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人漁夫頭腦簡單、見識短淺,所以他所創建的——其實應該算是和張祿共同創建的——幻境,那真是枯燥乏味到了極點。整個世界都是由海洋、沙灘,以及離岸不遠的破舊小漁村組成的,因為漁夫腦袋裡的「天下」,其實也就這麼屁大點兒而已。
張祿判斷自己對於這個幻境的影響力相當有限,也就是說,雖為雙方構建,但基本世界形態都來自於漁夫的頭腦,自己所能附加的成分可能還不超過十分之一。他不禁懷想起那座「塔圖因」星球來了,倘若這是歪打「靈台蜃景」的基本規律,那麼也就是等於說,那個雙日爭輝、黃沙無際的星球,並不是從自己頭腦中的「星戰」場景轉化而來,而真是祟所來之處。
祟來自於天外,來自於另外一個世界,而這個世界很象「塔圖因」——其實就邏輯而言,這遠比來自於一個有「世界盡頭」的世界,讓張祿覺得更加靠譜一些……
且說進入漁夫的虛幻世界後,張祿第一時間尋找的是「靈台君」。果然,才轉了下腦袋,就看到那傢伙雙手插兜,嘴裡叼著菸捲,茫然地在沙灘上打著晃——仿佛是來海邊度假的一般。
張祿揚起手來,打個招呼,然後一腳深、一腳淺地向靈台君奔跑過去。靈台君朝他皺皺眉頭,「噗」的一聲吐掉了煙屁股,然後有氣無力地問道:「你咋又來了呢?不是告訴過你少使那招嗎?」
張祿聳聳肩膀:「我覺得吧,如果真的茫然,那麼不管是虛境還是實境,遲早都會迷失。如果心智堅定,不管虛境還是實境,都難不住咱爺兒們。」
靈台君一撇嘴:「你是徹底相信了那和尚的瘋話了吧?」
「仙人都未必清楚的世界盡頭,這和尚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就算他的瘋的,他的話我也不敢不往心裡去啊,」張祿上下打量靈台君幾眼,「你怎麼瘦了?」
「我不是瘦了,我是快死了,」靈台君輕輕嘆了口氣,「你眼瞧著就要再上一級台階,邁入地仙的境界,潛意識被你一點點兒發掘出來,外心、內心,逐漸融合為一……真等你成了天仙,白日飛升,到時候就是我的死期。」
張祿「呵呵」一樂:「說得好象我要謀害你性命似的——你那不是死,是超越啊,咱哥兒倆一起衝上高天,去發掘那票廢柴仙人全都一頭霧水的真相。」
靈台君不屑地「嘖」了一聲:「真相哪兒是那麼好發掘的……說吧,這回來找我幹嘛?」
張祿把手一揚,一枚黑色的石頭就劃一道弧線向靈台君飛去。靈台君伸手接過,瞟了一眼:「你是覺得,這心內之境比身外之境更詭奇、虛幻,所以想在幻境中煉寶吧。可是給我這顆,是打算煉個什麼出來?」
「幻境之中,自然煉『幻』。」
「你錯了,」靈台君把黑石頭從左手拋到右手,然後再拋回來,突然間雙掌一錯,等再亮出那枚石頭的時候,顏色竟然改變了——變成了白色的——「雖然身處幻境,但幻中有真。那麼何者為真?我是你的潛意識,是你內心一點清明,就算你徹底暈菜了我也不會糊塗。所以說我怎麼能幫你煉『幻』呢?我能幫你煉的,只有『真』啊。」
張祿把右手張開,發現那枚黑色的石頭穩穩地躺在自己手掌之中:「說得是呢……那好吧,你來煉『真』,我來煉『幻』好了。」
他在世界盡頭的障壁前煉成了兩枚寶珠,分別是綠色的「壁」和紅色的「宇」,然後在蜃景之中,也煉成了兩枚寶珠,一黑一白,分別定名為「幻」和「真」。如今即在泰山之巔,面對天公劉累,將此二珠一併祭起。
何者為真?何者為幻?即便在真實世界中,人眼所見、人耳所聞、人身所感,都未必全都是真實,感覺器官限制你與外界的交互,從而會經常性地產生錯覺——幻亦由此而生矣。其實人類生活在這個世界當中,無時無刻不在受著物理規律的影響,但人卻無法依靠簡單的感知來洞徹這些規律——
大地貌似是永恆不動的,紅日東升西落,貌似圍繞著大地在旋轉;時間貌似是均勻地流動著,空間貌似是穩定不變的,不因物質的存在而存在,不因物質的消亡而消亡;物種也是恆常的,自從創世以來,貌似就從沒有改變過……
所以真實之中,亦存在著虛幻;那麼虛幻之中,有沒有真實呢?虛幻來源於人腦的錯誤認知,但這錯誤認知,不正構建在對真實世界的一定認識基礎上嗎?
故此真中有幻,幻中亦有真也——凡人未必能識此理,那麼仙人呢?天公老爺你究竟明白不明白?
二珠祭起,劉累當即覺得周邊景物再一次發生了變化,他們不再傲立於泰山之巔,也不再身處一個貌似可以圓融自洽的孔洞世界之中了,他們——站在了一座城市裡。
這是劉累在他最瘋狂的想像中都從來沒有見到過的城市!
一眼望去,沒有一間平房,而全都是高樓大廈——劉累還生活在凡間的時代,基本上就從沒有見過單層以上建築,即便夏後為了彰顯自身威儀,也僅僅壘土為台,再於高台上築屋而已。不久前瑕丘仲以阿房宮為藍本,為天公創建天庭,其殿宇固然高聳入雲,也只是儘可能放大凡間建物罷了,那些建物最多三層,全靠下砌高台和上壘重檐來提升高度。
但如今張祿釋放二珠之力所創建的幻境,其中那些建築,一眼望去就沒有低過三十層的,甚至還有高達百層以外者,而且層高都在丈余之上。形狀千奇百怪,各不相同,某些如盒,某些似卵,某些如高山巍峨,某些若屏風直聳。幾乎所有的建築都似為精鋼所建,或者為水晶所覆,映著日光,散發出明珠般奪目的光輝來。
建築之間,還各有復道相連,或如垂天之霓,或若夭矯之龍。無數金屬車輛,無牛馬拖曳而能自行,就循著這些復道穿梭往來,疾行如飛。即便天上神仙,到此亦難免眼花繚亂,莫明所之……
劉累不禁心中一凜:這是何處?世間真有如此繁華壯偉之城市麼?我若有如此城市在天,勝過如今的天庭百倍,群仙必將俯首,即便東王公、西王母之流,亦當瞠乎其後矣!
他知道這是張祿利用女媧五色石所煉成的異寶所創幻境,問題即便幻境,亦當有真實世界為其基礎——即便能夠馳騁無邊的想像力,想要憑空創造此等幻境,也絕非短時間內所能完成的。仙人尚且不可,而況僅僅一介地仙呢?難道說,這是古仙的記憶,存留於五色石中,而被張祿發掘了出來?
劉累對古仙遺蹟存有一種他仙所難以企及的強烈貪慕,他之所以想要統合群仙之力,也正由於在崑崙山中得見一處遺蹟,從而對古仙所來之處抱著無邊嚮往——他知道僅憑自身之力,恐怕萬年內都無法摸到進一步飛升的門坎,故而欲霸天界,集眾力以成自功。但目前張祿所展示的這一切,無論古仙遺蹟里,還是他最瘋狂的想像中,都從來沒有見到過……
他當然想不到張祿這幻境的真實根源何在。確實,這種想像力不是一二凡人所能夠展開的、達成的,即便張祿穿越來的年代,那也必須站在前人努力的基礎上,再集合一個團隊,才能花費相當長時間來構建。張祿純粹是竊用了他人的成果,把科幻影片最前沿的效果製成了自家的幻境。
別說劉累了,就算知道張祿來自未來或者異世界,就算知道那時代的各種事物都超乎自己想像之外,初見此景,就連張堅都差點兒嚇尿……
雖然明知道是幻境,但正因為心底存有那熾烈的對古仙的仰慕之心,對更高層次世界的嚮往之意,故而天公忍不住就瞪大了雙眼,如饑似渴地觀察和吸納著周邊這些詭奇的場景和全新的知識。迷惑既源自無知,也源自好奇,倘若對這幻境毫無興趣,大概他能夠很快便從幻象中掙脫出來吧,但就那一瞬間的渴望,使得天公徹底迷失了……
恍惚之中,他已經不再是自己了——我究竟是誰?這似乎是一個根本不必要思考的問題。真實世界尚有殘缺,而況幻境呢?尤其張祿僅有地仙之力,即便有女媧五色石為輔,有後世的科幻大片做參照,他所構築的幻境也難免到處破綻,很難自圓其說,但凡細緻觀察、思考,便能辨其真偽。如同人在夢中,只要能夠想到:我是誰?此為何處?我來此處何干?自然就能知曉身處夢中,進而或能操控其夢,或即悚然驚醒。但絕大多數情況下,夢中之人即便發現再多不合邏輯之處,都不會去考慮那些問題——只要不加考慮,那麼所有不合邏輯都會被認為理所當然,從而深陷夢境,難以自拔。
恍惚之中,劉累發現自己不再是一個旁觀者,而變成了一名參與者。他身處某乘金屬飛車之中,飛車瞬間便跨越了相當漫長的距離,來到一棟建物前面。這大概是整個城市,不,整個世界之中最高峻的建築,如同一道光芒一般,筆直如矢,直插雲霄,不見終點。
劉累離開飛車,進入那座建築,一個圓碟形的平台承載著他,不斷向上飛升。四周是水晶般透明的障壁,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外部的場景,隨著自己逐漸飛高,整座城市亦展開了全貌。越飛越高,四周的光線逐漸黯淡下來,很快一片巨大的陰影就徹底將他和圓碟籠罩了起來——
抬起頭,空中是一隻幾乎可以比翼天鳳的巨鳥,全身都泛著金屬般的光澤,幾乎每片鐵羽上都亮起一盞五色彩燈。垂下頭,那詭奇的城市逐漸成為腳下一個小點,而這小點是依附於一個巨大的圓球之上的,進而那圓球也變成了一個小點……頭頂的巨鳥越來越近,倒似比那地上的城市更加輝煌、龐大。
以他上升的速度,照理說不經過數個時辰是無法穿透大氣層的,也無法接近那隻停在虛空中的巨鳥,但在幻境當中,這一切過程都被壓縮了,仿佛只是數息時光,圓碟便深入到巨鳥內部。
巨鳥中有無數身穿奇裝異服,膚色、發色也各皆不同的人類,各司其職,在進行著緊張的準備工作。劉累身處巨鳥上部的一座豪華大殿之中,高踞殿上,身周群僚環繞。他心中不禁冒出一個念頭來:若有此等威勢,天公又何足道哉?可是隨即腦子就是一迷糊:什麼是天公?跟我又有什麼關係?
在他面前,全封閉的殿門逐漸張開——但不是左右敞開,而是如同捲簾一般,金屬殿壁向上拉起——透過水晶般全透明的壁障,他可以看到外界是無盡的暗色虛空。突然之間,虛空中出現了一道漣漪,仿佛一石被投入水面似的,隨即一隻同樣大小、形狀的金屬巨鳥從漣漪中逐漸顯現出身形。然後是又一道漣漪,又一隻金屬巨鳥……很快,劉累面前就密布了無數的金屬巨鳥,排列成一個整齊而疏散的陣形。
階下僚屬一齊轉身,面向劉累,全都高舉起右手,指尖朝內,輕輕一點額側。其中一人高聲稟報道:「閣下,艦隊編組完成,可以下達進攻指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