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粱道 第十一章 碧水華蓮

    雲少卿被少年乞丐拉著,轉過深巷,又回到了剛才躲避那群壯丁的地方。

    頹敗的土牆下,也許,就是人生中的一個美好的交集。

    「你拽著我跑什麼?」雲少卿把氣喘勻,問道。

    少年乞丐卻忽的放開他的雙手,想看怪物一般看著雲少卿,反問道:

    「你真的是蠶首村來的?」

    「自然是,我幹嘛要撒謊!」

    少年伸手又去摸雲少卿得臉,雲少卿一側頭閃開,道:

    「幹嘛!剛抓完手又要摸臉!」

    「奧,也對,哼!什麼我要摸你,你把我當什麼人了!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只鬼!」

    「鬼?什麼鬼?你是什麼意思?」雲少卿也是生了真怒。

    「你真的不知?」

    「知道什麼!你這人,不說算了。」雲少卿也懶得理他,轉身要走。

    「哎,哎,行啦,生什麼氣,告訴你便是了!」

    「若是前些日子你提蠶首村,恐怕整個風華樓也沒一個人知道,但是七月十四那夜,天狗食月,無峰山處紅雲倒掛,天震地動。第二天,臨近的各大修道門派派人去查究竟,卻發現無峰山下的蠶首村,別說活人,連個死屍都沒一個,又去附近村鎮去找,也沒找到。見證者沒有,也就沒有人知道當夜發生了什麼事。事出詭異,此時傳的沸沸揚揚,你們蠶首村也就聲名遠播了。」

    「三人成虎,現在你們蠶首村都被傳說成**了,修真的神仙們逮到你,還不把你下了油鍋!我拉你跑是救了你。」

    「死屍也沒有?」雲少卿又想起那夜的事,心情又沉了許多。

    「是啊,順著那暖水河,上下游十里地沒任何異常。」

    那父親的屍體、娘親、白衣少女、褚玄明、石原都去了哪裡?雲少卿越想越匪夷所思,心裡只祈求他們幾個能平安無事。

    少年乞丐看他神情沒落,又想起初遇他時那透著絕望的身影,猜想他可能在那一夜遭受了悲慘巨變。忽的,自己也意興闌珊,黯然道:

    「你走便走吧,我也要回我家了。」說完便翻身越過那堵頹敗土牆,走向裡邊的一間破廟。

    雲少卿看他翻身入院,不禁訝道:「這就是你的家?」

    「嗯,是啊,是不是像個狗窩?」少年說完,輕輕哂笑,那笑,是在笑自己。

    雲少卿細細去看,只見碎磚枯枝圈成一堵圍牆,圍著一個破敗的土地公廟,廟門歪歪斜斜的掛在門樑上,廟頂更是塌掉了一塊。那塌陷之處,被用一垛茅草做了簡易的修正,秋風吹過,幾縷草莖飄飄蕩蕩的落了下來。

    雲少卿再過身來,看看低頭不語的少年乞丐,他似乎已經猜到,那個破廟裡不可能會有他的父母。

    「真的是你的家?」

    雲少卿又問了一次,也許問的多餘,但他只是想確認,確認或許兩人之中,自己並不是獨獨不幸的一個。

    而這一次,少年卻沒有回答,只是輕輕道:「跑了這許久,進來歇會吧。」然後默默地走進了土地廟。

    雲少卿跟在他身後進入破廟。

    少年翻出兩個蒲團,把灰土拍打幹淨,一個遞給雲少卿,一個放在自己膝下,對雲少卿道:

    「我的父母本是堯光鎮的皮毛商,生我那年正好在玉陽城開了個分號,因為玉陽城城大人稠,便長住在那裡做買賣,此地交給一個老夥計,讓他把祖宅、生意一併照看。」

    「五年前的一天,那老夥計突然到玉陽城哭訴,說自己因好賭,輸了錢,祖宅和皮毛莊子被堯光一霸陳扒皮巧取豪奪了去,爹爹一氣之下生了大病,又堅持要回堯光鎮討個公道,顛簸之下死在了路上,母親安葬父親後,獨自去討債,那陳扒皮欺我母親寡婦一個,連打帶辱,祖宅沒討回來,母親卻抑鬱而死。家破人亡之際,幾個家奴也都做鳥獸散,那時我三天沒吃到一點東西,又飢又渴,鎮上的人都懼怕陳扒皮也沒個人敢接濟。」

    少年乞丐顫聲說著,又從地上撿起三根茅草莖,輕輕插在供奉土地公的香爐上,然後跪在蒲團上,面色恭敬的拜了三拜。

    「餓的迷糊,也不知怎麼就進了這土地廟,該是土地公公顯靈,那日破爛的香案之上竟然有許多貢品,自那以後,我便在這裡住了下來成了一個小偷小摸的乞丐,這裡,就是我的家。」

    少年乞丐說完從懷中掏出一枚玉墜,「這是我十歲那年,我娘為我求的歡樂佛墜,今日我搶的便是這個。」

    那玉墜上刻的是一尊彌勒佛,佛身肚大頭圓,笑口常開。

    「娘親時常說,『你要笑口常開,長命百歲』。」

    雲少卿看著少年的眼睛,那眼睛裡有他自己的倒影,倒影閃動,放佛被微風拂起的水波,也似少年人生的波折。不由一陣憐憫:「『笑口常開,長命百歲。』確實可笑。」

    「是啊,唉,說這些又有何用,對了,大哥,認識了這許久還沒來的及問你的名字呢。」

    「我叫雲少卿,你呢?」雲少卿說的很溫柔,同病相憐,總是顯得異樣親切。

    「華蓮。」

    「華蓮,華蓮,碧華生蓮,好是好,卻像個女孩子的名字。」

    「咕嚕——」

    華蓮肚子一陣響動,不好意思道:「才不到兩天沒吃東西,肚子就有點不爭氣。」

    「兩天?怪不得你比我還瘦!你可知道陳扒皮家在哪?」

    「當然知道,就算眼瞎了我也能摸到他家!」

    「走,帶你去吃飯!」這次卻是雲少卿拉起

    兩人再一次奔跑在了曲折的小巷裡,不一會,來到一個高大的院牆下。此時天剛正午,一陣炒菜的香氣飄蕩過來,連雲少卿的肚子也都咕嚕兩聲。

    華蓮縮在牆角,探了探身往牆角另一邊偷偷看了看,對雲少卿道:「大門就開在那邊,可惜院內有一隻大黑狗,此狗喚作「阿旺」,厲害得很,想進去偷食物很難!雲大哥你想怎麼樣?」

    「嘿,惡狗攔路,自然要用些手段!」說完,雲少卿扭頭進入一處胡同。

    半盞茶功夫,雲少卿捂著鼻子端著一個殘破的瓦當,瓦當上卻是大大的一坨糞便,臭氣滾滾,華蓮見狀也忙單手掩鼻。

    雲少卿瓮聲道:「華蓮,你熟悉地形,一會有人來追,你去引開,然後再繞回此地!」又頓了一頓道,「千萬別被抓住,跟我來。」

    只見雲少卿拿著瓦當,轉過轉角,直奔大門而去。

    華家祖宅內。

    此處現在該喚做陳府才對,陳家少爺陳扒皮早上剛剛挨了板磚,正躺在床上呻吟不已。少爺火氣不順,一眾家丁跟著受累,陳家專用的廚子—馮廚子受命買來一大塊牛肉為家主滋補。

    此時肉的火候已好,剛拿起勺子盛起湯嘗了嘗鹹淡,忽然聽到院內「阿旺」一陣狂叫,馮廚子勺子都沒放下就出來看究竟。

    他奔到院內時,阿旺也不叫了,只是趴在地上狼吞虎咽。阿旺吃的是啥,聞聞味道,傻子也猜出來!馮廚子大聲罵道:

    「誰啊!他娘的在院裡拉屎,噁心不——!」剛喊完,只覺一團黑影朝面門飛來,他下意識的閉上眼睛用手中勺子去擋。

    「啪!」


    爛泥似的東西打在勺子上,濺了自己一身,一股熏天的臭味瞬間傳入馮廚子鼻中,那臭味直熏得他肚內一陣翻騰,好容易忍住沒吐出來,睜開雙眼,卻瞧見牆頭上一個少年手捏瓦當正沖自己嘿嘿直笑。

    「啊——」渾身是屎的馮廚子氣得青筋暴跳,轉臉朝屋內呼喊:「來人啊!有人來搗亂,快抓住他!」

    喊完,轉臉再去望向牆頭的雲少卿,頭剛擺正。

    「啪!」

    這一下,滿臉開花。

    「嗚哇——!」

    馮廚子一聲大叫,也不管幫手還沒出來,直奔牆頭,但是大黑狗阿旺卻正好擋在兩人之間,兀自吃屎正香。馮廚子看那黑狗還在那吃個沒完,根本不管牆頭上的生人,登時火氣又是一涌,飛起一腳踹在了阿旺身上。

    「就他娘知道吃屎!」

    「嗷——」

    畜生進食時最忌諱打擾,阿旺被這一腳踢得凶性大發,咧開大嘴,飛身把馮廚子撲倒在地就是一陣亂咬。

    看大門的、家丁聞聲都出來看情況,眾人入眼便看到馮廚子飛踢阿旺,又被阿旺撲倒,大笑道:

    「老馮,你也夠能耐,竟然跟狗搶屎吃!」

    這時連躺著的陳扒皮也捂著頭跑出來,一眼便看到了牆頭上的雲少卿。指著雲少卿大喝道:

    「一群廢物,看什麼熱鬧,還不去追那兩個小子!」

    眾家丁舍下馮廚子,叫喊著繞過門口去抓雲少卿兩人。

    就在眾家丁繞出門口,視野看不到雲少卿兩人的這麼個當兒,雲少卿低聲對笑個不停的華蓮說了一句:「你多小心。」隨即自己翻下牆頭,躲進牆邊一個雜草垛之中。

    華蓮會意,也翻下牆頭,引著一群人跑了開去。那群家丁只知道追,哪管被追的人中少了一個。

    院內,馮廚子跟陳扒皮一起制住了黑狗阿旺,拿來鎖鏈將它拴好。馮廚子的手腕、胸前都被咬下兩塊肉來,疼得直呲牙,沖阿旺吼道:「死狗,一會就把燉著吃了!」

    陳扒皮掄起不知何時拿在手裡的「糞勺子」,照著馮廚子就是一勺子:「你還他娘不嫌噁心,他可剛吃完屎!滾,自己去找郎中包紮!」

    馮廚子也無奈,訕訕的去了。

    陳扒皮看看身上被蹭了一身屎的長袍,狠聲自語道:「這衣服留著,等抓到兩個崽子,讓他們一口一口添個乾淨!」

    「誒呀!」

    伴隨著一聲慘叫,剛還在發狠的陳扒皮撲倒在了地上,恍惚之間,看到大搖大擺走進院內的雲少卿,還有一個在眼前蹦了兩下便停下來的半截磚頭,心中罵了一句:「又他娘是他!」便合上雙眼,昏了過去。

    ——————————————————————————————————————

    華家祖宅的廚房內,雲少卿和華蓮一人拿著一塊牛肉,大口咀嚼,透過廚房門縫,愜意的看著外邊一眾家丁忙裡忙外,那群家丁估計是沒找到擔架,最終把門板拆下來,抬著昏迷的陳扒皮跑出了院門。

    雲少卿笑道:「這下陳扒皮跟馮廚子在一起住病號,有的聊了,現在所有家丁都趕著去拍馬屁了,咱們細嚼慢咽就行。」說完又拿碗從牛肉鍋里舀出半碗牛肉湯,喝了下去。

    「雲大哥,你為什麼不讓我殺了他?」

    「殺他不足惜,只不過,我不想讓你手上染滿鮮血,只想你能如你娘希望的一樣,笑口常開。」

    「我現在就很開心,五年來,從來沒有像今日這麼高興過。」華蓮胸口起伏不已,真想說一句謝謝,但是他知道,那種感覺「謝謝你」三個字又怎能表達得出。

    「是嗎?哈哈,那以後你就跟我一起,咱們一起去找褚玄明和石原,向來都是我拋魚、捅蜂窩、扔板磚,他們兩個在後邊助攻撿漏,多你一個多個幫手。」

    雲少卿,抻著脖子咽下一大塊牛肉,說得毫不在意,當然更沒注意到華蓮眼角流轉的清波。

    「你等一下!」華蓮嚯的站起,跑到屋外,找到一把鐵鍬,在院裡就是一陣亂挖。

    雲少卿也跟出來,扔給阿旺兩塊牛骨。那狗今日先得了大糞,又吃到了牛骨,興奮地直搖尾巴,真把雲少卿當成了半個主人一般。

    「你在挖什麼?」

    華蓮也不答話,換個位置又鏟了幾下,忽然鏟子觸到硬物,「鏘」的一聲,大喜道:

    「找到啦!」

    說完,又是一陣鏟挖,不一會從那剷出的坑中刨出一個大罐子,華蓮小心翼翼的把罐子抱了出來,又說道:

    「雲大哥,想喝酒嗎?」

    「有肉有酒,自然最好!」

    「碰」的一聲,華蓮拔開大罐子的泥封,瞬間,濃郁的酒香飄來。

    雲少卿深深一吸,道一聲「好酒!」,拿起盛肉湯的碗就要討酒喝。

    華蓮卻不急著給雲少卿倒酒,只是表情嚴肅的問道:

    「你也不問問這就得名字和來處?」

    「哪來那麼多來由?故事講起來要是又臭又長,我還不得饞死,你倒酒便是了!」雲少卿又把碗往前遞了一遞。

    華蓮稍有猶豫,他抬頭望向天空,放佛天空中有沖自己微笑的娘親,又放佛那裡有自己期望的一切。忽然,他嘴唇一抿,像是下了莫大的決心,抱起酒罈,將美酒珍而重之的倒進雲少卿的碗中。

    酒水留下,如同一個小小的瀑布,那瀑布裡面,或許,剛剛藏起了一個美好的夢!

    而這個夢,最好永遠不要醒來。

    雲少卿兩碗酒下肚,面色變得潮紅,看著到呆呆盯著自己的花蓮,不禁一愣,又奇怪的看看自己手中的酒,問道:

    「怎麼?有什麼不對嗎?」

    「沒,沒有,」雲少卿的話像是打斷了花蓮的思緒,他神情幾變,眼神閃爍,掩飾道:「雲大哥,今後可有什麼打算?」

    打算?能有什麼打算?娘親、褚玄明、石原是都死了還是活著?活著,又都去了哪裡?

    華蓮見剛還高高興興的雲少卿,忽然又想起傷心往事,趕緊補道:「天大地大,去哪裡不行,你不是剛剛教我嗎,高高興興就好!」

    「天大地大,哈,我終有一個要去的地方,」雲少卿忽然想起了一份期盼,心情也釋懷不少,拿出那塊從陳扒皮懷中取回的螭龍紋玉佩,握在手中,說道:「我要去無極宗找白衣仙子。」

    「白衣仙子?」看著雲少卿那痴痴的表情,華蓮身形不由一僵。

    「是啊,白衣仙子,我也不知道她叫什麼,她或許知道我父母的一些事。」為了父母的事?雲少卿對心中那一絲隱隱的期待,扣上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哦,這樣啊,」華蓮喘出一口悶氣,心情舒暢,接著道:「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嗎?」

    「反正你也沒什麼去處,當然要一起去。」

    雲少卿把手中的那碗酒一口喝完,摸摸嘴角,又對華蓮道:「呆了這麼許久,那群惡霸怕是快回來了,酒足飯飽,咱們走吧。」

    「想走?白吃白拿,怎麼也得留下條命來抵賬吧……」不知何時,一個陌生中年男子已走到了兩人身後,輕輕拍了拍雲少卿肩膀……



第十一章 碧水華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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