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月進入末尾,大陸北部諸國寒冬已至。
冷冽的北風呼嘯吹過城市街道,在建築物的縫隙之間帶起尖銳的哨音,屋頂上的積雪被風吹落,在空中飛舞成一片朦朧的幕簾,仿佛又一場新的降雪來臨。
而這一切,都被厚厚的牆壁、夾層的水晶玻璃以及供暖系統阻擋在外。
高文坐在書房內,翻閱著一本關於北大陸神怪記述的消遣讀物,另一隻手則握著蘸筆,隨意在草稿紙上勾勒著腦海中浮現出來的一些畫面和靈感,外面呼嘯的風聲經過玻璃的過濾,傳進室內時只餘下些許微弱殘響,這殘響和房間角落的魔導裝置傳來的低緩樂曲聲糅合在一起,反而愈發令人心情沉靜下來。
貝蒂安安靜靜地站在書桌旁,兩手交疊放在侍女服的圍裙上,低著頭一下一下地點著腦袋,發出輕微的鼾聲。
高文看了正在打瞌睡的貝蒂一眼,忍不住笑著搖搖頭,重新把注意力放到了隨手的勾勒上,但他握著蘸筆的手突然感到一股異樣的觸感,並伴隨著「啪」的一聲輕響,低頭看去,他看到這支已經用了許久的蘸筆尖端開裂,泄露出的墨水正順著裂隙落在紙上,散開一片污跡。
高文皺了皺眉,將壞掉的蘸筆放到一旁,看著紙上勾勒出的線條——蜿蜒的小河靜靜流淌,河岸邊有古香古色的磚瓦房,小石橋橫跨在河面上,夕陽西下,沿著水上人家的屋檐灑下霞光。
散開的墨跡在小石橋上擴散著,仿佛正在漸漸吞噬這幅畫面。
高文隨手把草稿紙揉成一團,扔到一旁,書房的門則幾乎在同時打開,琥珀推門走了進來。
正在打盹的貝蒂一下子驚醒過來,筆直站好,但在看清來人是誰之後又打了個哈欠,身子也放鬆下來。
高文抬頭看了推門進來的半精靈小姐一眼,忍不住嘴角上翹:「……這真是天冷了啊。」
「……啊?」琥珀還沒開口就聽到這麼一句,頓時有點反應不過來,「怎麼突然說這個?」
高文指指窗口:「這季節,連你都不走窗戶了。」
琥珀一聽這個頓時叉起腰來,瞪著眼睛:「廢話!這大冷的天還刮著風,我頂風冒雪爬你二樓的窗戶,還要冒著被你反鎖在外面的風險,我又不是神經病!」
說著她便看到了高文書桌上的紙團——眾所周知,琥珀是一個好奇心非常旺盛的物種——於是便忍不住好奇地湊了上來,從高文的眼神中判斷出這不是什麼機密之後,她隨手將紙團打開,卻看到上面只是一幅古怪的圖畫而已。
「這是什麼地方……剛鐸帝國麼?太陽是不是畫小了……」琥珀眨巴著眼睛,「好奇怪的建築風格,看起來還怪好看的……不過從建築形制判斷,應該不可能是北方地區吧?你打算在哪推廣?」
「只是隨手畫的而已,就當是我的想像吧,」高文用手指彈了彈琥珀手裡的紙張,那張描繪著異界風景的畫稿隨即無聲無息地化為粉塵,「先不說這個了,有什麼情況麼?」
「哎你別毀了啊怪可惜的……」琥珀先是下意識地叫了一聲,然後才撇撇嘴,「倒沒什麼大事,只是最近有消息傳來,提豐的邊境部隊已經開始裝備魔導車輛了……比咱們預想的還快。」
聽到琥珀的話,高文輕輕捏了捏下巴,片刻沉吟之後只是微微一笑:「遲早會這樣的,這是大勢所趨。通知長風要塞,維持警戒就好。」
「明白了。另外還有,來這邊的時候赫蒂讓我提醒你的,」琥珀接著說道,「帝國學院下個月就要投入使用了,來自各地的求學者這個月月底也在陸續抵達,你定好具體的開放時間了麼?」
「帝國學院……這件事也終於就緒了,」高文說著,點了點頭,「開放日定在下個月的第一個休息日,其餘時刻表不做變動。」
「好,我記下了。」
高文嗯了一聲,停頓片刻之後隨口問道:「對了,那個巴德現在在做什麼?」
「在索林巨樹的德魯伊研究所,擔任那裡的研究人員和特殊顧問。監視人員傳來的報告說他表現還不錯,積極配合各項行動,協助那邊的工作人員從地宮裡向外轉移了大量危險樣本,」琥珀匯報著,「現在那些危險樣本的轉移已經基本結束,巴德接下來的工作是配合德魯伊和學者們研究索林巨樹在冬季的光合作用——他們希望這部分研究能對改良農作物有所幫助。」
「嗯,很好,」高文點點頭,又問道,「貝爾提拉在做什麼?」
「在進行光合作用。」
高文:「……啊?」
琥珀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不然呢,你還指望她能做什麼?」
高文怔了一秒,用手捂著腦門:「……倒也是,她畢竟是個植物,平常也……」
感嘆間,一種從精神深處傳來的特異波動突然浮現,讓高文後半句話停了下來。
桌對面琥珀投來好奇的視線:「怎麼了?」
「等一下,丹尼爾好像有事情找我,」高文擺擺手,「你在旁邊看著,我需要冥想。貝蒂,你去門口,不要讓人進來。」
琥珀輕車熟路地答應下來,小女僕則噠噠地跑到門外,高文不再耽擱時間,精神迅速集中,將自己的意識一點點潛入到了心靈網絡的層面。
短暫的眩暈和空間置換錯覺之後,他眼前的景象已經變成了起源空間那片無盡且平靜的碧水藍天,碩大的幾何圖案和齒輪狀結構在天空靜靜運轉,無風無波的廣闊水面上豎立著一座座金屬平台——只不過和這處空間剛誕生時不同,那些金屬平台此刻已經不再是空蕩蕩一片,而是陳設著各式各樣的實驗裝置,形成了一個個互不干擾的實驗環境。
遠方的金屬平台上有亮光閃爍,顯然此時此刻便有某個小組正通過浸入艙連接著這個網絡空間,進行著某些實驗。
位於起源空間中心的開闊區域是永遠不受那些實驗環境干擾的,這裡仍然放置著一張白色的圓桌,圓桌旁有一圈空蕩蕩的座椅,丹尼爾正站在其中一張座椅前,看到高文出現,老法師立刻恭敬地彎下腰:「吾主,很抱歉突然打擾您。」
「不用拘禮了,」高文擺擺手,隨意在屬於自己的高背椅上坐下,「發生什麼事?」
丹尼爾立刻回道:「吾主,最近心靈網絡有些異樣,我認為有必要向您報告。」
「哦?」高文抬起眼皮,「詳細說說。」
「是這麼回事……」
丹尼爾一五一十地說著最近一段時間永眠者心靈網絡中出現的那些流言怪談,說著他通過自己的人脈和勢力調查到的種種線索,事無巨細,不敢有絲毫隱瞞地報告著。
「……基本上,最近一段時間在心靈網絡中出現的異常現象就是這幾種,最高主教團雖然表示這些都是謠言,而且我的調查也暫時未發現上述異常現象的實據,但從『目擊報告』出現的頻率以及範圍判斷,再加上我在主教群體中打聽到的情報,情況恐怕沒那麼簡單。
「心靈網絡的運行恐怕確實出了一些問題,一部分虛擬空間的穩定性在下降,某些長時間連接網絡的永眠者教徒應該也確實是遇上了麻煩——我在深層資料庫中找到了一些被隱藏起來的求救信息,但不知為何,當我找到那些曾發信求救的教徒之後,他們卻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
「夢境之城的邊緣地帶最近有三個區域被封鎖了,最高主教團對外的說法是進行數據重構以及必要的檢修……本身是很正常的操作,邊緣區域臨時封鎖也並非第一次發生,但在這個時間段發生這種事情,還是難免讓人懷疑。」
丹尼爾一條條說著自己收集到的情報,高文則越聽眉頭越是緊皺起來。
異常已經非常明顯,或許普通教徒還被最高主教團和永眠者教皇的話語蒙蔽著,但丹尼爾作為一名主教,他收集到的情報已經足以證實心靈網絡確實是出了問題。
它的運行出了紕漏,但……原因是什麼?
高文下意識地看了周圍的起源空間一眼,無端的聯想油然而生,讓他臉上的表情都忍不住古怪起來。
這起源空間是他從心靈網絡的底層秘密開闢出來的,蹭了永眠者的計算力,借了心靈網絡的流量,而最近一段時間由於魔導技術研究所那邊新成立了好幾個項目組,起源空間的使用頻率好像是越來越高了……
媽耶,怕不是自己薅羊毛薅的太厲害,快把這羊薅死了吧……
丹尼爾卻猜不到強大的域外遊蕩者這時候腦子裡在跑什麼型號的火車,他只是因為高文的突然沉默而有些緊張:「吾主?」
高文從沉思中驚醒,看向丹尼爾:「你說……心靈網絡的異常情況會不會和起源空間有關?」
「……吾主,說實話,我也懷疑過這個方向,」丹尼爾認真思索了一下,低頭答覆道,「畢竟起源空間和心靈網絡的運行息息相關,而且它最近在執行數個大規模項目,從網絡中汲取了龐大的計算力,但在認真檢查之後,我認為起源空間導致心靈網絡故障的可能性很低。」
「哦?」
「起源空間從心靈網絡中抽調的計算力都屬於『冗餘』部分,換句話說,就是在心靈網絡主幹範圍之外的、不影響網絡整體運行的那部分計算力,」丹尼爾解釋道,「永眠者原本設計的網絡資源管理方式非常簡單粗暴,存在著大量的計算力浪費,在我重構他們的管理機制之後,這部分原本就浪費掉的計算力被我隱藏了起來,專門用於維持起源空間,因此理論上不管起源空間再怎麼膨脹發展,都是不會影響到主幹網的……」
「嗯……」高文摸了摸下巴,沉吟著說道,「這麼說的話,心靈網絡的異常波動也不會影響到起源空間?」
「理論上是這樣的,但我們近期最好還是加強對起源空間的監控,」丹尼爾點頭說道,「畢竟現在還沒查清楚主幹網的那些異象是因何而起,萬一是『心靈網絡』這一事物的基礎架構存在隱患,那麼哪怕起源空間和主幹網處於隔絕狀態,也難保不會出問題。」
「在起源實驗室里工作的研究人員會不會有危險?」高文說出了自己此刻最擔心的問題。
「目前看來不會,」丹尼爾顯然也已經思考過這方面的問題,他回答的很快,「心靈網絡中那些狀態異常的連接者都有個共通點:他們維持長時間的聯網狀態,接受過深層次的腦神經改造,幾乎無法完全斷網,而且他們經常進行深度沉浸,精神與網絡的連接過於緊密——而我們起源實驗室的研究者們是通過浸入艙聯網的,存在一層現實世界的防護,且不存在深度沉浸的情況,同時他們還嚴格執行您規定的工作時間制度,不會維持長時間連接,安全性是可以保證的。」
高文聞言稍稍鬆了口氣:「那還好……不過還是應該提高警惕。我會提醒我這邊的研究人員近期聯網時格外注意自身精神狀態,你則繼續關注心靈網絡的一切異常情況。」
丹尼爾立刻深深低頭:「是,吾主。」
高文呼了口氣,仰頭看向頭頂之上那廣闊無垠的天空。
巨大的幾何結構與符號數字仍然在那澄澈的天穹中運轉著,無形的數據之牆阻隔了這處秘密空間和主幹網的連接,站在起源空間廣闊的水天之間,造訪這裡的人根本不會感知到有另外一個更加龐大的網絡與這處空間同步運行著。
但在高文開啟了更高級的權限之後,他卻能看到更多——
他能看到一個更加龐大的網絡世界與起源空間平行存在,一座恢弘的夢境之城就覆蓋在這處空間上空,無以計數的光點在虛空中飛舞漂移著,那是作為計算力節點的永眠者教徒,那是這個網絡世界中的居民們。
而在他腳下,在廣闊無邊的「水面」下方,則是更加混亂、更加複雜的光流,那是心靈網絡更深層的根基,是這個用數百年才建立起來的虛擬世界最黑暗深沉的網絡「深淵」。
他皺起眉來。
這羊看來不是被自己薅死的……
那它怎麼突然就這樣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