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
————
花廳里。
燕明睿一張總是笑嘻嘻的笑臉,此時笑得很是無奈:「我娘讓我來,謝謝阿紫。」
穆雪:「可問出什麼結果?」
燕明睿搖頭:「都看仙鶴了,仙鶴是祥瑞之鳥,也怪不得她們。前殿有說法傳開,仙鶴飛臨北宮,丘妃有喜,此子必是大吉大福。」
穆雪:「那就查仙鶴。」
燕明睿不解。
穆雪:「仙鶴飛臨北宮,燕府子女雙雙落水,算不得祥瑞。這個季節,鶴群已經南飛,一隻孤鶴出現在龍城,總會有痕跡的。」
燕明睿倒吸了口冷氣。人們把仙鶴和太子妃有孕連在一起,也就忽略了燕府一雙兒女因為仙鶴落水,若燕家人都顧忌祥瑞之說,那麼,所有人都會肯定,落水就是一場意外。燕家人意外而死的,已經太多。燕明睿的臉色更加難看,母親聽說隨雲居的事情,很想見一見秦淑女,難得離府一次,如果燕清燕波溺死,母親她……
穆雪:「你父親避嫌,你和你的母親一起到北宮來,帶著你哥哥的孩子,那你哥哥呢,太子殿下九死一生才回到龍城,他不來看看太子殿下?」
燕明睿:「二哥他要照顧二嫂,二嫂她身體不大好。」
穆雪:「一直不大好,還是突然不大好?」
「一直不大好。」
穆雪:「你二嫂一直不大好,燕明哲一直守著她,別的事都不管?燕清被送回燕府,燕波差點沒命,也不見他們兩人來接一接?」
燕明睿:「阿波他,是庶子。」
穆雪:「庶子,不是他燕明哲的親生子嗎?」
燕明睿有些不高興:「燕家的事,你也要過問?」
穆雪:「燕家的事,本與我無關的。我多問一問,也是不想太子殿下的外家,再出意外,意外多了,就不是意外。」
燕明睿挑眉:「我們當然知道,意外多了,就不是意外,可……」
「燕五公子,」穆雪喝了口熱茶,「你說,太子殿下若死於追殺,幕後兇手最有可能是誰?」
燕明睿給自己倒了一碗熱水,道:「你說的,凡事,誰得利,便是誰做,自然與另幾位殿下有關。」
穆雪:「你二哥是嫡子,你也是嫡子,燕家的爵位只有一個,就燕家人論,在外人眼裡,誰最想燕明哲出事?」
燕明睿跳起來:「我可從來沒想過要那爵位!」
穆雪:「你說你不要,相信的人多,還是不相信的人多?」
燕明睿泄氣了:「你想告訴我,如果今天不是苗妃相救,阿波的死,會被栽到我的頭上,人們會傳,是我們母子聯手害燕明哲……不,你不知道我娘有多疼阿波,阿波是我娘親手帶大的,出生以來,就沒離開過我娘。外人說得再多,也沒用,我爹相信我娘就行。」
穆雪:「你怎知,不會有人說,燕老太君把燕波帶在身邊,是為了拿捏燕明哲?」
燕明睿頹然地大口喝熱水。
穆雪:「燕五,阿波是燕老太君帶著的,燕明哲,也是燕老太君帶大的吧。」
燕明睿呼呼氣:「我娘進燕家門的時候,二哥不到兩歲。」
穆雪:「兩歲的小孩子沒什麼記憶,燕老太君若對他好,他應該和燕老太君很親近。」
「我娘對二哥很好!我娘對二哥,和對我一樣,真的一樣,沒有因為二哥不是她親生的,就放縱二哥,該親則親,該打則打,我娘說,燕家子嗣不豐,她不會把二哥往歪處養。」燕明睿分辯道,「二哥話不多,對我娘,非常孝敬,我娘和二哥,和親生母子沒有不同。二哥有很多習慣,都隨了我娘。」端起水碗,笑,「我娘自小不愛喝茶,二哥也不愛喝。」
穆雪:「是嗎?」音調拖長,顯然不信。
燕明睿無力地放下水碗:「我不知道,那年二哥要成親,二嫂是丘家的庶女,我娘不大高興,她說,二哥是要承爵的,庶女當不起燕家。後來,又出了二嫂的啞婢那件事……」
八年前,燕明哲護著重傷的夏侯雲,與秦軍追兵且戰且退,往雁棲城方向逃跑。一支巨弩射來,射穿燕明哲的胸部,將他直接釘在地上,他仰面倒下的時候,後腦撞在一塊石頭上。
半個月以後,燕明哲睜開了眼,卻什麼也看不見,從聽來的話里知道,那是一對母女,少女把昏死的他背回家,她的母親有家傳醫術,把他從幽冥王手裡搶了過來。少女說話略帶嘶啞,她的母親卻嬌聲婉轉。婦人說,他撞了頭,大腦里瘀血壓迫,使得他暫時失明,她讓他不要太擔心。
婦人偶爾來給他看診,基本是那少女照料他。燕明哲很是難為情,上藥,更衣,擦身,那少女全都做了,便如妻子照料夫君一般。燕明哲的外傷漸漸康復,又過了一個多月,他的眼前終於有了亮光,依稀可見少女的婀娜身姿。十九歲少年心裡的火焰,一點點燃燒起來。
他拿出隨身的玉珮,送給少女。
隨後的三天,少女沒再出現,婦人也沒出現。燕明哲心裡七上八下,覺得定是自己唐突佳人,讓那母女覺得他是個登徒子,不再管他了。
傍晚時分,餓得頭暈眼花的燕明哲,等來了南下尋兄的燕明睿。兄弟二人好一陣唏噓,燕明睿把燕明哲押上北上的安車。
回到龍城,在太醫的精心調治下,一個月後,燕明哲恢復了視力。正欲前往雁棲城尋找救命恩人,燕家當鋪送來了他的玉珮。追蹤之下,少女兄妹二人住在一家小客棧,少女當玉珮為重病的兄長買藥。
少女的聲音清脆如出谷黃鶯。原來之前染了輕微風寒。
少女說,她本是雁棲城丘家庶女,名叫丘金珠。幼年喪母,養在丘城主的平妻郝夫人膝下。郝夫人猝卒,兄妹二人不容於丘氏,不得不離開雁棲城,輾轉來到龍城,兄長丘放卻患了重病,人事不知。
丘家兄妹被接進燕家,當晚,丘放病重不治,去世。
燕明哲派人前往雁棲城打探,卻探不到半點關於郝夫人的消息,想必是丘府下了封口令。燕明哲一邊派人護送丘金珠返回雁棲城,一邊打點財物,向丘家重金下聘,聘丘金珠為燕家宗婦。
燕老太君覺得,庶女不堪為燕家宗婦,始終沒有把燕府中饋轉到丘金珠手裡。
燕明哲和丘金珠婚後一年,丘金珠艱難生下燕清,卻傷了根本,太醫診斷,再難孕育。丘金珠哭勸燕明哲納妾,燕明哲既感丘金珠救命之恩,又念丘金珠庶女之身,命運多舛,堅決不肯納妾。
燕波的生母,是丘金珠的啞婢。丘金珠外出時偶遇,憐她容貌被毀,口不能言,把她帶進燕府,做了一個粗使丫環。
那是燕老太君四十歲生辰,燕明哲喝多了。他與啞婢之間,究竟怎麼發生的,燕明哲醒酒後一個字不肯說。丘金珠大慟,竟昏了過去。燕明哲又痛又悔,為求丘金珠原諒,跪在她的門前,竟跪了一宿。
得知燕明哲與啞婢有了首尾,燕老太君迅速將啞婢帶到自己的春暉院,不久,啞婢被診出有孕。
燕波出生後,啞婢求燕老太君把燕波留在春暉院,她自己繼續侍候丘金珠。丘金珠幾次提出,燕波是燕明哲的兒子,當由她這個嫡母教養,燕老太君含笑拒絕,哪怕燕侯出面勸服。
燕老太君和燕明哲之間,越來越相看如冰。
燕明睿說到這兒,眼圈紅紅的。
穆雪拿銀箸撥了撥茶爐的火,緩緩道:「燕明哲和丘金珠,他們感情很好吧。」
燕明睿:「二哥不多話,對二嫂多有維護。」
穆雪:「我母親,平民之女,嫁給我父親,我祖母也是不喜。一邊是母親,一邊是妻子,我母親說,男人,會做的,兩邊瞞,不會做的,兩邊搬。」
燕明睿:「我二哥做得不好?」
穆雪:「按你的說法,燕明哲成親前,與燕老太君甚為親近,成親後,原因種種,直到現在,燕波差點死了,燕明哲也不在乎。其實,不管多少原因,只有兩個,一是燕府中饋,二是燕波。燕老太君把著這兩個,不放手。從丘金珠的角度,她是燕家明媒正娶的媳婦,是未來的燕家宗婦,掌燕府中饋,養庶出子女,是很自然的事情。」
燕明睿:「我也曾多次勸我娘,輕鬆享福,我娘總是說,等我成親。我也想成親啊,可又怕娶個不省心的,家裡更亂。」
穆雪:「你若娶個嫡女,怕她不甘被丘金珠壓著,你若娶個庶女,又怕燕老太君傷心。其實,燕五,你該換個角度想,燕老太君把著燕府中饋,把著燕波,並不是不接受一個庶女做燕家宗婦,而是,不相信丘金珠。」
燕明睿急了:「二嫂,是個好女人!二嫂自入燕家的門,她孝順舅姑,敬愛夫君,疼惜孩子,對府中奴僕亦多寬待,她是個善良的好女人!」
穆雪:「丘金珠孝順長輩,燕老太君卻把著燕家中饋,把著燕波,原來,燕老太君是個苛待媳婦的。」
燕明睿更急了:「你!我娘從來不曾苛待過任何人!」
穆雪雙手一攤:「那就奇怪了,都是好女人,怎麼弄得燕五公子不敢娶妻了?」
燕明睿呆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