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最後一個入侵索薩的『午夜領主』也死去的時候,戰爭也就自然而然地結束了,但瓦尼翁·塔西亞德並不想承認這件事。
在他的世界中,戰鬥機仍然在天空中呼嘯,那聲音近得仿佛能夠震碎他的耳膜。刺鼻的硝煙與鮮血的味道瀰漫在城市裡,入目所及皆是支離破碎的屍體,說不清生前到底經歷了何等苦難.
在這一切的總和中,他正忙著用肩膀撐起一塊倒塌的廢墟。
就算以阿斯塔特們的標準來看,它也是塊巨大的碎片。因此瓦尼翁做起此事來並不容易,他畢竟少了只手。他單膝跪地,用右手撐著邊緣,然後將大部分重量都壓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這裡曾經是一個公共觀星台,那些對星空有志向的人們會來此使用天文望遠鏡觀察群星,年輕的男女們也喜歡來此渡過一段美妙的時光,而現在,它僅僅只是一片廢墟。
瓦尼翁站起身,完全撐起碎片,並將扔至一旁,一對灰塵僕僕的夫婦就此映入眼帘,他們佝僂著身體抱在一起,手上的婚戒滿是灰塵。
用不著目鏡告訴他,瓦尼翁也知道這兩人早已失去生命多時。意識到這件事讓索薩騎兵內心中的一部分再次痛苦了起來,他伸手,想將那對夫婦從廢墟底下移出來。
他想,索薩會在戰後得到重建,所有遇難者都將被埋葬,因此你們——
他的手頓在了半空中,在那對父母緊緊擁抱的懷中,有一雙眼睛正在看他。
瓦尼翁再次單膝跪地,如山嶽般龐大的軀體卻沒發出半點聲響。與此同時,他努力地放低了聲音,想使其變得溫和。
「孩子,你叫什麼?」
在父母的屍體中,一個聲音說:「諾拉。」
「好的,諾拉。我是帝皇之鐮第一連的瓦尼翁·塔西亞德,你知道我們嗎?」
「媽媽說你們是騎士。」
「是的,我是索薩的騎士。」瓦尼翁朝她伸出手。「我曾宣誓保護索薩和她的人民,你就是其中之一,諾拉。你可以握住我的手嗎?」
一隻手從屍體中伸出,瓦尼翁小心地將她拉出,並第一時間將她抱了起來,並側過了身,用自己的身軀遮住了那兩具屍體。
他看著這個孩子,觀察與分析的本能告訴他,她不過四五歲左右。她的臉上滿是乾涸的鮮血,只有一雙眼睛仍然明亮。她穿著一條碎花裙,亂糟糟的頭髮上殘留著一個銀色的發卡。
瓦尼翁伸出一根手指,以完全不符合他這個體格的溫柔將這些血痂慢慢地蹭掉了,孩子接受了這件事,儘管它會帶來少許疼痛也沒有反抗。
這或許是出自因信任而誕生的順從,但也可能是一種麻木.
一陣微風吹拂而來,瓦尼翁希望這是因為前者。
「我的爸爸媽媽是不是死了?」
「.是。」
孩子並不意外地點點頭,表情沒什麼變化,眼淚卻忽然地滑落。
「他們說過這件事的,他們說,我可能會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瓦尼翁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句話,他讀過許多本書,他的見識和經歷是眼前這個孩子的數千倍,但他依舊無法回答這句話。這無關於知識多寡,而是另一種層面的事。
第一連的副官壓抑住他內心的苦澀,轉過身,看見了一輛駛過戰場的緊急醫療車,一名藥劑師就坐在駕駛室里。
他用斷肢還算完整的那部分撐住懷中正在哭泣的孩子,然後舉起右手,朝那輛車招了招手。它立刻轉彎開了過來,並停在不遠處。
它的後艙門緩緩升起,多達三十幾人的醫療人員從中挑出,迅速撐起帳篷,並布置了一個還算完整的無菌手術室。
瓦尼翁朝他們走去,將懷中的孩子交給了他們,自己則走到了一旁,開始和藥劑師交談,並接受後者的治療。
「我們獲勝了。」藥劑師說,他正用一整套完整的工具在瓦尼翁的斷臂處忙碌。
副官費了很大力氣才讓自己移開了視線,他凝視著不遠處燃燒的大街和崩塌的居民樓,看著救災車來來往往,推算著機仆的數量.
直到一陣劇烈的刺痛從左手肘部關節處傳來,他才想起自己應該回答藥劑師的話。
他惱怒地看向他。
「大人——」藥劑師嘆了口氣。「——拜託你別那麼看著我,我才是那個應該指責你的人,伱知道你的這隻手現在的情況糟糕到什麼程度了嗎?」
「最壞也不過只是換一條機械手。」瓦尼翁瓮聲瓮氣地說。
藥劑師冷靜地且刻薄地搖搖頭。
「那是有先決條件的,無法安裝義肢的人在我們之中也大有人在,不要將機械教的技術當成萬能的解決方案,他們中有些人甚至沒辦法解決自己原裝肉體的排異反應。」
「據我觀察來看,副官大人,你的這條手臂很有可能要經歷多達十幾次手術才能將紊亂的神經調整至和機械義肢匹配的程度。而且,如果這個方案不奏效」
瓦尼翁看著他,準確來說,是瞪著他以及他胸甲右側的那個標識。
然後,他問:「你們古茲曼醫療研究學會的人難不成只有這點水平?」
「你可以去找別的醫生。」藥劑師眯起眼睛,輕飄飄地說。「實際上,我認為,除了雅伊爾濟尼奧·古茲曼本人以外,其他所有經驗豐富的醫生都會對你的這條手臂做出同樣的診斷。」
「當然了,你也可以去找鋼鐵之手的兄弟們,他們說不定會對你這個疑難雜症很感興趣,然後出手幫你。」
瓦尼翁轉過頭,用索薩本地方言吐出一個詞。
「混蛋。」
藥劑師繼續低頭忙碌,開始取出瓦尼翁斷臂處的碎骨,他自己的聲音則依舊保持著平靜。
「我不否認這點,我知道我是什麼人。不過,回到重點上來吧,副官閣下。戰爭的確已經結束了,你知道這場仗一共打了多久嗎?」
還不等瓦尼翁回答,藥劑師便自己給出了答案。
「三個小時又二十九分鐘。」他說,語調近似嘆息。「我們的幫手殘暴異常且效率極高.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當然明白。瓦尼翁想。我又不是沒看過他殺人。
而且,搞不好,我是唯一一個近距離看過的。
藥劑師後退一步,收回他的醫療臂。他拍拍瓦尼翁的左肩,說道:「一天半以後記得來找我,這是留給你處理事情的時間。我會在協會駐地等待的,你還有很多場手術要做,大人。」
「知道了。」瓦尼翁說。
他沒有說更多,只是側頭看著那個坐在醫療帳篷里抱著杯裝純淨水小口啜飲的女孩沉默不語。
十二分鐘後,通訊頻道內傳來了戰團長的呼喚,要求他和所有高級軍官全部前往法羅斯山。
又過三十三分鐘,他乘坐著一輛臨時徵召來的運兵車抵達了目的地,然而,當他抵達法羅斯山山腳下的防禦營地內部辦公室時,他並沒看見多少人——至少和他預期的人數不符。
通訊里要求的是全部高級軍官,現在出現在他面前的卻只有寥寥十二人。他不清楚其他連隊是什麼狀況,但他自己的連隊.
瓦尼翁掐斷回憶,站到了這支隊伍的末尾。
戰團長曼希里烏斯·索西拉以悲傷的目光凝視著他們,他那頭灰白色的長髮間隱約可見斑駁鮮血。
而後,他緩緩開口,聲音里卻沒有瓦尼翁記憶中的那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意識到這一點讓瓦尼翁飽受震動,因為他忽然發現,索西拉現在看上去是如此的蒼老。
「按道理來說,我應當講述一下我們的損失。」他停頓,搖頭。「但我不願這麼做,也不必這麼做,你們自己都知道答案。」
「我們會再起。」第四連的連長,無情者康蘇斯如此說道。「正如索薩將得到重建。」
瓦尼翁想表達自己的贊同,但沒能成功,因為戰團長身後的那扇門已經被人推開了,一個渾身是血的人走了進來。
他不是阿斯塔特,身形和在場的巨人們相比甚至顯得有些矮小,但他的出現卻讓許多軍官如臨大敵,幾乎想要拔出武器——直到戰團長索西拉命令他們放下槍。
「這位是原體的特使。」他嚴肅地說,並打開了武裝帶的一個固定格,將一張文件展示了出來。
瓦尼翁曾看見過它,因此他並不驚訝。多數人都和他此前一樣迅速地接受了這件事,只有一個人沒有,而那人正是上一秒還在鼓勵眾人的四連長康蘇斯。
「真的嗎?」他面帶懷疑地問,然後看向那個血人。「無意冒犯,特使大人,但我親眼看過你殺戮時的模樣.」
「康蘇斯!」戰團長立刻呵斥。「對特使保持尊重!」
「不必.」特使說。
他的聲音里並沒有官員們習以為常的權威,反倒顯得很是柔和,猶如一個學者,而且還是從未和人進行過辯論的那一派。
若不是他這幅尊容實在駭人,而且瓦尼翁本就先他的兄弟們一步認識了他,恐怕他真的會將此人當成一個學院派。
戰團長疑惑地看著他。
特使朝他搖搖頭,扯了扯自己的長袍衣領,手背上的血痂變成碎片般崩裂。
他看向無情者。
「你的懷疑不無道理,康蘇斯連長。不過,比起那份文件上對我的稱呼,我更願意將我自己視作一種不得已時才會被啟用的應急機制,或一種解決問題的方案。」
「換言之,我非常擅長解決問題,也正是因為這份能力,我才說服了諸位的原體。」
瓦尼翁扯了扯嘴角——這倒是實話
他的確解決了大部分『問題』。
「所以?」康蘇斯用他著名的簡潔語氣追問,並得到了戰團長的瞪視。
「所以,你願意將我視作特使與否對我來說都並不重要,我來索薩僅僅只是為了.」
他停頓片刻,將雙手抬起,手指舞動,然後緩緩握緊,空氣在他的手指縫間忽地炸響,如平地驚雷般響徹於所有人耳邊。
瓦尼翁禁不住感到一陣頭皮發麻,他看出了這個手勢——那正是握刀的姿勢,他的本能則先他的理智一步在內心深處咆哮了起來,要讓他遠離此處。確切地說,是遠離這個人。
無情者沉默許久,然後問出另一個問題。
「原體知道我們即將遇襲?」
「你問到了關鍵,是的,他知道。但他知道的事情和你們現在的遭遇有些偏差,他收到的消息是,有一支蟲巢艦隊即將抵達索薩。」
康蘇斯再次沉默,然後又問:「可他只派了你一個人來。」
「不。」特使搖搖頭。「我雖然的確很擅長解決問題,但這樣的事並不在我的能力範圍之內。實際上,馬庫拉格之耀聯合艦隊大概已經快要抵達索薩的近地軌道了。」
「恕我打斷,特使大人——」戰團長的雙眼驟然明亮。「——原體親至?」
「當然,不然還有誰可以指揮這樣的一支艦隊?」特使答道。他刻意地停頓了一會,好讓他們接受此事。
瓦尼翁也被這個消息震得有些回不過神來,原體親至,這是何等的榮耀?大部分在五百世界內布防的戰團兄弟都很難親眼見到羅伯特·基里曼一面.
但他很快就意識到了這件事背後隱藏著的東西,因此他緊緊地皺起了眉,甚至沒有因為原體即將目睹索薩的現狀一事而感到羞愧。
他想,如果就連羅伯特·基里曼都要集結起一支龐大的艦隊並親自抵達此處,那麼,我們將面臨多大的危險?
他不是唯一一個想到這件事的人,半分鐘後,房間內的所有人都擺脫了那種喜悅。
針對此事的討論很快便誕生,也很快結束,高級軍官們接二連三地離開了此處,去向他們的連隊發布命令,以應對隨時都有可能到來的蟲巢艦隊。
只有並不情願地晉升為一連長的瓦尼翁在戰團長的命令下留了下來——他將帶著『特使』前往法羅斯山脈的深處。
這不是個輕鬆的活計,因為法羅斯的內部絕非外人所想像的模樣,內里的一切都被金屬與機械替換,隨處可見裸露的齒輪以及粗大的線纜。
可詭異的是,組成它內部的那些漆黑石頭並未被移走,實際上,每一個齒輪,每一條線纜的排列都是順著這些石頭而構造的。
這些石頭在法羅斯山內部形成了諸多岩洞,密密麻麻,相互連接,曲徑通幽
而卡里爾看見了更多,在那些黑暗處,有一些一看便知強悍的戰鬥機仆正在沉眠,它們每一個都有單獨的艙室。
布滿各處的自動炮塔和嗡鳴作響的雷射陷阱則更不用提,就算只是粗略來看,這裡的防禦等級都是山腳下營地以及各類防禦工事的十幾倍之多。
詭異的是,這裡沒有一個機械神甫或護教軍存在。
卡里爾收回視線,停下了腳步。瓦尼翁·塔西亞德正在他不遠處與一台沉思者交互,他花了十幾秒的時間來完成此事。他似乎並不怎麼想來到這裡。
沉思者發出了一聲提示音,緊接著,它身後的金屬地面猛然裂開,一個升降平台從中緩緩升起。他們一走上去,升降平台便驟然上升,速度極快,完全沒有考慮乘客的感受。
他們頭頂的金屬天花板一層一層地提前打開,發出的聲音單調無比,冰冷的氣流吹拂著他們的臉,讓一切都變得寒冷。這樣的上升足足持續了整整十分鐘方才結束。
他們就此抵達了法羅斯山的頂端,但奇怪的是,這裡卻滿是黑暗。數秒鐘後,一道燈光從黑暗對面亮起,映照出了一條小路,以及一扇敞開的,充滿亮光的門扉。
「那裡就是路,大人。」瓦尼翁說。「您可以通過那裡找到這裡的負責人。」
卡里爾轉過頭,看向他。他聽出了這位走馬上任的一連長的言下之意,但他並沒有再做任何挽留,反倒只是點了點頭。
「多謝你的幫助,連長。另外,如果你有時間的話,可否給你們的空間站發送一則消息?」
「有關那個異形嗎?」
「是的。」
「我會自己上去看守他的。」瓦尼翁直截了當地說,並再次按動了升降平台,沒有給卡里爾說更多話的機會。
卡里爾目送他消失,方才踏上那條小路。他平靜地走到了盡頭,踏進了那扇門扉,眼前的世界驟然光亮,一個遠比剛剛的黑暗要寬闊無數倍的空間出現在了他眼前。
數不清的複雜機械在這裡運作,並不雜亂,反倒顯得極為自然,仿佛這裡天生就該是這幅模樣。每一台大型機械的齒輪運轉聲聽上去都是那麼和諧,好似一曲機械之歌。
卡里爾舉目遙望,在不遠處,一個高約四米左右的身影正緩緩前行而來。
他披著機械教的紅袍,相較於多數仍然具備人樣的機械神甫而言,他就要激進得多。駝背,多足,多手,他幾乎就是一個機械神甫在嘗試更為激進的改造前的最後選擇了。
雖然怪異卻陰森,但至少他還給自己留下了半張臉
他就這樣慢慢地走到了卡里爾面前。
「咳。」
他清清嗓子,輔助呼吸器噴出了冰冷的氣流。紅袍下的機械之軀咔噠作響,那僅剩下的半張臉滿是皺紋,正被義眼中散發出的藍光照亮。
在他說話的時候,卡里爾甚至能聽見齒輪和活塞的運轉聲。
「說實話,我沒想到這件事。」他如此說道,選擇了一個非常怪異的開場白。「我還以為最終會由我來將您復甦——以科學、真理和歐姆彌賽亞的方式。」
他壓下軀體,以一種絕對不會被亞戈·賽維塔里昂或是任何一個夜之子喜歡的方式仔細地打量起了卡里爾,非常專注,但也非常冒犯。
他看了好一會,方才點點頭:「齒輪在上啊,您現在還真是個活人。」
「倒也不算」卡里爾搖搖頭。「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我現在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味覺。並非身體原因,而是一種概念性的缺失。」
他的話讓那巨大的神甫迅速地繞著他轉了兩圈,速度遠超一般的阿斯塔特。在咔噠作響的古怪聲響中,他又開始連連點頭。
「嗯,嗯概念會和那些碎片有關係嗎?這可太有趣了,我曾經向羅伯特大人申請過要一枚來研究,但他拒絕了,還說我的行為會引發戰爭。」
他搖搖頭,咕噥著轉過了身,自顧自地開始行走。卡里爾依舊沒有感到冒犯,他甚至微笑了一下,跟上了此人。
不過,說實話,在他看來,這裡根本就是一座巨大的機械迷宮,或機械監牢。而他對機械方面了解不多,就連修個機仆都可能導致它們出現設計之外的古怪錯誤。
因此,他根本看不懂這些機械到底有何作用。
這是件很尷尬的事情,讓他那觀察事物的本能頭一次無能為力。他的引路者也沒有解釋的想法,只是不斷地前行,拐彎以及發出咕噥聲,好像是小聲地提醒自己這裡應該怎麼走.
他們花了一點時間方才抵達一處較為空曠的地點——當然,這也是相對而言,相較於那些機械來說,這裡沒有過多的管道、線纜以及齒輪,但也顯得十分複雜。
幾十台龐大的沉思者,堆滿零件的數個工作檯,密密麻麻的懸浮顯示屏,以及多達上百個的漆黑方形箱子。不遠處則是一個正在運作的鑄造機或什麼類似的東西
卡里爾盯著它看了好一會,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稱呼它,他只知道這東西有很多從天花板上降下的機械臂,而且,它們正在組裝一把爆彈槍。那款式不是他見過的任何一種。
「這裡是我的工作室.」
神甫說,並停頓了一會,齒輪的運轉聲變得有些密集。過了好一會,他才恍然大悟般地搖搖頭。
「啊,我是不是應該先介紹我自己?實在抱歉,大人。我是貝利撒留·考爾,歐姆彌賽亞的忠僕。」
「我受掌印者馬卡多與羅伯特·基里曼的共同許可在此地研究這座燈塔.嗯,說實話,他應該通知我您要來的。我——」
他忽然再次停頓。
「——啊。」
貝利撒留·考爾的聲音忽然變得有些悲傷。
「我忽略了我的警報程序,太多積壓的通知沒有處理索薩上的這場戰爭我本該參與其中的。受災情況如何,大人?我希望城市不要受損太多。我希望您理解,我並非故意忽略外界的情況,我已經獨處了太久.」
「這不要緊。」卡里爾說。
他忽然就理解為何羅伯特·基里曼在談論起此人的時候態度怪異了。
「您理解就好。」
考爾再次點點頭,他好像把這當成了一種書面語言中的標點符號來使用。總而言之,他說起話來就像他本人一樣,非常奇怪,但也有一種恰到好處的的和諧,仿佛他就該這樣講話似的。
他轉過身,袍子底下忽然伸出了許多長長的機械臂。它們開始在那些沉思者上忙碌,不遠處的機械運轉之歌則開始加速,變得異常高昂。
一條又一條數據流飛速閃過這些沉思者的屏幕,速度之快令人眼花繚亂,考爾則將其全部吃下。他甚至還加快了速度,沉思者們的嗡鳴聲加劇了,幾乎到達了極限,但他依舊不停。
他如饑似渴地吸取著那些數據,不時發出古怪的咕噥,袍子下傳來的咔噠聲一下比一下重。十二分鐘後,他停下動作,輔助呼吸器再次噴出一股冰冷的氣流。
「原來已經過去足足十九個世紀了。」他低沉地說。「發生了這麼多事蟲族,叛徒,混沌。哼,混沌。」
他轉過頭來,眼中藍光冰冷:「所以,您來找我是因為即將有一支蟲巢艦隊抵達索薩附近嗎?」
「這是附帶目標。」
「明白。」考爾快速地點點頭。「我已經喚醒了沉睡的機仆們,它們會給蟲子們一個教訓的。至於您,我想,您的主要目標應該是法羅斯燈塔吧?」
「是的。」卡里爾說。「羅伯特和我談過這個異形設施。」
「我很懷疑我們的馬庫拉格之主能否將它的奇妙對您揭露出萬分之一。」考爾說道,似乎有些不滿。
「他應該讓我來做介紹的,我才是法羅斯燈塔及相關設施的主研究人不過話說回來,您是要使用它嗎?」
他忽然就振奮了起來,龐大的身軀顫抖著立起,駝背的症狀減輕了一些,就連聲音也變得高昂。
「我向您保證——」
「——不必了。」卡里爾罕見地打斷他人,並發出了一聲嘆息。
「說實話,我不怎麼相信異形設施的可靠性,但羅伯特對我描述過你的能力,因此我會暫時對它持保留意見。我來此的真正目的是通知你一件事。」
「呃,恕我冒昧,但您真的不想聽我介紹一遍法羅斯燈塔嗎?它真的很神奇,據我推測,它是太空死靈們的造物。它具備一種奇異的量子移情共振能力,可以將——」
卡里爾無奈地看著他,並再次打斷:「——考爾大賢者,我們的時間很緊迫。所以拜託你聽我說,好嗎?我來此是因為一個預言。」
「預言?」考爾忽然將身體壓低。「什麼預言?」
「一個靈族的預言。」
「哈!」
考爾嗤之以鼻地點點頭。
「靈族,靈族坐吃山空的死剩種,遲早都會滅亡的愚蠢奴隸主。」
他輕蔑地聳聳肩——考慮到他本人的巨大體積,這件事簡直有點不可思議。
「他們要麼退化成了原始人,要麼就是星際海盜。我承認他們的確在預言方面有點本事,但是如果這個預言會涉及到我貝利撒留·考爾的話,那它們的話絕不可信!」
「不是涉及到你,大賢者。」卡里爾壓抑著再次嘆息的衝動。「而是涉及到法羅斯。」
「嗯?!」
卡里爾將那個靈族先知的話重複了一遍,完完整整的複述,甚至提到了預言者的名字,但仍然顯得語焉不詳。考爾這回卻沒再表現出輕蔑與不屑,反倒十分認真地思考了起來。
一隻金屬吊臂從他背後延伸而出,投影出了一塊全息影像組成的巨大屏幕。在齒輪的運轉聲中,他開始在其上寫寫畫畫。複雜的數據推論和公式如同瀑布的水流一般急促地滑過其上.
幾分鐘後,他停下計算,用一種詭異的自豪將那塊屏幕展示給了卡里爾,並開始滔滔不絕的介紹這些公式的意義,以及計算得出的數據到底代表了什麼。
他成功地在卡里爾的耐心真的消失以前完成了講述,並給出了最後的結論。
「——因此,我要說的是,那個所謂靈族先知的預言根本就是胡編亂造,它居然還說什麼法羅斯會有危險?」
考爾再次提高音量,蒸汽從他背後噴涌而出,齒輪聲加速運轉。
「它在我的維護下從未出現過任何運行錯誤!」他一邊說,一邊揮舞手臂——全部的手臂。「這十九個世紀以來我通過它給帝國各處輸送了新式武器和裝備,沒有任何問題!」
卡里爾連連點頭,並希望他停下來,但考爾就是不停。他激動地拉過那全息投影屏幕,將它放在卡里爾面前,然後伸出一隻手指向某處。
「您看這裡,大人,看見了嗎?這個數字是零!後面甚至沒有小數點!」
卡里爾點頭,點頭,點頭,然後深吸一口氣再次開口,甚至還放緩了聲音。
「我知道,這涉及到了你的專業領域,考爾大賢者,因此你現在的激動,我完全可以理解。」
「但是?」考爾追問。
「但是,你剛剛也說了,你承認他們在預言方面有點本事。而那些靈族為了將這個預言送過來甚至不惜揭船攔路,所以,我拜託你謹慎行事。」
考爾沉默了。
足足一分鐘後,他才點了點頭,不知為何,卡里爾居然從他那半張臉上看出了一種詭異的委屈。
「好吧。」大賢者乾巴巴地說。「我會再檢查一遍它,以確保萬無一失.但我還是要說,大人,那些靈族不可信。」
他忽地轉變語氣,變得認真、嚴肅且理性。這樣的態度讓卡里爾有些意外,這和考爾此前的表現相互矛盾。
卡里爾眯起眼睛,他那刀刃般的直覺終於再次發揮了作用——他意識到,貝利撒留·考爾很可能患有某種特殊的人格分裂。
而考爾對此一無所知,仍然滔滔不絕。
「我專門研究過它們所謂的預言,您知道我得出了什麼結論嗎?他們的行為本身才是導致他們預言成真的最主要因素。」
「這些可悲的異形太過於相信它了,他們完全不明白,預言本質上只是一種對未來的片面描繪。若未來真的既定,那我們現在所做的事情還有什麼意義?」
「我們的行為才是導致未來發生的主要原因,我們就是未來,因此未來一定可以被改變,而且是向著我們希望的方向改變。」
他斬鐵截釘地揮下身體左側的附肢,十分驕傲地宣稱:「——就連帝皇本人也是這麼說的!」
卡里爾挑起眉看著他。
「不信的話。」考爾低頭靠近他,聲音再次變得低沉。「您可以進我的腦子裡看看,但是請務必限制年代,我的記憶很分散。」
他吐出一個數字,義眼神秘地熄滅又亮起,像是在眨眼。
卡里爾笑了,他點點頭。
藍光一閃。
——
海浪拍擊岩石。
卡里爾仰起頭,看見潔白的海鷗集群飛過。天空是一種令人愜意的顏色,太陽在海平面遠端停留,看不出是下降還是升起。
一個人站在不遠處等待,海浪沒過了他的腳踝。
似乎是察覺到了卡里爾的到來或注視,他轉過頭來,露出了一張熟悉的黝黑面龐。
「看樣子」他笑了,慢慢地開口。「我拜託貝利撒留·考爾的事情被他完成了。」
「你在什麼時候拜託的?」卡里爾問,並朝他走去。
「八千七百九十一年前。」
「那麼遠?」
「的確很遙遠,不過對他來說並不是。這裡是他的記憶,我們都只是客人。他活得太久了,又抓住了太多的知識。他的記憶是隨即排列組合的碎片,每次訪問都必須耗費他的很大一部分算力。」
他眨眨眼,神秘地停頓。卡里爾接上他的話。
「也就是說,在貝利撒留·考爾大賢者的算力耗盡以前,我們就必須結束這場交談。」
「是的。」那人點頭,然後開了個小小的玩笑。「你看,就算是對於一個半機械生命體來說,活得太久都不算是什麼好事情。」
卡里爾無言地頷首,終於走到他身邊。海風撲面,暖意驚人,此處寧靜到了極點,只有鳥叫聲,以及海浪一下一下拍擊岩石的聲音。
卡里爾聽了一會,然後便結束了這來之不易的珍貴休憩。他看向他的朋友,後者也予以回望。透過他的眼瞳,卡里爾能看見海平面遠端的太陽。
「說吧。」他平靜地開口。
「好吧。」帝皇說。「我要說的第一件事是有關貝利撒留·考爾的,在索薩的事情告一段落後,你必須帶上他。他的能力會對你們有很大幫助,但他非常激進,卡里爾。」
「有多激進?」
「我可以用一句話來描述——他相信知識不應該向權力或世俗卑躬屈膝。因此,他很可能帶上一些在其他人看來十分異端的東西上船,並且繼續研究。你要為這件事費點心思了。」
「我不能直接說這是您的旨意嗎?」卡里爾眯著眼睛,半開玩笑地說。
「我倒是沒意見.尊貴的教官。」帝皇笑著說。「但你要是這麼宣稱,國教很可能會找上門來。到時候,他們要是看見你和羅伯特坐在一起喝茶聊天,他們會怎麼想呢?」
「我不可能和他坐在一起喝茶聊天的。」
「這可說不準。」
「我不喝茶。」卡里爾皺起眉,開始逐條反駁。「而且也很少和人聊天。」
「那麼,你我現在正在做什麼?」
「這難道不是公事公辦嗎?」卡里爾反問道。「我不覺得這是閒聊,快接著說吧,你是想讓大賢者過熱宕機嗎?」
「好吧.第二件事,是你們接下來即將面臨的最大問題。」
「蟲巢艦隊?」
帝皇搖搖頭,給予了否認。陽光灑在他的側臉上,看不出半點國教雕塑或畫作中的神性,反倒平凡到了極點。
他沉默了一會,然後才繼續講述:「五百世界.會爆發一場極大的騷亂,但我無法給你具體的描述。」
「我僅僅只是一段來自八千七百九十一年前的迴響,被儲存在一個機械神甫的記憶單元中。或許現在的我已經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事,但是,正在和你交談的這個我卻不行。我對那黑暗的未來一無所知。你必須小心,你們都必須小心。」
「我明白。」卡里爾說。
他沒有將那群偽物的事情披露,這沒有意義。他一早就知道他眼前的這個帝皇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因此,他此刻也並不意外.
海風徐徐而來,他轉過頭,看向那輪太陽。
「還有第三件事嗎?」卡里爾平靜地問。
「有的。」帝皇說。「在這次談話結束以後,這段記憶將通過某種形式反饋給我自己。因此,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帝皇呼出一口氣,抬起手,指向海平面遠端。
「那是夕陽,還是剛剛升起的清晨時分的太陽?」
卡里爾思考了一會,方才回答。
「這取決於人們的想法,我做不了什麼決定,你清楚的。」
帝皇立刻皺眉。
「是誰說的?」他立即反問。「難道你現在不是一個人類嗎?」
還不等卡里爾反駁,他便接著繼續講述:「你既然來到了這裡,這就證明我們的計劃成功了,這就證明,你重生為人了。」
「也就是說,你擁有了一副會受傷的血肉之軀,你成功地遠離了神性與神格,可以全憑自己的想法做事。你自由了,卡里爾,你明白嗎?」
「我和馬卡多發誓要將你從那監牢中解救,我們成功了,這就是你出獄後的禮物——全然的自由。」
「現在,只要你不再主動承擔起那份責任,你就將一直擁有這份禮物。你是人類了,因此你必須參與進這個決定里來。」
卡里爾看著他,陷入了一陣難以形容的沉默之中。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最後竟然只能苦笑,然後插科打諢。
「一份記憶也能說出這樣發人深省的話嗎?」
「只是你太固執而已。」帝皇嘆息著回答。「就連記憶也看不過去。」
全然的自由.
卡里爾低下頭,思緒逐漸變得紛亂。過了一會,他說道:「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想過這種事。」
「哪一種?」
卡里爾抬起頭來,看向那輪太陽。
「得到自由。我從沒想過這種事,你明白嗎?我甚至沒想過什麼是自由。我不覺得我受到了束縛,我做的事都是我想做的,也是我該做的——」
「——誰規定那一次又一次的犧牲就都是你該做的?是誰,卡里爾·洛哈爾斯?你可以說你想做,但你不能說自己應該去做那些事,沒人應該承擔起那樣的責任。」
「但你和馬卡多承擔了,還有其他無數人。」
「我和馬卡多從一開始就是朝著這個目的邁動腳步,在此過程中,我們創立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目標。其他人同樣如此,他們明白他們為何而戰。」
「就好像貝爾洛斯·馮·夏普,他一直都知道他為何而戰,他不是為我戰鬥的,也不是為我揮動那面旗幟。而你不同,你生來不是人,你也不欠人類什麼。」
「回想一下你過去的人生吧,好好想想你都付出了什麼?死亡,破碎,人性被一次又一次的侵蝕,而你自己竟然還將其視作『責任』,你對誰具備責任?康拉德·科茲嗎?」
「你早已盡到了你的責任,若沒有你,他會成為什麼人?諾斯特拉莫會把他逼瘋成什麼模樣?」
卡里爾沉默不語,帝皇抓住他的肩膀,迫使他與自己對視。
「難道你沒意識到這是一種何等的傲慢?」他厲聲喝問。「你一次又一次的犧牲,一次又一次地將自己逼上絕路,承擔不該承擔的責任,卻表現得你生來就該如此。」
「你錯了,卡里爾·洛哈爾斯。哪怕是我,生來也並非為此而前行。我曾經荒廢人生無數年,將時間浪費在無意義的享樂上.」
「人們稱呼我為帝皇,奉我為神與人類的救主,他們可知道我其實也只是個人類?我也曾悔恨、痛苦、無力,我也有做不到的事情。我尚且如此,你又憑什麼認為,你對人類負有歉疚?你又憑什麼覺得,你應該承擔起一切,犧牲一切?」
帝皇鬆開手,目光仍然嚴厲。
「你得到了自由,吾友。」他再次重複。「這是一件來之不易的寶物,向我保證,好好運用它,切莫再重蹈覆轍。」
海平面遠端,一輪太陽冉冉升起。它的光輝照亮了大海,也照亮了這正在對視的兩人。
卡里爾無言地頷首。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