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的軍號聲響了起來,伴著部隊那鏗鏘的出操步伐,冉冉升起,將這原野和城市映得通紅通紅。
掀開被子,看著自己小腿上那同樣通紅通紅的繃帶,摸摸那細布做的短褲,再摸摸光溜溜的前胸,劉鐵柱從床上坐了起來,向周圍望了一圈,看見了許多張床,排列得整整齊齊,抬起手摸摸頭,一根布條裹在頭上,而且散出濃烈的藥味。
「我在哪裡?」一瘸一拐的走到窗邊,望了眼那天上的紅日,劉鐵柱努力的回想,但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自己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這是一座很大的房子,房頂很高,從式樣來看倒與那洋商的貨棧差不多,只不過這裡放的不是洋貨,而是一張一張的床,有的床上躺著人,有的床雖然空著,但從那凌亂的被褥來看,應該也是用來躺人的,劉鐵柱就躺在靠窗的一張床上,那床單雪白雪白,枕頭上竹著花,枕上去軟綿綿的很是舒服,劉鐵柱活了十八年,還是第一次睡這麼好的床,蓋這麼暖和的被褥。
「你怎麼起來了?頭還昏不昏?當心摔倒。」
正當劉鐵柱呆時,一個好聽的聲音在耳旁響起,他扭頭望去,看見了一個穿著雪白長袍的年輕女人。
說是長袍並不準確,因為式樣與鄉下那些夫子們穿的完全不一樣,而且居然露出了小腿,可以看見那穿在裡頭的青布繡褲,那雙穿著黑面布鞋的天足更是顯得醒目。
那女人留著長,但卻挽了起來盤在腦後,頭上戴著頂同樣奇怪的小白帽,從那別致地式樣來看,應該是用卡一類的東西別在頭上的。
見劉鐵柱訥訥無語,那女人先是一愣,接著便是微微一笑,樣子更好看了,劉鐵柱也呆得更厲害了。
這女人地皮膚咋那麼細嫩?可比漁家女細嫩多了,就好象是嫩豆腐一樣,雖然劉鐵柱這輩子確實也沒吃過幾回嫩豆腐。
「坐床上去!」女人收起了微笑。端著盤子地一隻手向床上指了指。
劉鐵柱愣愣地坐回床上。傻傻地問了一句:「幹啥?」
「還能幹啥?換藥唄。」女人將手裡端著地盤子放在床頭。
劉鐵柱向盤子裡望了望。看見幾卷細布。織得很仔細。看上去就像棉帳一般。透氣得很。似乎跟包住自己腦袋地那布條是同樣地質地。
「這是啥?」劉鐵柱指著那盤子問道。
「這是繃帶和消炎粉。都是外國貨。你地命就是那消炎粉救回來地。你自己不知道吧。你可是昏迷了四天四夜地。從船上轉到軍醫院。你就跟半個死人差不多。」
女人輕聲慢語地說著話,雙手卻忙碌起來,用剪刀將那玻璃瓶蓋翹了起來。
「船上?船不是翻了麼?」
劉鐵柱努力的回憶著,依稀記得船被撞翻之前的那一幕:所有的人都在喊在叫,可是那迎面過來的洋人兵艦根本就沒有理睬,仍舊全沖了過來,船上的人動作地快的都在相撞之前跳進了初春地冰冷江水裡,劉鐵柱也跳了下去,但沒等他從那冰冷江水的刺激中緩過勁來,一個黑糊糊、硬邦邦地龐然大物就撞上了他的腦門,然後他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作為一個船工世家出身地草民,劉鐵柱並不知道那艘撞翻他們的船是什麼船,只知道是兵艦,掛著太陽旗,是東洋小鼻子的兵艦,至於他們駕駛的那艘木船為什麼會突然不聽使喚,劉鐵柱也弄不明白,只是隱約覺得跟前頭駛過的那艘東洋小鼻子兵艦有些關係。
「你的命真是大啊,被軍艦撞了一下,就沉了下去,後來才浮起來,不然的話,肯定被軍艦的船槳攪碎了。」女人一邊說,一邊示意劉鐵柱躺下,然後將那小腿上的繃帶拆了。
「這小腿的傷口還疼麼?另一條腿呢?」
女人蹲在床邊,輕輕摁著劉鐵柱的腿,動作輕柔的就好象在繡花一樣。
劉鐵柱這時才感覺到腿上的疼痛,然後,他的頭也疼了起來。
「你……你……咋摸我的腿?」
劉鐵柱的疼痛感迅消失了,因為眼前的一幕確實讓他驚訝不已,一個陌生的年輕女人,甚至都不知道叫什麼名字,居然就這麼伸出手在一個陌生男人的腿上摸來摸去。
十八年風裡來浪里去的,劉鐵柱還從來沒有與女人如此親密的接觸過,當年跟著船幫跑船,各處碼頭的野窯子倒是遠遠望過幾眼,但也就是望望而已,老船工們都說那些髒女人是碰不得的,碰了就要翻船,雖然不知是真是假,可劉鐵柱卻是沒那個膽子去破戒。
可是眼前的這個女人卻怎麼敢碰自己的腿?她這麼年輕、好看,怎麼可能是那些連笑聲帶著幾分邪氣的髒女人?
不,這女人絕對不是那些髒女人。
劉鐵柱沉住氣,憋紅了臉,他覺得下面有些不對勁,低頭一瞧,趕緊掀起被角蓋住了,可是那臉卻更紅了。
聽到劉鐵柱說話,那年輕女人一愣,臉上也是微微一紅,不過很快恢復了神色,沉聲說道:「我是護士,就靠伺候傷員病號維持生計,如果沒了工作,全家都要餓死。」
「你……你是旗人?」
劉鐵柱猛然醒悟,想起聽那些常跑武漢的老船工說過的故事,
漢的革命軍里有一支「女營」,專門伺候男兵,白衣服做飯,晚上給男兵洗腳鋪床鋪,這支「女營」裡頭的女人都是革命軍從荊州旗營里搶來的,如果不聽話的話,革命軍就要把她們賣到窯子裡去。
不過這並不是唯一的說法,還有一種說法,這「女營」裡頭的女人不是被革命軍搶去的,而是自願去伺候男兵地,而且也不叫「女營」,而叫「女護士」,專門伺候傷兵和病號的,一般男兵還享受不到她們的伺候呢。
兩種說法,哪一個更接近真相?船工們更願意接受前一種說法,畢竟革命是搶錢搶娘們,當初革命軍殺到湖北地面地時候,喊的口號不就是這樣的麼?
劉鐵柱也願意相信前一種說法,不過那是以前,現在,他更願意相信後一種說法了,因為他無法接受這麼溫柔、好看地年輕女人被一幫男人搶來搶去的場面。
「旗人,鑲白旗。」女人淡淡的說道,手裡地活卻沒停,很快就為劉鐵柱的小腿換好了藥,裹好了繃帶。
「那這裡是啥地方?」劉鐵柱指了指窗戶。
「武漢,楚望台軍醫院,你是這裡的病號、傷員,四天前從蘄州轉過來的。」
女人站了起來,彎著腰將被角拉了拉,蓋住劉鐵柱那兩條光溜溜地腿,然後指了指他的頭,說道:「你頭上的傷很重,沒事就別亂跑,若是內急,床下有痰盂,披上衣服再起床,現在要是再著了涼,就是洋人大夫也沒轍。」
「洋人大夫?」劉鐵柱摸了摸頭上的繃帶。
「楚望台軍醫院請了好幾個洋人大夫,不過他們不常來,現在這裡只有大清國……中國自己的大夫。對了,你醒了多久?」
「大概半柱香的工夫。」
「你躺著別動,我去叫大夫,過來給你看看,那頭上地傷口是不是也該換藥了?」
女人說完,端起盤子就走,走了幾步又拐了回來,指了指懸在劉鐵柱床頭上方的一根繩索,說道:「如果想叫人幫忙,就拉這根繩子,我不在地話,會有別的護士過來地。」
「那個……那個……你叫啥?」
見那女人扭頭要走,劉鐵柱硬著頭皮將她喊住。
「我叫秀寧。」
女人回頭笑了笑,然後像一陣風一樣走了。
劉鐵柱呆在那裡,腦子裡一片空白,心裡也空蕩蕩的,好象丟失了什麼一樣。
旗人如今也這麼好說話了?或,男旗人跟女旗人地脾氣不一樣?還是革命之後旗人都老實了?
各種念頭在腦子裡轉來轉去,劉鐵柱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夠用了。
恍恍惚惚中,眼前走來一人,劉鐵柱這才回過神來,定睛一瞧,這人雖也是女人,不過卻不是護士,而是一個金碧眼的洋人,女洋人。
用那些教民的話來說,這叫「嬤嬤」,是洋人教堂里的修女,以前在江上跑船的時候,劉鐵柱也是見過的,在他看來,這就是洋人裡頭的尼姑。
那修女身後還跟著幾人,一人是金碧眼的男洋人,另外兩人則是華人模樣,其中一人還穿著軍裝,腰別短槍,似乎是個軍官。
說起來劉鐵柱為共和軍運送輜重也有那麼十幾天了,平時押船的那些革命衛隊的兵沒少跟船工們嘮嗑,現在劉鐵柱已經能夠從軍官肩膀上的肩章認軍銜了。
一槓尉二槓校三槓將,一星少二星中三星上,沒槓沒星大頭兵,有槓沒星準是愣頭青。
這眼前的軍官肩章上是三槓,沒有星,那就是共和軍的「准將」,大官,至少相當於前清時候的參領、翼長。
「有槓沒星愣頭青」,這種軍官不上不下,都急著立下戰功,弄顆星星放到肩章上,所以做起事來往往風風火火,是所有軍官里最難伺候的。
想起革命衛隊教給自己的這句順口溜,劉鐵柱急忙低下頭去,免得惹惱了那「愣頭青」,但是腦袋卻微微側了過去,想聽聽那人說什麼。
那「愣頭青」軍官顯然也是湖北人,口音不重,劉鐵柱能聽懂個大概的意思。
「請告訴兩位國際友人,這個傷員就是蘄州慘案里的倖存,四天前送到武漢救治,十多分鐘前剛剛甦醒,他的頭部被日本軍艦撞了一下,幸虧當時沉了下去,不然的話,也跟那幾具殘缺不全的屍體一樣了。請注意他的身份,他是一個平民,一個非武裝的平民,在自己的國家從事著完全合法的工作,他的身份和美國密西西比河上的水手、德國萊茵河上的船員是完全一樣的,所不同的是,他駕駛的是一艘古老的東方木船,即使是一艘小軍艦也能輕易將其撞翻,面對橫衝直撞、張牙舞爪的日本軍艦,這些木船的船員毫無還手之力,這不是什麼意外,這是一次屠殺,是日本軍方對中國平民犯下的可恥罪行,就像甲午戰爭時旅順生的慘案一樣,日本軍方完全是在藐視國際正義,藐視文明世界。」
那軍官說完,另一個華人打扮的男子便「嘰里咕嚕」的說了通洋話,那一男一女兩個洋人邊聽邊點頭,那位修女還不停的在胸前劃著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