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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不丁地,夏侯雲頭就落到織錦的地毯上,雙掌撐地,撐起身子,抬頭看穆雪:「你摔著我了。」
穆雪:「我看你很有閒心,摔摔能醒酒。」
夏侯云:「我要是摔成傻子,你可得負責。」
穆雪似笑不笑:「不難受了?那好,我告辭,放心,我回客院前,先去請易先生,酒疹發起來,有得你難受。」
夏侯雲把衣袖挽起,把手臂伸到穆雪面前,笑道:「你看,沒有酒疹。」
穆雪瞥一眼他那光潔的肌膚,道:「算你走運。」過敏這種病,也能無藥自瘉?還是曾服下的野靈芝的作用?
夏侯雲順勢躺下來,離著穆雪也就半尺遠,雙手枕在腦後,叫道:「阿雪。」
穆雪:「有話要說?」
「不說,憋得慌,該從什麼時候說呢?我告訴過你,自我出生,寰王便立了我做太子,長安宮裡的美人數以百計,沒有人能撼動母后半分。十五年前,寰王從鸞城帶回蘇文繡,封蘇文繡為夫人,僅在母后一人之下。半年後,蘇文繡突然離開龍城,等她再回長安宮時,老四滿了周歲。」
夏侯雲苦笑,「她這一行為,給母后挖了好大一個坑,流言四起,直指母后加害妃嬪王子,自此,寰王待母后,待我,日漸疏離。那些女人也蠢蠢動起來,不斷給母后下絆子,卻不去想,老四之後,後.宮再無一子一女出生。寰王,心偏了。」
穆雪默然。
夏侯雲的聲音緩慢而憂傷:「我拼命讀書習武,日夜苦讀苦練,從不敢有一絲鬆懈,我天真地以為,只要我表現得夠好,寰王便不會再疏遠我。有時候忍不住委屈,我就一個人騎馬,跑到城西北天狼山的葫蘆谷,卷兩片蘆葦葉吹,音通心聲,我不敢在人前吹曲。十年前,我十三歲,那年初冬,營江西岸的小胡王哄抬鹽價,寰王帶著金甲衛去遼州,與小胡王議鹽。」他的聲音略有顫抖,低下頭來,遲疑地看著穆雪。
穆雪默。這人,身形高大挺拔,一顆心卻柔軟而又敏感,看著自己的目光里已染上了戒備。穆雪心頭微嘆,柔聲問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夏侯雲凝視著穆雪溫潤如玉的面龐,又沉默很久,語速更加緩慢:
「蘇文繡派內侍,叫我到凝香殿領五公主,內侍說,五公主打傷了老四。五公主夏侯瑜,生母多病,將她寄養在永寧殿。我怕阿瑜受欺,立刻趕到凝香殿。凝香殿的花廳,空無一人,屏風後隱有人影伏臥。我以為阿瑜受傷,繞過屏風,卻是蘇文繡在小憩。我問她阿瑜在哪兒,她說她很不舒服,讓我倒碗水,我不得不忍下氣。蘇文繡起身接水碗的時候,蓋在她身上的薄毯滑落了,她只穿著一件紗衣,像蟬翼一樣薄的紗衣。我驚住了,慌忙轉過身,她卻從背後抱住了我,我不知所措,她極快地扯掉了我的衣帶。」
穆雪忽覺得有一根針,狠狠地刺進自己的心房,抬起頭來,一瞬不瞬地望著夏侯雲。
夏侯雲也正一瞬不瞬地望著穆雪:「蘇文繡是個心機陰狠的女人,我很快清醒過來,掙脫逃出凝香殿。蘇文繡扣住阿瑜,給她侍疾,每每以阿瑜為藉口讓我到凝香殿,我不去,她就磋磨阿瑜。母后已經夠苦,我不想她擔心,只與蘇文繡小心周旋。」
嘴角不覺含了一抹氣苦的笑,「又一天,蘇文繡命宮女押著阿瑜跪在花廳外,叫我陪她喝酒,她穿是特別少,在我身邊扭來扭去。花廳外突然響起腳步聲,我剛想站起來,蘇文繡一下子撕開她的衣服,露出大半個身子撲到我懷裡,寰王狂怒地揮起馬鞭抽我。蘇文繡哭倒在寰王腳下,哭訴這一段時間來,我多次到凝香殿欺負她,凝香殿的宮女內侍,紛紛跪下作證。鞭子落在我身上,也不知有多少鞭,直到母后闖進來。」
穆雪繃緊的心弦鬆了松。說多了,都是男.色惹的禍呀!
夏侯雲黑亮的眼睛緊緊盯著穆雪,似乎想從她的臉上找到什麼,但沒找到。
「阿瑜的生母被蘇文繡灌了寒毒,關在凝香殿後閣,毅叔悄悄給她解毒。寰王聽著母后的斥責、阿瑜母女的哭泣,什麼話都不說,暴躁地把我們趕出凝香殿。」
苦笑更深,「冰天雪地,我搬出長安宮,到北宮居住。從那以後,寰王再沒踏進母后的永寧殿,開始流露要廢掉我太子之位的意思。因為正做著與南秦決戰的準備,寰王一時也沒特別行動。戰役將始,我被派作先行軍,到古山一帶備戰。」
夏侯雲的思緒不由自主飛遠。
進出榆州必須接受檢查。夏侯雲在天鵝湖結冰的冰面上行走,向榆州而來。
遠處的山峰雲繚霧繞,明艷妖矯的夕陽,把雪峰雲霧染成一片玫瑰色。鋪灑著薄雪的天鵝湖冰面上,一群女孩嬉戲追逐。忽然一縷琴聲清越而起,女孩們圍成一朵盛開的花,花蕊間一個素衣女孩,揮灑廣袖翩然起舞,潔白的長裙飛舞如流轉飄逸的白雲,冰面的薄雪被激揚得飛起朦朦雪霧,而琴聲流亮如碧波瀲灩,輕雲出岫,童音更是清脆直如古磬玉器:
「……鶴鳴於九皋,聲聞於野,魚潛在淵,或在於渚……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魚在於渚,或潛在淵……」
跳舞的女孩身姿柔若風柳,或旋轉,或滑行,或遊走,雲袖破空,裙裾飛揚,直似天女散花一般,盡情渲染著鶴舞雁翔的無盡歡樂,映襯著碧水青山,似夢,似幻……
夏侯雲瞧得呆了,也聽得呆了。
金烏西沉,暮雲四合,冰面上空空寂寂。
夏侯雲撿到一枚銀絲流蘇的香囊,卻不知是誰遺落。
恍恍然,有人在說,那個香囊,是我的。
夏侯雲猛然回身,身邊站著一個小女孩,素衣飄飄,薄紗掩面,隱約可見精緻臉容,一雙大眼澄澈明淨。
「是你?」女孩掩口,將一聲驚呼壓下。
「香囊,真是你的嗎?」夏侯雲笑起來,握著香囊的手在她眼前一晃,「不給。」
女孩咬咬唇:「這是我繡的第一個香囊,給我爹的,你還給我!」
夏侯雲笑道:「這是你繡的第一個香囊麼,我更不能還給你。」
女孩跺腳,欲從夏侯雲手中搶奪。
夏侯雲玩心大起,轉身便跑。女孩身形一翩,翩若驚鴻,追了過來。夏侯雲心中喜悅,跑得更快,不料得意忘形,腳下一滑,身子不受控制地飛出去,「咚」,摔進一方捉魚的冰窟,嗆了兩口冰水,他攀著冰沿往上爬。女孩伸出腳,那麼輕輕地一踢,夏侯雲又落入冰窟。翻個身,夏侯雲從水裡探出頭。
女孩:「給不給我?」
抹一抹臉上的水珠,夏侯雲使勁搖頭:「不給。」
女孩毫不猶豫,再次伸腳將攀住冰沿的夏侯雲踢下冰窟。
如此三番,夏侯雲凍得渾身發抖,憋著氣沉入水中不再露頭。
女孩久久不見夏侯雲上浮,嚇得跪蹲在冰面上,伸手入水劃拉,冰涼的湖水激得她打個冷顫,口中急喊:「你可別死啊。」
夏侯雲悄悄握住女孩伸入冰水的手,女孩竭力將他拖出水面,他閉緊眼,咬緊牙,裝死。
女孩拖背著一動不動的夏侯雲,藉助院牆外的大樹,悄悄翻牆溜進了湖畔的一個院子,把他安置在後院的小樓里,然後匆匆離去。
冰冷的衣服讓夏侯雲冷得直哆嗦,他很想立即洗個熱水澡。握著那枚沒繡完的香囊,他不停地念叨「忍,我忍」,四下環顧,確認是女孩的閨樓,他所在的屋子,應該是丫環守夜的耳房。
聽到女孩急匆匆的腳步聲,夏侯雲趕緊躺在地毯上繼續裝死。
女孩生起兩個火盆,耳房裡漸漸暖和起來。女孩圍著夏侯雲轉了兩個圈,跺了跺腳,蹲下來給他解濕衣服。她的手指非常慌亂,顯然是想解開衣扣而不碰到他,可是越慌便越亂,一雙小手在他身上摸來摸去,直摸得他起火,憋得他內傷,實在忍不住,嘴角揚起,睜開了眼。
女孩很美,眉凝春山,目含秋水,五官精巧如玉琢,那雙水眸,閃著波光,看著甦醒的夏侯雲,淚珠欲落不落,哽咽道:「我沒想你死。」
夏侯雲鼻子抽動,狠狠打了幾個噴嚏。女孩遞過來一罐熱辣薑湯。
接下來的日子,他一會兒用個熱水袋,「我好熱,熟得骨頭都酥啦」,一會兒用個冷水袋,「咦好冷,凍成冰坨坨啦」,弄得她搞不清楚他在發燒還是在發寒,一會兒有氣無力,脈動時有時無,一會兒臉色煞白,有進氣沒出氣,「我快死了,見死不救等於謀財害命啊」,以至她忐忑他下一刻就見幽冥王,忽兒餓,「我想吃雞,烤得外焦里嫩的」,忽兒渴,「我要喝茶,甘潤清香的蜀中雲霧」,忽兒嘀咕做噩夢,「好可怕的夢,你幫我找找魂兒」,忽兒汗津津要洗澡,「呃好臭,臭蟲都要搬家啦」,忽兒探手去摸女孩的臉孔,「這麼細白,比玉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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