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沒想到我突然發狠,面面相覷,湊在一起低聲商量。
我不知自己的未來會怎樣,心裡發慌,腿腳發軟,語氣卻更加的堅決,「姐姐給家裡掙了那麼多錢,你們怎麼對她的?我才不像姐姐那麼傻!要麼給我錢,要麼我死!反正最後都會像姐姐一樣得髒病病死,不如早點去死!還痛快些!」
提到姐姐,三個男人都有些心虛,最後爸爸一咬牙,退讓了,「只給你一成!」
爭執了許久,最後定了兩成,以後我賣身掙的錢,自己能留下兩成。
家裡的男人們,莫名其妙沒了兩成的錢,有些不爽,但見我自願去賣,很快就高興起來。
吃晚飯時,爸爸甚至給了我一塊肉,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情,我在心裡不停的冷笑,這是死囚最後的斷頭飯?還是養大的豬,宰殺之前,最後的恩賞?
媽媽知道這件事後,一點反應都沒有,讓我懷疑她心裡到底有沒有我這個女兒。
到了晚上,為了省電,村里人早早就睡了,我家也不例外。
我睜著眼,一直沒睡,每當有睡意,就拼命用指甲掐手心以保持清醒,到了早上兩三點的時候,聽著隔壁屋子爸爸和大哥二哥如雷的鼾聲,我悄悄爬起來,抹黑把幾件衣服和書本塞進書包里。
因為我白天的配合,男人們都以為我心甘情願去賣,不用守著我了,他們沒想到,我耍了心眼。
「姐姐。」
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我一跳,和我同住一屋的妹妹娟娟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正坐在床邊看著我。
「姐姐,你要逃走?」
娟娟的話嚇得我一聲冷汗,我撲過去捂住她的嘴,小聲的叮囑她,「別吵醒他們!」
娟娟拼命點頭,我放開她,背上書包就要離開,娟娟壓低聲音說道,「姐姐,帶我走吧!我好害怕!」
我回過頭,看向娟娟,夜色太黑,我看不見娟娟臉上的表情,只能看見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
「大姐死了,你又要走了,剩下我一個人,我好害怕,姐姐你帶我走吧,我不讀書了,我們去打工掙錢養活自己。」
娟娟低聲抽泣,她一提到死去的姐姐,我就心如刀割。
我抱住娟娟,小聲安慰,「姐姐沒辦法讀書了,你一定要讀下去,一定要考大學,你等著姐姐掙錢,寄錢回來給你讀書。」
在我再三的安慰和保證下,娟娟終於停止哭泣。
我小心翼翼的打開門,回頭朝娟娟揮揮手,娟娟也朝我揮手,那麼黑那麼濃的夜色,我居然可以看見她眼睛裡的淚光。
她眼裡的淚光,和姐姐溫柔哀傷的目光,在很多年後,依然縈繞在我的夢裡,令我午夜夢回時,心碎且自責。
我躡手躡腳出了院子,剛鬆了一口氣,就看見一個人影站在離我幾米遠的大樹下。
我呆立在原地,驚出一身冷汗。
人影慢慢的朝我走來,那人很瘦小,身形佝僂,腳步輕得聽不見聲音----是媽媽!
我緊張的盯著媽媽,手腳直打哆嗦,生怕她大聲把爸爸和哥哥們叫出來,抓我回去。
想起上次逃跑時,媽媽明明看見我,卻一言不發的轉身去了廚房,我心裡存了點僥倖。
轉念一想,這次和上次不一樣,上次我只是逃家去上學,這次我是要永遠的逃跑,斷絕家裡拿我賺錢的機會。
媽媽那麼看重兒子,怎麼會讓我逃跑,害得二哥沒有錢娶媳婦?
我不敢跑,也不敢說話,害怕得幾乎昏過去。
就在我幾乎扛不住要昏倒時,媽媽終於來到我面前,她始終低著頭,就在我胡思亂想時,她抓住我的手,塞了一把皺巴巴的紙幣給我,還有一個小小的手電筒。
「走吧,走了就別回來了。」
媽媽的聲音又干又沙啞,如破敗的風箱,我不敢置信的看著她,她始終沒有抬頭,說完這句話,她低著頭,無聲無息的回了自家的院子。
漆黑如墨的夜色下,她背影佝僂,腳步蹣跚,我鼻頭一酸,眼淚洶湧而出。
我終於相信,她心裡是愛我的,她只是不說,不表露出來,或許是不敢,或許是不善於表達。
媽媽,娟娟,你們等著,我會回來接你們的!
我會努力掙錢,帶你們逃出這裡!過上幸福的生活!
我在心裡暗暗發誓,飛快的抹掉眼淚,轉身奔入夜色中,奔上我以為的光明幸福的明天。
很久很久以後,久到我對媽媽,姐姐和娟娟的記憶,只剩媽媽佝僂沉默的背影,姐姐溫柔哀傷的目光,和娟娟眼裡晶瑩的淚光,其餘的一切全都變得模糊不清,我才知道,我的明天永遠不會有光明,我的人生也不會有幸福。
不過,那時的我,已經習慣了,身上的傷,心裡的傷,痛著痛著就習慣了,日子的煎熬,熬著熬著也習慣了。
再難熬,再痛,總會過去的,不是嗎?
媽媽給我的錢並不多,大概三百多塊,都是零零碎碎的紙鈔,一塊兩塊,十塊五塊,甚至還有一毛兩毛的,全都皺巴巴的,上面沾著泥土,我不知道這三百多塊她攢了多久,可是我知道,這裡的每一分錢,她都攢得艱難。
也許是姐姐的死觸動了她,她不想另一個女兒也走上絕路,她拿出偷偷攢的錢,送我逃走。
我買了一張去南都的最便宜的火車票,頭也不回的踏上列車。
南都,南國之都,氣候溫暖適宜,是海邊之城,風景如畫,但這些都不是我選擇南都的原因。
我選擇南都,只有一個因素,錢!
南都經濟發達,工廠林立,是賺錢的好地方,我只想掙錢,供娟娟讀書。
2006年的冬天,離過年只剩不到一個月的日子,十八歲的我來到了南都,來到了這個浸染了我無數眼淚和傷痛的城市。
我在接下來的十多年裡,輾轉風塵,顛沛流離,曾有過眾人艷羨,意氣風發的日子,也曾卑微求生,受盡屈辱,曾被人真心呵護,捧在掌心珍惜疼愛,也曾被辜負,被欺騙,被傷害,被拋棄。
十年的歲月,留給我一道身上的長長的疤痕,以及無數心上的傷痕。
我記得那一天,當我走下火車,第一次踏上南都的地面,溫暖潮濕的空氣撲面而來,高樓大廈,車水馬龍刺入我的眼睛,熙熙攘攘的人聲灌入我的耳朵,一切都那麼的陌生,又讓人充滿希望。
可是,現實很快就給了我一記耳光。
我找到一個最便宜的出租屋,每天八塊錢,小小的房間裡,架著八張上下鋪鐵床,又擠又小,連轉身的地都沒有,住的都是來南都找工作的年輕人,個個臉上充滿憧憬和興奮。
交了租金和押金後,我身上只剩一百多塊錢,必須儘快找到工作。
為了省錢,我每天買最便宜最能充飢的饅頭,喝自來水,在外找工作時,連瓶水都不敢買。
屋漏偏逢連夜雨,從大山走出來的我,太過單純,沒有求職經驗,並不知道找工作並不需要保證金這回事,在我忍痛交了保證金後,身上分文不剩。
結果不言而喻,我被騙了,我去派出所報案,年輕又不失威嚴的警察耐著性子給我做了筆錄,教訓了我一頓,說我沒腦子,這麼簡單的騙局都會被騙。
我討好的笑,不敢辯解,最後,警察說他們會處理的,讓我回去等消息。
走出門口時,鞋帶鬆了,我蹲下身繫著鞋帶,聽到裡面傳來對話聲。
一個比較老成的男人聲音在說:「你真給她查啊?」
給我做筆錄的年輕警察,滿不在乎的說道,「查什麼查?才一百多塊錢的案子,有什麼好查的?這種小案子太多了,根本查不過來。」
他的話如一盆涼水潑了下來,將我澆了個透心涼。
是啊,才一百多塊錢的案子,用得著浪費警力?這是南都,是中國南部最發達最繁華的城市,有錢人太多,動輒百萬千萬的詐騙案,一百多塊錢,也就一張紅票子,加幾塊錢零頭,扔進水裡連聲都不響。
可是對我來說,他們看不上眼的錢,是我全部的身家,這關係著我會不會露宿街頭,甚至會不會在這個遍地黃金的地方餓死。
在房租加押金都用完後,我被房東趕了出來,在街頭遊蕩,我已經一天沒吃飯了,餓的時候,就拼命喝自來水充飢。
到了夜晚,城市華燈初上,我餓得頭暈眼花,在過馬路時,沒有注意是不是紅燈。
一輛汽車在我身邊猛地停下,發出刺耳的聲音,我摔倒在地上,腦子裡一片茫然。
「喂,你丫找死還是碰瓷?沒看見是紅燈嗎?想死就滾遠點,別刮花了凌少的車。」
副駕駛上,一個長相美艷的女人搖下車窗,探出頭來朝我破口大罵。
終於回過神來的我自知理虧,慌忙爬起來,走到路邊等車子過去,這是一輛銀灰色跑車,我不認識是什麼牌子,但是很漂亮。
手心蹭破了皮,血絲混著泥土,火辣辣的疼,我下意識的去摸。
「看來沒事,凌少,走吧。」
女人轉過臉,換了副諂媚討好的嘴臉,朝旁邊的男人說道。
凌少投過來一個眼神,深沉,幽深,銳利,看不出情緒,如南都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