府所藏,未失一冊,所焚之書,主為關東舊六國史記官書,次為詩書古文,而諸子百家言論,非其所重,農醫工雜家之書,尤受珍視推廣。」【注】
夏侯雲怔了一會兒,道:「南秦以法治國,以農興國,以軍功揚國威,這一類書,都屬國之重器,南秦境外,估計一冊也無。儒墨忠君仁愛之道,甚合北夏朝野之策。」
穆雪:「儒墨之道,或可揚於太平盛世,於大爭亂世,卻是益處平平。」
夏侯雲很不服:「聖賢書,明禮,知恥,崇德,向善,自然是益處多多。」
穆雪:「史載,趙國境西有中山國,受大國所欺而變強,為強國所占而又復國,二百多年不屈不撓,然至中山桓公,大推儒墨仁愛非攻之說,最終落一個亡於趙國鐵蹄的結局。我母親說,讀書,要知其精華,明其糟粕,一味信書,不如無書。」
夏侯云:「難不成,儒墨顯學,算不得聖賢?」
「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月有圓缺,人有悲歡,凡人,凡事,該從多角度看。」穆雪欠一欠身,「你要做王,要做馬踏秦北萬里山川的王,便該懂得叢林法則。你要做太平王,禮義仁智信,溫良恭儉讓,教化民眾,儒墨聖賢之道正相宜。」
「叢林法則?」夏侯雲茫然了,「叢林,法則?」
穆雪:「叢林裡,萬木生長,萬鳥在天,萬獸在林,強者生存。」
夏侯雲沉默良久,道:「叢林法則,就是,不想死,就變強。」
穆雪:「刀劍之下出王權。」
夏侯雲不語,心裡卻在翻江倒海。
不過三四十人一頓拳腳,即震住至樂園上下的反抗,一夜豪賭,眾賭客瞧個熱鬧而已,當他們覺得至樂園舊主硬,便不敢與之翻臉,當他們發現至樂園新主硬,立刻笑臉追從。於他們而言,至樂園的主人是誰,無關緊要,只要至樂園在,他們就會去找樂。
賭客如此,這世上的人呢?
強敵當前,強勢當頭,保得住命,保得住財,道德碎了一地又怎樣呢,美名其曰明哲保身。
牆頭之草,只要留得牆頭那點土,任吹東南西北風。
聖人云,不患寡而患不均。所謂患不均,也就是患己少,患人多吧。
這就是普通人本性陰暗的那一面,懼強,自私,貪婪。
法家說,人之初,性本惡,當以法束人性之惡。
儒家說,人之初,性本善,當以道弘人性之善。
王室子弟在通往王權的道路上相遇,朝野臣民在通往權力的道路上相遇。禮讓嗎?儒家說,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得民心者得天下。
道,是什麼?民心,有多重?
兵家說,萬騎奔騰,萬箭齊發,道,民心,全是渣渣。
這是一個強者才能生存的世界。
你不夠強,就不要埋怨別人踩著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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