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體凡人國度齊心協力對抗末日反攻廢土當然是一件史詩般的事情,淪陷七百年的剛鐸古國被成功淨化當然也必將在歷史書上留下輝煌的一頁——自有無數史學家、劇作家、吟遊詩人來記錄並歌頌這一切,而作為一個帝國領導者,高文卻必須在這時候就開始思考一些更現實的問題。
一片比目前任何一個帝國都要廣袤的、正在復甦的、等待開發殖民的土地,一座源自行星核心動力的能源噴口,無法計算的長遠利益,無法釐清的歸屬問題,這些東西如果不從現在就開始思考,那麼此刻還團結一致的聯盟諸國或許明天就會陷入一片混亂。
他抬起頭,看向那些從天花板垂下來的感應器,儘管他知道奧菲莉亞的本體並不是這些「攝像頭」,這些「攝像頭」也不是奧菲莉亞感知外界的唯一渠道,但這樣做至少能讓他有一種和對方「面對面交談」的感覺:「其實我之前還有些擔心你是否會支持這個決定,畢竟……這裡是你的領地,你沒必要在此聽我安排。」
「這是目前最好的安排,」奧菲莉亞的聲音很平靜地說道,「我需要容身之處不被打擾,您需要聯盟的秩序穩定不被破壞。而從理性角度考慮,鐵人兵團和這座地下基地顯然用不完深藍之井的龐大魔力,如此大量的能源應該被用在正確的地方——不管是重建廢土,還是戰後各國休養生息,這些能量都可以派上用場,而在這個過程中,聯盟必須有一個相對公平且有強制力的『分配方案』,同樣,我和我的鐵人兵團也需要一個『後盾』。」
「除了塞西爾帝國的支持之外,鐵人兵團的存在本身也將是維持深藍之井戰後中立地位的重要保障,而由深藍之井輸出的龐大能量則是一個小小的『中立城邦』在聯盟中的話語權和影響力的來源,」高文輕輕點了點頭,「中立需要中立的資本,沒有無緣無故的世外樂土——尤其在這樂土上還有一座挖不完的金礦的情況下更是如此。」
「我很清楚這一點。」奧菲莉亞說道。
「說到這……」高文摸了摸下巴,有些在意地問道,「鐵人兵團現在的情況怎麼樣?」
「損毀率已達四分之三,在戰鬥末期,庫存的心智核心耗盡,大量士兵現在還在回收倉庫中躺著,」奧菲莉亞用平靜的語氣說著這驚人的折損,「不過幸運的是基地本身的生產設施並未受到太大損傷,我正在逐步重啟各處生產線並製造新的心智核心,只要有足夠的時間,鐵人兵團是可以恢復過來的。」
「那就好,」高文聽到這輕輕鬆了口氣,緊接著又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下,「真是有堆成山的問題要考慮……我原本來這裡其實不是為了跟你討論這種嚴肅壓抑的問題的,我只是來跟你打個招呼……順便看看你真實的模樣。」
「能者多勞,陛下,」奧菲莉亞的聲音似乎帶著一絲笑意,「而且我認為我們已經很好地『打過招呼』了。」
高文輕輕點了點頭,接著目光再一次落在了眼前的平台上,他注視著正在容器中長眠的、歷史上真正的奧菲莉亞·諾頓公主,很長時間沒有開口,而奧菲莉亞矩陣顯然注意到了這一點,在大廳中幾分鐘的沉寂之後,她的聲音再一次傳入高文耳中:「很遺憾,我並不是真正的她,我也沒有辦法『走出來』迎接您,儘管我之前考慮過要製造一個特殊的鐵人軀體來充當在這座基地中與您交談的『交互界面』,但最終……我還是選擇讓您來到這裡。」
「不,我並不覺得遺憾,」高文搖了搖頭,並收回了注視著奧菲莉亞·諾頓的目光,「我其實根本不在意你是不是所謂『真正的』奧菲莉亞·諾頓——我根本不認識她,我從未與她交談,也不了解她的生平與脾性,儘管我知道,她一定是個偉大而值得敬佩的人,但對我而言……她仍然是個陌生人。
「而你,你是我知道的唯一一個奧菲莉亞·諾頓,我們已經合作了很長時間,而且今後還將合作下去,在這個前提下,我並不在意自己的盟友是個人類還是個人工智慧。」
「符合您性格的發言,」奧菲莉亞矩陣很冷靜地判斷道,但緊接著還是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可惜,我仍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她。我的人格數據和起始記憶庫百分之百複製於奧菲莉亞·諾頓本人,我的心智模型中甚至包括她的全腦掃描,當我甦醒的那一瞬間,我就認為自己是奧菲莉亞,然而卻又有另外一個清晰的聲音在矩陣中提醒著……我只是『奧菲莉亞矩陣』罷了……」
「為什麼不能都是呢?你既可以是奧菲莉亞矩陣,也可以是奧菲莉亞·諾頓本人,」高文笑著搖了搖頭,「或許我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吧——但我覺得你並沒必要在這個問題上過於糾結。你還記得你剛才提到的那一段段人生麼?那些總不是提前輸入到這座矩陣中的數據,而是你真實的經歷,你是一個有血有肉有形有質的個體,沒有人來規定你必須『成為』誰。」
奧菲莉亞矩陣沉默了片刻:「……您的看法有一定參考價值。」
「我就當這是誇獎,」高文笑著說道,「這個話題先放在一邊,接下來,我想跟你多了解了解關於深藍之井的情況,還有你這麼多年來對周邊地區的觀測記錄……」
……
升降機在豎井中高速運行著,高文與琥珀站在升降機中,看著一道道由鋼筋水泥和合金穹頂組成的防護屏障在視線中飛快地向下移動,兩個一言不發的鐵人士兵站在旁邊,安靜的仿佛雕塑。
「我是真沒想到,你還能給古代人工智慧做心理輔導,」琥珀扭頭看了高文一眼,語氣有些古怪地念叨著,「當然我更沒想到一個古代人工智慧竟然每天都在糾結『我到底是不是我』的問題……說真的,這怕不是都上升到哲學領域了,原來維羅妮卡平常那副跟神經壞死一樣的模樣下面竟然還藏著這麼深刻的心理活動呢?」
「如果我隨口說的那幾句話就能解決奧菲莉亞矩陣思考了幾百年的問題,那我還真得佩服自己了,」高文聳了聳肩,「我估摸著她還得糾結下去,這事兒你找一個團的心理學家和哲學家來跟她分析都沒用,就得她自己慢慢琢磨,說不定哪天她就突然想明白了……」
「倒也是,」琥珀抓抓頭髮,「一般人也沒法幫她分析,她這情況多特殊啊,舉世無雙的……」
高文:「……舉世無雙不是這麼用的。」
「啊?那怎麼用?」
高文沒搭理她,而與此同時,升降機也突然傳來一陣震動——他們抵達豎井頂部了。
原路返回,在兩位鐵人士兵的帶領下,二人再次走入了那條通往地表的、被水晶包裹著的長長坡道,一路上宛若冰晶世界般的景色讓高文略有些煩亂的心緒平靜了下來,而更難得的是,旁邊的琥珀這次竟然也老老實實的——在難得的安靜中,高文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上方。
他的目光仿佛要穿透那層厚厚的水晶「山體」,看到遙遠的太空深處。
他心中突然冒出了些許古怪的念頭——經歷了穿越,融合與復生之後,繼承了衛星中的數據與高文的記憶之後,有了這漫長而又匪夷所思的「人生」之後,他自己……又到底是誰?
是一個來自地球的穿越者靈魂?是一顆發生了故障的衛星?是死而復生的高文·塞西爾?亦或者是這三者的融合……
他早已不再是自認為的那個「自我」,但又或許,自己從始至終就始終是「自己」……
高文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腦門上,把這胡思亂想的東西硬生生給甩到腦後,旁邊琥珀聽到這個動靜頓時嚇了一跳:「哎!你怎麼突然給自己一巴掌啊?這地方沒蚊子吧……」
「……沒事,就是差點被一個古代人工智慧給帶歪了。」高文嘴角抖了一下,也不知道該怎麼跟琥珀解釋自己剛才那一瞬間的心路歷程,而與此同時,他也發現這條坡道已經臨近盡頭。
那扇通往外界的大門正在前方閃爍著微光,大門之外,夜幕低垂,滿天繁星已經覆蓋曠野,而在更遠一些的地方,隱約可見有光柱刺破天空,在黑暗中向遠處不斷延伸著。
「就送到這裡吧,」在大門前,高文看向那兩位帶路的鐵人士兵,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感謝你們帶路。」
然而其中一名鐵人士兵卻並未回應,她的身體似乎僵硬了片刻,接著體內傳來輕微的嗡鳴聲,其眼球短暫失焦了一下便將目光落在高文和琥珀身上,她開口了,發聲裝置中傳來奧菲莉亞矩陣的聲音:「請稍等一下。」
高文有些意外:「怎麼了?」
「請轉告那位名叫黛安娜的鐵人士兵——給她的修理槽已經準備好了。」
高文愣了一下,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她會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的。」
……
夜幕低垂,群星璀璨,在七百年後的今天,燦爛的星空終於再一次出現在塔拉什平原的上空,而在這久違的星輝照耀下,曠野已經歸於寂靜。
數量龐大的凡人軍隊仍然聚集在這片平原上,要將如此規模的軍隊有序地撤離戰場顯然不會是一件簡單的事情,軍團指揮官與各自背後的領袖們正在為後續的撤離、駐留、交接等善後問題進行初步交流,疲憊的前線將士正在夜色下休養生息,而哨兵和巡邏兵們此刻仍然在堅守著崗位,戰爭機器的感應器在不斷掃描戰場,施法者們召喚出的法師之眼則緩緩飛過天空——
戰爭已經結束了,黑暗神官們製造出的恐怖之物已經消弭在阻斷牆釋放出的力場中,廢土得到了治癒,然而即便如此,也沒有人敢輕易放鬆警惕。
這畢竟是一片在黑暗中沉淪了七百年的廢土,阻斷牆並不能瞬間消除這片土地上所有的危險因素。
聯盟這個龐然大物便在這第一個平靜的夜晚匍匐下來,如警惕著荒野的巨獸般舔舐著傷口。
而在深藍之井東北部,「逆潮」最後墜落的地點,一片規模極大的隔離帶已經拉開,巡邏的哨兵和自動運行的感應裝置封鎖了整個區域。
封鎖區中心,那道壕溝中仍然蒸騰著微微的煙塵,一股刺鼻的氣味混雜在夜風中,大量暗色的殘骸碎塊沿著壕溝向深處延伸,而在這道血肉之痕的盡頭,兩個高大的身影正站在那堆令人不寒而慄的龐大殘骸前。
一個是高大宛若鐘樓、渾身被神秘雲霧籠罩的萬法主宰,一個是被淡淡白光環繞、有著聖潔身影的白色巨鹿。
觀察良久之後,萬法主宰彌爾米娜作出重要判斷:「……說真的,我在神國的時候看到過許多死的慘的,但眼前這個仍然是我見過的最慘的。」
「有一說一,確實,出血量超大,」阿莫恩沉聲說道,「啊,出血量真的超大……」
「……你跟出血量過不去了是吧?」彌爾米娜忍不住扭頭看了自己的「室友」一眼,「一路上你感嘆這個已經不下十遍了。」
「我過去半個月淨放血了,現在腦子裡沒別的東西,」阿莫恩晃了晃腦袋,他身周的白色光輝比起之前略顯黯淡,但他鹿角上纏繞的那兩朵白色小花卻比剛剛「移栽」過來的時候顯得精神了許多,「而且還得自己親自動手……你知道那多考驗勇氣麼?」
「廢話,那不是為了給哨兵身上塞誘導信號麼,而且你不自己動手還能怎麼辦?你皮糙肉厚的,理事會那邊派來的『採血師』用工業級的切割光束在你身上切了倆鐘頭才鑽出個巴掌大小的洞,還沒來得及把瓶子湊上去你就長好了——總不能真讓他們用湮滅之創來砸吧?」彌爾米娜的話聽上去怨念十足,「而且還不是你非要自己動手的……我說幫忙吧你還不讓,真要我出手,那肯定幾下就把血樣什麼的都準備齊了……」
阿莫恩一聽這個頓時縮了縮脖子:「我敢讓你動手麼,你搓了個一百四十米長的光矛就捅過來了,那我還不如讓湮滅之創砸幾下呢……」
彌爾米娜聽到這好像也有點尷尬,趕緊擺了擺手:「好吧好吧,我們來這裡也不是討論這種事情的,還是先辦正事吧……這麼大個東西,怕是夠咱們頭疼了。」
阿莫恩嗯了一聲,扭頭看向了那深深撞入土石之中、有三分之一結構已經被掩埋起來的「逆潮遺骸」。
「……先填死亡報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