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子牽著小姑娘途徑瀑布、花海、竹林和亂石,似是信步賞景,可是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卻非這般認為。除了瀑布旁的花樹招她些許喜愛,花海中狂舞的赤蜂、竹林里陰冷的嘶嘶聲以及亂石間詭異的黃色牽牛,都令她感到有些害怕。
中年男子緊緊握著她的小手,俯首淡笑道:「你害怕嗎?」小姑娘聞言仰頭繃著小臉倔強道:「我才不怕呢!」中年男子忽略她聲音里的顫抖,含笑道:「你伯伯多次抱怨你從不來他的藥莊,這一回定能滿足他的心愿。」
小姑娘低頭糾結了好一會兒,最終皺眉道:「藥王伯伯為什麼要住在這麼個地方?一點也不……好玩。」中年男子好似聽到什麼有趣的事,忍俊不禁,輕撫著她的腦袋,道:「別擔心,他不是給你準備藥囊了嗎?」小姑娘瞅著腰間的藥囊撇撇嘴,她並不喜歡這個味道。
小姑娘曾經遠遠見過藥王伯伯幾次,那面相確實兇惡了些,仿若故事裡的牛頭馬面。雖然藥囊辟毒功效極強,但是成群的狂蜂、隱約的蛇影、古怪的牽牛花,都令她對居住此處的人更添了幾分畏懼。
她一直告誡自己不要在爹爹面前露怯,佯作鎮定地穿過藥莊外危險的區域,幸好有爹爹在側,那溫暖舒適寬厚的手掌,給了她很大的勇氣。可是當她在藥莊見到了藥王,鬚髮如鐵刺,雙眼如銅鈴,面相猙獰,聲如鼓錘,著實嚇了她一跳。
藥王看著小姑娘臉蛋兒刷白,對著她露出抱歉的笑容,就是這一笑令小姑娘不由自主向爹爹靠了靠。中年男子暗中笑了笑,拉著小姑娘緊靠著自己坐下,飲茶方罷,便開始和藥王商量要事。
時間流逝,小姑娘漸漸消解了心中的忐忑,初初適應了藥王伯伯的怪貌,便感到有些百無聊賴,於是開始探頭探腦向四周和外面張望。兩人適時止住了交談,藥王開口道:「教主,無雙小姐第一次來少陰谷,何不讓門下弟子陪著她到處瞧瞧?」
中年男子聞言有些猶疑,藥王隨即心知肚明,篤定道:「教主無須擔心,有弟子陪著,定然不會讓無雙小姐碰到什麼危險的東西。」中年男子看見小姑娘躍躍欲試的表情,微一思慮,便點頭同意了。藥王喚來守在近處的弟子,吩咐他陪著無雙小姐散心。
小姑娘早已憋悶壞了,跟著藥王弟子迫不及待地出了大堂,依稀聽見身後爹爹和藥王伯伯的交談中冒出「花家」「蘇家」「南疆」等字眼,都是些無趣的東西。出了大堂頓覺舒坦了許多,見藥王弟子陪在一側畢恭畢敬,她的興致便一下子不如方才,不過也好過待在堂中。
藥王的莊園占地極廣,遍植許多奇花異草,都是從各處搜集的藥物,小姑娘倒是喜歡這些花花草草。藥王弟子不敢恍一絲神,若讓無雙小姐傷了一根汗毛,他就不用存活在這個世上。小姑娘好在並不折騰,只是四處瞧望,穿過一道一道院子,然後便來到了煉藥的院落。
左側的藥房窗門大開,濃烈的味道飄蕩在空中,一個五歲左右的男童正委頓在藥桶之中。一人正不時向其中加入熬製的藥液,一人照著一副行針圖在他上半身施針,還有一人在一側觀察男童的變化,隨時記錄幾筆。
只見施針那人來到男童的背後,取出三寸長的金針,依次插入大椎、神道、至陽三穴,剎那間男童全身泛起血紅的顏色,陡然一聲悽厲的慘叫從他口中發出,緊接著便歪倒在桶沿上。房中三人司空見慣,一人伸手將男童扶正,欲要繼續。
男童渾身顫抖,紅色愈濃,血流加速,似要撐爆他的身體,青紫的傷痕在血紅中顯得更加可怖,痛楚擊碎了他每一寸神經。臉上的痛苦之色不復最初那般劇烈,非是痛楚降低,而他已適應。他全身如敗革,唯有一雙眼眸好似木然,卻是烏黑孤寂,猶如兩眼寒泉。
小姑娘冷不丁打了個寒顫,望見男童那雙眼睛,稚聲叫道:「住手!」房中三人皆停手向這邊望來,露出不耐的神色。小姑娘箭一般衝進房中,怒道:「你們不能再折磨他!」那男童的目光始終一動不動。
幾人面面相覷,欲要發作,卻聽身後的藥王弟子謙恭道:「無雙小姐,他們正在試藥,若完不成今日任務,定會受師父的責罰。」小姑娘的身份被道出,房中三人不由齊齊一個激靈,暗中向師兄投去感激的目光。
小姑娘不管不顧道:「你們怎麼能這麼對他!你看他多疼啊!」藥王弟子習以為常道:「小姐有所不知,他是少陰谷的試藥童子,本就是用來試藥的。」小姑娘皺眉道:「試藥?誰會願意這麼試藥?你們再這麼折磨他,他會死的。」
藥王弟子有些焦頭爛額,耐心解釋道:「少陰谷一向如此,試藥童子都是孤兒,沒兩年不是凍死就是餓死,若是為試藥而死,也是死得其所。」小姑娘慍怒道:「誰願意死!你們問過他的意願了嗎?」幾人噤若寒蟬,若是惹這位小祖宗不高興,他們會吃不了兜著走。
「我願意死。」虛弱的聲音從男童的口中傳出,小姑娘頓時驚在當場,她抬步走到他的近前,難以置信道:「你瘋了吧?你竟然願意死,我可以救你的。」男童的瞳孔終於轉動,冷冷地落在小姑娘的身上,讓她感到如臨冰淵。
男童嘴唇輕啟,道:「你救不了我。」這堅定而絕望的話竟出自一個孩童之口,作為少陰谷的試藥童子,比身在煉獄還要可怕。即便男童存了以死解脫之意,小姑娘還是覺得他的那雙眼烏黑而神秘,好像藏著一個莫大的寶庫,吸引著她想要踏入那雙眼中。
有那麼一霎那,男童的話激起了她心中的怒意,救不了他?她昂頭高聲道:「我是玉無雙,我的爹爹是神教教主,我說我要救你,就一定救得了你。」男童微微轉頭定定望著她,沒有一點多餘的表情。
小姑娘認真道:「你們誰都不准動他,我這就找爹爹去。」言畢,她扭身跑出煉藥房,那位藥王弟子緊跟其後,剩下房中三人愁眉不展,真不知這結果會否禍及自身?男童靜靜地待在藥桶中,對藥物和針所帶來的疼痛已經麻木,唯有那雙眼不曾暗淡蒙塵。
玉無雙自出生起便是天之驕女,有個教主爹爹自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自娘親產後不到一年去世,爹爹將其奉為掌上明珠,叔伯長輩也對其寵愛有加,不過正是因為她身份貴重,旁人多是謹言慎行,不敢僭越。她的童年其實無趣至極,難以找到兩小無猜的玩伴。
成人的世界裡小孩子是沒有孤獨的,九幽山主峰加八脈弟子,人丁旺盛,可玉無雙卻孤獨地生活了五年。長輩們的寵愛倒像是一廂情願,無法深入她幼小的心靈。正因她是太一教主之女,玉九重後來也漸漸將獨處的重心放在習武上,她就更加覺得無趣了。
就在那一天,一個男童出現在她的世界裡,他是那麼的與眾不同,擁有一雙非常好看的眼睛。自此試藥童子脫離苦海,成為教主女兒身邊的童僕。即使跟在玉無雙的身邊,他也沉默寡言,對一切都漠不關心。他不會討人歡心,不做不願的事,卻也不唯唯諾諾,正因這一點,玉無雙把他當做唯一的玩伴,而非童僕。
玉無雙敷衍習武之外,便是帶著男童出了雲浮宮,到九幽山各處玩耍。男童並不是一個稱職的玩伴,他不懂得附和,不喜歡喧鬧,只是默默地跟在玉無雙的身後,看著她笑,看著她鬧,似乎她的笑容可以暫時緩解心中的傷痛。
對於這塊石頭,玉無雙不以為意,帶著他去白魔的伏隱小築,去叔伯駐守的諸峰,甚至去九獄九泉洞。不過即使以玉無雙之尊,她也有兩處地方不去,一是藥王的少陰谷,她不想讓男童想起痛苦的過去,二是摩雲崖上的觀星殿。
玉無雙吐吐舌頭道:「爹爹堅決不讓我去觀星殿,好像有位小姐姐在裡面參看一本什麼書,禁止別人打擾。」她曾偷偷潛進去想看看那位小姐姐是誰,結果被守衛的教眾發現,通報給教主爹爹,第一次受到一頓斥責,為此哭了好幾天。
大概是半年的光景,她終於見到了那位小姐姐,那一天是她的天師封位典禮。小姐姐在肅穆的大殿中,是那般的幽秘而孤寂,她雙眸淡淡的幽幽的,覺得又虛無又蒼茫。日後她才知道培養出一位天師,對神教和爹爹是多麼重要,可是他們卻錯過了許多。
男童除了對觀星殿多望兩眼,也沒什麼興趣,其實他對很多東西都沒什麼興趣。他總是生活在自己孤獨的世界裡,玉無雙曾多方詢問他的姓名和過往,可是他一直緘口不言,最後不了了之。若不是玉無雙救了他一命,他只怕也不會呆在她的身邊。
曾在一段時間裡,玉無雙熱衷於找出男童在意的東西,他好像真得什麼都不關心。自從她發現男童看她練劍時的眼神,方知他在意的原來竟是這個。她竊喜之餘,開始教他練劍,男童的痴迷超出了她的想像,她甚至以此為籌碼要求男童同她玩鬧,結果屢試不爽。
男童漸漸對玉無雙親近了許多,當然這只是玉無雙的感覺。玉九重驚詫女兒用心之久,愈發覺得小子不識好歹,幾次欲出言教訓,卻被女兒次次擋下,後來見男童除了沉默不會奉承外,倒也沒什麼旁的壞處,權當找了個啞巴。
一年之後,玉無雙已經不是男童的對手,想她得玉九重悉心教導兩三年,卻及不上男童受她半吊子教授一載。可她最關心的不是男童進步神速,卻是今後拿什麼要挾男童同自己玩耍,後來她以尋找武功秘籍為條件,暫時解了這個「憂患」。
又過了一年,玉九重發覺男童不只是女兒一時興起的玩伴,而開始真正重視他的天賦。某一日,男童一早被玉九重派人接走,被送回時卻是傷痕累累,玉無雙為此哭泣了一下午。她氣沖沖找爹爹理論,玉九重卻告訴她將收男童為關門弟子,她一時止了哭聲。
男童拜師的那日,跪在玉九重的面前,決然道:「弟子有幸得師父垂青,今日起便斬斷過去的一切,包括姓名和身世,自此重獲新生。」玉九重有些驚訝八歲男童的決心,最後道:「入了神教,本就不應牽絆過去,斷個乾淨也好,為師便賜你玉姓。」
男童即日起便帶著一張白玉面具,玉無雙多次抗議皆無果,如今他已是神教教主的弟子,身份自是不可同日而語。除了玉無雙,他少與人往來,教眾少有知曉其來歷者,頗覺神秘,只知他隨教主姓,遂皆稱之為玉公子。
最鬱悶的當屬玉無雙,當男童一躍成為玉公子,他陪伴自己的時間越來越少,相反爹爹與他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多。玉公子當真是一顆洗去塵埃的明珠,慢慢綻放出他耀眼的光華。玉九重如獲至寶,心法絕學傾囊相授,見小弟子一日千里,比自己更上層樓還歡喜。
玉無雙為了能同玉公子朝夕相伴,只得也粘著爹爹習武,玉九重知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玉九重對小弟子的偏心也是有目共睹的,不僅常常對其讚不絕口,而且玉無雙加上兩位師兄得他教授的時間都不及玉公子的一半。
玉無雙到不在意這個,而且對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很是憊懶,只要待在玉公子在的地方便可,如果他能順了自己的意,那就更好了。她望著玉公子漸漸少年初長成,偶爾也會想起爹爹本有一位記名弟子,卻自此再也沒見到過。
兩位師兄卻十分介意,某日將玉公子騙到九獄九泉洞深處,玉無雙初時覺得好玩便暗中跟著進去。除卻九獄這種教中重地,洞中有無數竅穴,道路複雜難辨,比之千洞萬穴的雷鳴山有過之而無不及。
兩位師兄本打算將小師弟困在其中,給點教訓,出口怨氣,卻不知玉無雙也悄然陷在其中。在暗無天日的洞中找不到出路,蝙蝠撲棱的聲音,濕潤滑膩的石壁,令玉無雙越來越怕,最終忍不住哭了起來。
困在其中的玉公子,正一聲不吭地尋找出路,便循聲找到了玉無雙。玉無雙看見現身的玉公子,如見了救星一般,心中的委屈頓時爆發出來,她猛地撲在他懷中更是嚎啕大哭,大罵兩位師兄。
昏暗中,玉公子看著玉無雙小小的身子,他沒有開口勸慰,卻也沒有推開她,只是聽著她喋喋不休地抱怨。他的心緒飄蕩到很遠,勾連起過往的記憶,他也曾躲在一個人的懷中,渡過無數漫漫的恐懼的黑夜。
玉無雙漸漸止住了哭聲,鼻端是少年特有的氣味,心中不由生出許多念頭,若不是洞中光線暗淡,模糊了她臉上的緋紅,她只怕要找個地縫躲進去。平日裡冷漠的少年,此刻的懷抱是那麼溫暖。即便很多年後,她也一直懷念那個懷抱,今後卻再也不可得。
兩人依偎在洞中,不知時間流逝幾何,最後還是兩位師兄心虛,將此事告知了師父,不免受了一頓責罰。玉九重帶領教眾親自入洞尋找,方才救出了他們。看著依偎的兩人,他並沒有多說什麼,短短几年小弟子超過了兩位師兄,倒是女兒的良配,只是不知是兩情相悅,還是一廂情願?
出了九獄九泉洞之後,玉公子又恢復成那個冷漠的少年,玉無雙甚至以為洞中的那個懷抱只是一場夢。玉公子最關心的只有武學,而玉無雙最關心卻是他。時間過去,明眼人都看出兩人之間的事,連玉九重也漸漸默許。
在玉無雙十三歲那年,天師第一次以古神之術為神教占卜運勢,預測神教將來的劫數,卜算預示五年內教主身亡,神教內亂。眾人皆覺這個結果太過匪夷所思,當時太一教聲勢正盛,教眾齊心,怎會在五年內出現內亂,甚至正值盛年的教主也因此身亡。
天師和《古神經》難免得到置疑,不過玉九重和白魔卻堅信天師的卜辭。天師能夠窺測天機,卻不能逆天改命。預見災劫對世人來說已是天方夜譚,如何應劫卻只能靠人定勝天。玉九重和白魔自此小心謹慎,對教中任何異動都不放過。
五年內,教中一直充斥著緊張的氣氛,卻並未侵擾到沉醉在武學天地中的玉公子。許多人包括玉無雙在內,對於天師卜言中的劫數並不在意,只是將其視作算命先生的玄虛之語,反而覺得教主、白魔等人太過杯弓蛇影。
五年之期眼見將過,就在很多人忘記天師的卜辭時,神教之劫終是應在一個誰也想不到的人身上。太一教八大長老中,有一位極其特別的長老,被稱為長老中的長老,連玉九重和白魔都要對其禮讓三分。她就是陰陽鬼、無相鬼、赤發鬼的師父,慕容太陰。
慕容太陰是一位來歷神秘的老嫗,也是八大長老中唯一的女性。她一向深居簡出,很少參與教中事務,連自家一脈的弟子也很少見到她,活脫脫是半隱退的情形。陰陽鬼是她的大弟子,也是成就最高的弟子,早就位至長老之列,無相鬼和赤發鬼稍弱,卻也是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的高手。
就是這位神教長老出手偷襲玉九重,雖是偷襲,卻也無法忽視她登峰造極的修為和極其詭異的手段,她果然不愧是三鬼的師父。玉九重垂死掙扎,幸好雲浮宮近年來戒心未松,教中高手及時趕至,玉公子更是三掌將慕容太陰驚走。
時至此刻,眾人方才想起五年前天師的卜辭,可是為時已晚。藥王親自出手救治,卻是藥石罔效,最終無奈道出唯一的希望便是傳說中的朱雀神木。此木與青龍玉髓、白虎靈石、玄武鐵精合稱四大神物,有起死回生的功效,然而當世久不知它的下落。
教中元老只得齊上觀星殿,請天師卜算朱雀神木的下落,最後得知它藏在崑崙。神教派箇中高手潛入崑崙盜出朱雀神木,卻在九幽山下被神秘高手劫走,教眾皆覺是慕容太陰一直潛伏在側,來了招釜底抽薪。玉九重最終重傷不治,不久便油盡燈枯而亡。
教主身亡,神教內亂,無數人都想登臨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玉公子以先教主弟子的身份爭奪教主之位,也是在這那個時候展現了他恐怖的實力,一一力敗諸位教中元老,甚至斬殺了一位長老。
教主屍骨未寒,神教大亂已成,玉無雙忍著悲痛力挺玉公子,誰也無法忽視她先教主之女的身份。藥王深知自己同玉公子的過節,見其氣勢如虹,審時度勢一番,最終站出來向其示好。在藥王和玉無雙的支持下,玉公子登臨教主之位終成定局。
成為太一教主之後,玉公子第一道命令便是將慕容太陰一脈弟子盡皆誅殺,以平教中怨憤。陰陽鬼處境相當尷尬,新教主卻並沒有動這位長老,其實慕容太陰殺害玉九重,三鬼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過教中元老豈會對他們視而不見,他們也只得向新教主靠攏。
玉公子又接連任命兩位師兄為長老,彌補慕容太陰和敗亡長老的空缺,又大力培養自己的心腹力量,再施雷霆手段,漸漸將太一教控制在自己手中。那時白魔為突破境界時常在荒野山林中閉關,無人知其影蹤,等他出關返回教中,才發現神教業已換了掌權者。
玉公子年紀太輕,而且性情冷漠,殘忍嗜殺,白魔不認為他是教主的合適人選,教中的老輩人物也暗暗不服,皆以白魔馬首是瞻,神教漸漸形成了兩個陣營。這場神教內亂,只有摩雲崖觀星殿關閉殿門,未受波及,無論教主是誰,天師都會安然無恙。
自玉九重離世之後,玉無雙徹底將玉公子當做自己的依靠。雲浮宮歷來是教主的居所,玉無雙雖被另行安排了住處,不過一來雲浮宮是她的舊居,二來她對玉公子的感情不同,因而一年有近半的時間居於雲浮宮。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當崑崙得知鎮派之寶被魔教盜走,群情激奮,勢要殺上九幽山,奪回朱雀神木。掌門玄璣真人顧忌魔教勢大,未免引起正邪大亂,嚴令門下不得私自出動。誰知計無塵不聽掌門之令,獨上九幽,卻被魔教宿老所擒,後又放其下山。
朱雀神木和慕容太陰的下落,太一教也曾暗中多方查探,可是長年無果。玉公子登臨教主之位已有四年,當玉無雙看到張元宗額上的朱雀神木,她的世界在一瞬間坍塌了,她發現她一直深信不疑的人隱瞞自己的不只是他的過往,還有其他殘忍的真相。
玉無雙驚懼道:「是你劫走了朱雀神木?!」張蘭亭躲在白玉面具的後面,唯有一雙閃爍的眼睛,他莫名地慶幸自己戴著面具,就像曾經面對張元宗時一樣。白玉面具給予了他戰勝人性怯弱一面的勇氣,足以撐起冷漠,抵擋柔軟的攻擊。
小時候,男童的冷漠讓她感到委屈,如今長大成人,見他無動於衷,冷漠亦是默認,玉無雙心中已是一片荒涼。她不知道她是在什麼時候愛上了面前這個人,她一直想要用自身去捂暖這塊冰冷的石頭,可是石頭冰冷如昔,卻也凍著了自己。
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噼啪噼啪摔碎在堅硬的石磚上,她露出比哭難看的笑容,慌張道:「我早就該知道的,是太一教讓你遭受苦難,你心裡一直有恨,你恨太一教的一切。你恨藥王,恨爹爹,也恨我。」
張蘭亭心緒混亂,他心中的確有恨,恨命運無常,人性涼薄,讓他幼時遭受難以想像的變故。兄長失蹤,囚禁試藥,內外的煎熬磨去了他柔軟的血肉和脆弱的心志,只剩下冰冷僵硬的骨頭和刻骨銘心的恨意。
他恨太一教剝奪了他的人生,恨太一教讓他站在了那人的對面,他也不願領受玉九重的師恩,可是他要恨玉無雙嗎?幼時的舛途,讓他明白一個道理,要想不懼寒冷,就不要去觸摸溫暖,玉無雙就是那一抹溫暖。
面對責問,言語只會讓他露怯,剩下的唯有無聲的沉默。玉無雙情緒漸漸有些失控,又哭又笑,起落跌宕,天地間似乎只飄蕩著自己悲愴的聲音,她感受到深深的孤獨,覺得自己亟需做些什麼。既然已經深深體會到石頭的冰冷,那麼就讓自己再試試他的堅硬。
她縱身撲向張蘭亭,揮掌向前拍出,迎面的厲風登時吹散眼梢的淚。這一掌生生擊在張蘭亭的胸膛上,玉無雙微微驚愕,他竟然沒有絲毫避讓的意思。雖然玉無雙含怨出手,但是張蘭亭除了氣血微浮,整個身軀紋絲不動。
面對他的束手,他的沉默,玉無雙的愕然隨即被憤怒所淹沒。她厲聲道:「你為何不還手!難道以為這樣就能讓我原諒你嗎!」傷心欲絕之下,她玉掌再亮,不同於第一掌的隨意,這一掌凝聚著驚人的掌勢。
當年玉九重默許女兒戀慕玉公子,除了女兒的心意之外,很大的原因是自家女兒並不熱衷武學,他相信玉公子日後定能夠護佑她。即便如此,玉無雙畢竟是先教主之女,其修為又豈能以尋常高手論之?
掌下驚濤陣陣,掌勢澎湃雄渾,她第二掌是含怒出手。張蘭亭依舊靜立不動,玉掌印在胸膛上,掌勁層層疊疊蓆卷他的全身。鴉青色的長袍向後烈烈飛舞,上面的那輪金日沉沉浮浮,像極了玉無雙和他此刻的心。
張蘭亭靜靜承受著佳人的怒火,掌勁透體損傷了他的經脈,但是他依然靜默。玉無雙有那麼一瞬間的僵硬,就算太一教主是江湖最強之人,在自己掌下以身試法,也不可能安然無恙,她察覺到他胸腔里紊亂的氣息。
玉無雙微微有些悔意,她不由抬眼望去,白玉面具遮擋了張蘭亭的面容,而那雙眼睛還是太冷漠了。他沒有半句辯解,亦不動手還擊,是默認?還是無心?諸般情緒交雜在一起,玉無雙最終生出一股不甘來。
不甘心,這麼多年對他的情意,不甘心,爹爹毫不保留的教導,不甘心,時至此刻還無法決絕。她悽厲道:「你要靠著它躲一輩子嗎?」她伸手向白玉面具抓去,張蘭亭看著她雙眼淚雨磅礴,阻擋的手最終僵在半空,面具終於被摘了去。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白玉面具下是一位年輕公子,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有一種迥異不群的氣質。他眉如險峰,卻非挺拔,而是沉凝,他目如朗星,卻非清明,而是孤寂,他玉樹臨風,卻非瀟灑,而是冷峭。他沒有玉石的溫潤,卻有玉石的瑰姿,他沒有金日的熾烈,卻有金日的不絕。這,就是太一教主張蘭亭。
玉無雙痴痴地傷心地望著他,這個她傾慕年久的男子,除了面無表情,她無法看到一點別樣的情緒。她忽然無奈地苦笑起來,和著淚水一道控訴老天對自己的不公。她萬念俱灰道:「你為何要這樣對我?」
張蘭亭眸子微動,四目相對,他從玉無雙的眼中看到了悲慟、絕望和黯然。好似身體裡的元氣被抽盡,玉無雙漸漸暗淡了紅顏,只剩下一抹悲傷的木然,她能拿面前這個人怎麼辦呢?她心若死灰,緩緩低頭,恍惚道:「到底是為什麼?」她不期待張蘭亭會回答她。
「因為他。」玉無雙驚愕抬頭,淚痕猶濕,沿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房中躺著垂死的張元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