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中,南鄭。
半夜時分,張魯驚醒。
披著錦袍來到書房,又點亮幾盞燈。
他拿出籍冊與動員名冊做對比,還是忍不住一嘆。
妻子也起來為他引燃了火盆,並燒煮熱水準備烹茶。
見張魯憂慮不已,就說:「夫君,大司馬用兵神武,如今或許是抓捕到了戰機。」
「我之所慮不僅僅是這。」
張魯攏了攏領口,雙手握拳才稍稍暖和了手心,低頭看著鋪開的兩列竹簡,凝視:「此戰之勝敗,並不會損耗多少元氣。我擔憂的是大司馬用兵率性,雖能出其不意,但早晚難免不測。蜀道艱險,他貿然輕兵上前,若是遭遇大隊蜀軍,該如何是好?」
見火盆里火苗躍起,張魯抓著兩卷竹簡挪步到火盆側旁,腿腳也抬起來烘烤腳心,放低聲音:「豈不見孫文台、孫伯符父子舊事?陳王之失,也在於親民無備、行舉輕率。」
他的妻子聞言不語,張魯長吁短嘆不已,又說:「大司馬如今親族寡薄,又無子嗣,若大基業後繼無人。他身負數百萬吏民寄託,卻依舊如此輕狂,我深感憂慮。」
憂慮不僅僅是這個,而是這種不拿基業、治下吏民當回事的心態。
經歷過劉璋奪位、殺他全家的事情後,張魯對依附其他人存有一種本能的危機感。
很顯然,現在那位不拿基業當回事;未來對內部動手,必然十分狠厲。
最為可怕的是對方幾乎已經將諸胡掃平,諸胡喪膽,甘為爪牙。
反手使用諸胡僕從為刀,這口六親不認的刀若是出鞘,勢必殺的血流成河。
這讓他想起了光武舊事,以魯國張氏的底蘊,自然清楚光武興復漢室社稷時的各種黑暗、隱秘歷史。
大將鄧奉返鄉探親,結果看到了什麼?
看到了漢軍抄掠、屠戮南陽吏民,鄧奉忍無可忍,沒有攜帶軍隊的情況下,糾合鄉黨雜兵同仇敵愾,硬是橫掃周圍為非作歹的漢軍。
隨後漢軍進剿,根本打不過鄧奉。
不是鄧奉多強,而是鄧奉糾集的鄉黨吏民恨透了漢軍,死戰不退。
直到光武親征,才以擊敗鄧奉友軍的方式間接打垮了鄧奉。
光武自知理虧想要放過鄧奉,可河北尤其是幽州方面的將領強烈反對,才殺了鄧奉。
幽州方面的這些將領執意要殺鄧奉,就是因為抄掠南陽的主力是烏桓突騎。
那時候的漢軍,整體抄掠成風,軍紀敗壞。
哪怕到了帝鄉南陽,依舊不做收斂。
這股風氣的源頭就是幽州邊軍以及烏桓突騎這種漢軍主力、拳頭部隊。
不嚴懲這些軍隊,就無法約束其他軍隊。
可又缺乏嚴懲主力部隊的條件,只能放任,並重賞老實本分的軍隊。
軍隊都這樣的輕忽散漫,立國之後,自然談不上強力整治郡縣。
故而光武復興炎漢看似開闢新朝,卻依舊繼承了前漢、王莽時期的許多歷史包袱。
諸胡僕從軍隊本就缺乏理智,現在也就大司馬一人能約束。
如果大司馬在前線遭遇意外,又或者未來與各地大姓、降將起了衝突,那麼諸胡僕從軍淪為刀子,自己根本抵擋不住。
不是他生性悲觀,而是黑熊左右難道就沒有心存憂慮的人?
肯定有,但這些人勸不住黑熊,如此剛愎擅專,未來與群下意見相左,必然很難妥協。
自己能看到這種局面,其他智略之士呢?
與其被動挨刀,還不如搶先出手。
一旦有了這種苗頭,信任危機爆發,看似如今有了強秦之勢,可內戰爆發,到頭來又是個四分五裂的局面。
與未來前景比起來,眼前進攻益州反而是小事。
這次黑熊只是攤派給了益州五千動員的名額,哪怕這五千人全軍覆沒,也不會影響漢中的穩固。
張魯烤著腳底板,低頭看著籍冊。
如果黑熊繼續攤派,他一個月內能動員三萬曆戰大軍,能將兩萬人投入到巴西戰場。
但道路限制下,後續補給困難,這兩萬人無法持久作戰,軍糧告急時必須後撤。
反正巴西的東州兵早已經喪膽,不敢追擊。
雞鳴聲彼此呼應,張魯於是囑咐妻子:「早餐清淡一些,今日我要見各治祭酒。」
「是。」
妻子欠身施禮,挪步拉開門閂引著門口的侍女走了。
又有腳步聲傳來,門外當值的衛士詢問:「師君,楊祭酒求見。」
「請。」
張魯收了腿腳站起,雙腳踩在冰冷皮履上很不適應,將兩卷竹簡收好,拿到桌案側旁的架子上放好。
楊松進來,頭上板冠略歪斜,手裡舉著一封急遞:「師君,大司馬發來捷報。」
張魯不以為然,只當是擊敗了蜀軍斥候、小股部隊,可他聞到了若有若無的血腥氣,頓時警覺:「是何捷報?」
「昨日午間,大司馬派太史文恭督率五百精銳南渡白水,強襲破葭萌關,守將襲肅為太史進陣斬,傳首於此。」
楊松說話時牙齒打顫,神情驚怖。
那可是葭萌關,拿下葭萌關,就等於白水關龐大駐軍被隔斷!
哪怕現在什麼都不做,也能耗死白水關萬餘常備駐軍。
也是黑熊進入漢中的行動過於迅捷、果斷,益州方面反應不及,否則白水關駐軍規模能有兩萬多。
歷次漢中用兵時,白水關駐軍都能膨脹到兩萬多,會做出威脅、進擊陽平關的姿態,以牽制漢中兵力,為巴西方面分攤壓力。
葭萌關的失陷,幾乎意味著劉璋的敗亡已經走了一半。
而另一半,就是綿竹。
攻陷綿竹,取得蜀地平原的北端據點,以現在蜀軍、東州兵的狀態來說,不見得敢野戰截擊,更不可能合兵反攻綿竹。
張魯也是愣在原地:「襲肅被殺?」
「是,仆已檢閱首級,是襲肅本人無誤。」
楊松將拆開的捷報又往張魯面前遞了遞,張魯這才木然接住,轉身側對著燈燭,低頭閱讀金簡書法所寫的帛書捷報。
幾眼看完,張魯對楊松示意,斜眼去看門口。
楊松也轉身看門口:「帶進來。」
門口一名張魯的衛士端著木盤進來,楊松抬手摘了木盤上的布巾,露出一顆清洗、石灰除濕後的潔淨首級。
張魯一眼就認出來襲肅,能鎮守葭萌關,襲肅自然是劉璋的心腹將領。
看到襲肅的面容栩栩如生,張魯反而慶幸不已。
一時之間,他反倒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何止是他,楊松也是頗為無語。
片刻後,張魯才定神,說:「傳首城中各處,午後通傳各城。」
「喏。」
楊松應下,又想提議什麼,又感覺有些多餘。
只是望著張魯,張魯也有類似的感覺,只是對楊松點點頭。
楊松識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