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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吞併燕國,與何忡攻入長安的消息,暫時還未傳遍天下,但不管天下人遲早作何反應,他們在秦州的日子還是要照樣過。筆下樂 m.bixiale.com
就秦州人而言,燕國被併入南朝的消息,可能還不如楊園頒布新舉官來得震撼。
許多人奔走相告,半信半疑,又喜憂參半。
自打秦州被方良清洗過一次之後,即便還有些算得上有名望的家族,也遠遠談不上世家門閥,頂多只能算是中等之家,這些人家的子弟也能讀些詩書,卻無望在九品官人法脫穎而出,頂多只能賄賂門閥,當些底層小吏,如今這新舉官法,無疑讓他們看見了機會。
還有些家道中落的讀書人,原本以為自己這輩子與仕途絕緣,誰能想到天上還能有掉下餡餅的機會?
有積極的,自然也有消極的。
許多人覺得秦州新法不過是曇花一現,即便當上了,說不定朝廷一紙詔令過來,很快又會恢復原狀,他們這些人即便選上官職,最後弄不好還得獲罪,於是原本滿懷期待又望而卻步,那兩百個經過各縣篩選可以前來考試的人,最後因為各種原因,只到了一百八十三人。
考試時間就定在上巳節過後十天。
水澈天青,萬物復甦,即便春日的腳步再遲緩,這西北的城也慢慢有了綠意。
楊園是主考官,陸惟是副主考,後者傷勢未愈,只是掛個名,以天子使者的身份鎮鎮場面。
上邽城雖大,卻沒有足夠的場地一下容納這一百多人同時考試,最後是向天水書院借了地方,書院放假幾日,正院那片場地,再擺下百多張書桌,考官來回巡視,所有考生要在兩個時辰內完成其中一道或幾道考題。
方良、杜與鶴、崔千、黃禹四人的官職品級過高,方良的職務由楊園暫代,而其他三人,包括楊園原來的官職,則由楊園和陸惟一道從本州歷來政績卓著的官員選取暫任,除此之外,這次空缺的職位共有九個,大多是在秦州之亂中身死或因故升遷調任,需要有新人就任取代。
其中職位最高的,便是這上邽城縣令一職。
上邽城縣令原本叫李珮,嚴格來說不是世家出身,但他是隴西李氏的遠親,又沾了個李字,便順理成章在這上邽城任官,他平日多出入李家,這次變故之後,也因為匆匆忙忙趕去給李家報信,結果被流民軍堵了個正著,一塊遭了殃,腦袋搬家。
而如今秦州的新舉官法,無論貧富,只要良民登記在冊,便可參與考試,出類拔萃者脫穎而出,說不定還能當那上邽城縣令,這簡直開天闢地頭一回,一百八十三名考生中,未嘗沒有躍躍欲試,希冀能鯉魚跳龍門一樣翻身的。
更有聰明的又又深了一層,此新舉官法乃公主與天使所想,就算朝廷到時候朝令夕改,不讓他們這些考上的人當官了,但他們的表現已然入了公主的眼,說不定還能得其青睞,當個公主門客,總也比一輩子待在鄉下默默無聞的好。
就這樣,懷抱著各色心思的眾人,在天
水書院開始了影響他們此生的一場考試。
公主是個甩手掌柜。
她負責出了主意(),又盯著楊園將此事辦成?()_[((),便暫時放開不管了。
今日她在見一位客人。
一位大難不死的客人。
「我實在沒想到,你還能活下來。」
說這句話的公主,不是嘲諷或詛咒,而是誠心誠意的感嘆。
因為她說話的對象,的確是挨了一刀,死裡逃生,在床上躺了多日,差點就一命嗚呼的王二。
王二沒死。
趙大同那一刀沒能刺中要害,但王二的腸子也差點被拖出來,血流了一地,當時已經出氣多進氣少,得虧是人還年輕,當流民前也有不錯的體魄,底子還在,加上為他醫治的大夫,正是他施過恩惠的百姓。
流民軍作亂,那是搶完豪門大戶之後的事情,王二起初剛入城時,聽了公主的勸告,也去給一些貧苦人家送了錢糧,其中就有一名姓劉的草藥郎中,祖上當過軍醫,擅長治刀劍傷,什麼死人傷都見過,一手絕活傳給了自己後人。
王二受了傷之後,由於城內很亂,大夫一時之間也很難找,最後還是逃難躲藏到附近的劉郎中幫他治的。
也因此,王二僥倖撿回一條性命。
「我也沒想到。
中刀那天,我感覺自己快要死了,如今卻還能坐在這裡與公主說話,我也不知道用讀書人的話該怎麼說,反正那感覺,很奇怪。」
從地府走了一趟回來之後,王二的精神面貌也改變許多,原先他是滿懷怨氣和戾氣的,公主頭一回看見他闖進來時,看見的便是一個恨天恨地恨世道不公的年輕人。
但現在,王二的怨氣收斂了許多,或者說,消解了許多,幾乎不見了。
「我是來多謝公主的,如果不是您讓我去救濟貧民,我也不會遇到劉郎中,他後面看見我被捅了一刀,說不定還要鼓掌喝彩,覺得少了一個禍害人的亂軍。」
他坦然承認了自己的短淺和愚昧。
「您說得很對,我能活下來,已經比許多人幸運了,這次死了那麼多無辜的人,雖說方良不是個好東西,但要不是我一心想鬧事,也不可能帶那麼多流民軍入城,不是我自誇,以趙大同的能耐,還做不到振臂一呼就有人跟著他走。」
公主點點頭:「那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王二:「我想去南邊。
我聽劉郎中說,讀書人有句話,叫看再多書,也不如自己把路走一走,起碼這世上有許多事,是書里找不到的。」
公主:「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
王二笑道:「對,公主就是厲害!
劉郎中說西北苦,不如南方好,一年四季都濕潤,他自己孑然一身,無牽無掛,想去南方瞧瞧這邊沒有的草藥,我就陪他走一趟。」
公主:「你打算向劉郎中拜師學藝嗎?」
王二搖搖頭:「我覺得我沒那根筋,怕糟蹋了他的手藝,反正我有手有腳,路上幫忙干點苦力活,或者上山打點獵物去賣,
()總不至於沒飯吃的。」
公主笑道:「看來你都考慮好了(),不如我送你們一些錢?(),好幫你們路上度過難關?」
「別別!」
王二忙擺手,狀若看見洪水猛獸,「我這段時間早想清楚了,之前我犯了那麼大的錯,還被方良牽著鼻子走,說白了還是我心裡有貪,既貪心,又下不了狠心,所以害了別人,也差點害死自己,還自以為是個好人。
這地方因我而死的百姓那麼多,有些人平日裡未必就過得比我好,我心裡有愧,我能收您的錢,讓自己過得更好,那他們的命都沒了,又上哪裡去喊冤?」
他越說越是情緒低沉,神色帶上黯淡。
對王二而言,他從獸性回歸人性,秦州這段經歷,是他不堪回首又必須面對的心結,上邽城百姓與那些流民軍,死去的人已經無法找他算賬了。
如果王二是個像趙大同一樣沒心沒肺的人,他可能也不會覺得自己所作所為有錯,偏偏王二又不是這樣的人,他的良心一遍又一遍受到折磨,最終選擇離開此地。
見他真想通了,公主暗暗點頭。
她願意和明白人說話,卻不願跟糊塗鬼浪費工夫。
「既是如此,就祝你們順利,我會讓人給你們準備好路引,不過到了南方那邊,就是辰朝的地盤,未必用得上了。」
「多謝公主。」
雨落正看著雞圈裡的雞發呆。
雞圈是官驛後廚旁邊圍的,雞是上回秦州混亂時,自己跑進來的。
等到混亂結束,眾人收拾殘局,後廚僕役們來稟報,雨落才知道那裡不知何時跑進了一隻雞,她讓人提著雞去附近問,都問不到主人,也沒人養雞,估計是亂起來的時候雞跟著跑出來,說不定是從那一頭跑到這一頭,真正的雞飛狗跳。
沒辦法,雨落只得將雞暫時養起來,準備養肥一點再宰了熬湯,結果等雞圈圍起來之後,她又覺得這塊地方只有一隻雞似乎太浪費了,便讓人多買了幾隻回來,如今一共有五隻雞了。
她今天就看著雞們在籬笆裡頭四處溜達,陷入深深的思考。
哪只雞比較肥,今日該殞命於此?
有羽毛覆身,這些雞看上去都差不多。
不如殺兩隻,一隻燉湯,一隻做手撕雞,殿下應該愛吃。
距離她最近的雞似乎察覺莫名危險,直接扭身往後面去了,頭也不回。
雨落一看,不由樂了。
「你對著雞在笑什麼?」
冷不防從後腦勺冒出來的聲音,嚇得雨落一個激靈,人差點趴在籬笆上。
「你怎麼神出鬼沒的!」
她沒好氣回頭。
陸無事無辜道:「我站在門口喊了好幾聲,你都沒應,我這才走過來的。」
雨落撇撇嘴,懶得搭理他,正準備回頭繼續看雞。
「你在看什麼,要捉雞嗎?我可以幫忙!」
「也行,那你幫我把那兩隻」
雨落感覺不對,「平日裡你哪裡有空到我這裡來,還說
()要幫我捉雞?不會是幹了什麼虧心事吧?」
陸無事賠笑:「我今日真是忙裡偷閒的,那些考生考完了,我家郎君和楊錄事他們在批改閱卷,估計要忙兩三天呢,郎君就放了我的假,我過來看看有什麼能幫忙的!」
雨落搖搖頭:「便是陸郎君放了你的假,你沒事也會跟前跟後,說吧,到底有什麼事?」
陸無事訕訕一笑。
「其實也無事,我就是想問問,素和到底是誰?」
雨落狐疑:「陸郎君讓你來問的?」
陸無事:「郎君怎麼可能做這種事?是我聽過這名字好幾回了,卻只聞其名不見其人,左右也是以後經常要打交道的,便有些好奇。」
雨落:「那倒是,我看陸郎君應該也不會做這等無聊之事。」
陸無事:
他嘴角抽了一下,解釋道:「我家郎君護送殿下入京,他們是遲早都要回長安的,但現在局勢如此,加上之前還有不少人想要殿下性命,離長安越近,恐怕越不安生。
之前隨我們出京的禁軍全死了,現在我們能信任的就剩下公主身邊那四十多名親衛,這還得排除像你這樣不會武的,還有之前在混亂里受傷的。
我就是想了解清楚,殿下現在可用的人手還有多少,如果不夠的話,我可以安排從秦州本地府兵里抽調一些人手,隨我們入京。」
雨落想了想,道:「應該不用,素和那邊還有些人手,只是當時一塊回來太招眼了,殿下就讓他兵分兩路,素和本來應該先到京城了的,只是因為何忡造反的事情,他才在京外留駐,奉命打探消息。」
她想起自己說了老半天,還未介紹素和。
「素和與我們一樣,也為殿下做事,他身手不錯,人也沉穩,就是做不了官。」
陸無事奇道:「為何?」
雨落:「因為素和生父是柔然人,生母是漢人,他母親當年是被擄到柔然去的奴隸,被他父親所以素和從小在柔然不受待見,像他這樣的孩子有很多,有些從小就得當奴隸,受盡柔然人的奴役,素和有幸遇到殿下,方才能得以解脫。」
這也不是什麼秘密,他們遲早都會認識,雨落索性說得詳細一些。
「素和樣貌不完全與中原人一樣,所以他當不了中原的官,畢竟許多人一看見他的樣子,就會想起柔然人。
不過除此之外,他與中原人沒有區別。」
「當時我們回京之前,殿下就讓他帶著人扮成商隊從走另外一條道回京,他們行程快,不像咱們行李多,走走停停,本來是準備大家入京之後再會合,誰曾想發生了這麼多事情,素和不放心,就在長安城外等我們,也幸好如此,否則他現在都出不來了,也沒法給我們傳遞消息。」
陸無事想想也是。
當日公主回來,一行人零落冷清,公主本人穿著簡樸,要是再加上素和那邊的人,車隊變得浩浩蕩蕩,蔚為壯觀,那還示什麼弱,公主穿得再樸素,也會效果打折了。
陸無事不由感嘆:「殿下真是狡兔三窟啊!」
不愧跟他家郎君很像。
雨落:?
陸無事差點嘴瓢(),忙糾正:不是?()_[((),我意思是公主殿下運籌帷幄料敵先機,真乃我輩楷模!」
雨落瞪他一眼:「先幫我把雞捉了,就要那兩隻,最肥的!」
陸無事其實也有點發憷,但頂著雨落的灼灼目光,他剛還打聽了消息,實在不好這樣直接走人,只得擼起袖子,強忍著自己對長羽毛動物的不適,面色扭曲,提了兩隻預感不妙拔腿就跑的雞,顫顫巍巍遞給雨落。
雨落:「你給我作甚?拿去後廚呀,他們要燒水拔毛了。」
陸無事的臉色更白了,他開始感覺渾身不自在,像爬滿虱子。
雨落:「你這是怎麼了?」
陸無事:「沒事兒,我就是不太敢碰那些有羽毛的飛禽。」
雨落訝異:「這是什麼怪毛病?」
陸無事:「可能因為我小時候被雞啄過吧。」
雨落眼珠一轉:「那你們家郎君怕什麼?」
陸無事警覺:「你要作甚?」
雨落撇撇嘴:「不說就不說。」
陸無事:「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是郎君害怕的。」
雨落不信:「死也不怕?」
陸無事面色有些微妙:「郎君能活到現在,好多次死裡逃生,正是因為他不怕死。」
只有不怕死的人,才能活下來。
雨落不知想到什麼,神色也沉下不少。
好半晌,陸無事才聽見她低聲道:「殿下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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