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中,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坐在椅子上,閉目吟誦著。
屋內,香爐點著不知名的薰香,散發的香味能讓人凝神靜氣,心曠神怡。
下方盤坐著三位少年,皆是在跟著老者念誦這段話。
「卓悅竹!」老者忽然抬起眼皮,瞥了一眼下方的一位正在漫不經心地讀著的少年。
卓悅竹忙不迭地起身,「師父!」
老者皺起了眉頭,似乎在斟酌著話語,最後緩緩道,「你呀,天賦異稟,未來在醫道上的造詣或許不在我之下,只可惜你走不了我的道路。」
卓悅竹不解道,「師父此言何意,弟子愚鈍,還請師父明示!」
老者雖然體態蒼老,可是一雙眸子卻是無比清澈,仿佛能夠看到人心。
他的目光在下方的三名弟子身上一一掃過。
「你比你師兄孫知寧少了一顆仁愛之心,故而你走不了我的醫道。」老者頓了頓,隨即又說道,「不過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因為我自己也沒能走完這條道的最後一程……」
卓悅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而孫知寧則是一臉認真地說道,「醫者只有把持仁心,才能對病人的病痛感同身受,如此方能救治眾生!」
一旁的少女看著兩個少年略顯稚嫩的臉龐不由掩嘴輕笑。
老者見狀只是微微頷首,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或許只有秉持著赤子之心的少年才會將自己真誠的信念深耕於心吧,哪怕歷經千辛萬苦,世事滄桑也不會輕易改變。
…………
「醫者仁心!醫者仁心!我要這該死的醫者仁心有何用?!我師父懸壺濟世,救濟蒼生數十年,可又有真正感念他的恩澤!哪怕他不問世事,隱居藥王谷,最後還是慘死在他人之手!
我恨啊!我恨啊!這天道,真是不公啊!
若是按一命換一命來算,我這一生不知救了多少人,為多少人續了壽命,可是,可是!為什麼就不能讓她多活一年半載呢!就不能讓她像個正常人一樣活在人間呢!」孫知寧怒目道。
「咳咳咳!」
一陣咳嗽聲從床鋪後傳來。
只見一位全身都被白髮包裹的女子身影從床鋪走下。
「大……師兄!」
女子的聲音十分虛弱,讓人一聽就忍不住從心底泛起一絲憐惜之情。
而原本處在暴怒崩潰狀態的孫知寧,一聽這話就如同夏日寒冰,瞬間就消散。
孫知寧嘴唇顫抖,兩眼緊緊盯著女子,仿佛在這一刻他的世界就只剩女子一人。
女子緩緩走近孫知寧,隨後輕輕攬住了他,高大的孫知寧在這一刻仿佛成了小孩,卸去了所有防備,只想將所有疲憊和辛酸都在母親的懷抱里得到疏解。
隨著女子輕輕拍打著孫知寧後背,不過片刻,他竟沉沉睡去。
眾人見著這一幕,皆是沉默不語。
女子將孫知寧放到床鋪上後,攏了攏面龐的白髮,露出她那白皙絕美的臉龐。
那一雙深邃動人的眼睛,讓人根本不敢多看一眼,仿佛下一刻就會被吞噬靈魂。
「你就是孫知寧口中的那一位師妹?」何聖白說道。
「我叫江幼靈。」女子說道,「你們的事情,我都聽師兄說過。我的事情相信以何大人的聰明才智,也已經猜得差不多了。」
何聖白點了點頭,「依我看,你能保持清醒的時間並不多了。」
江幼靈接著說道,「何大人果然慧眼如炬,大概每隔三五天,我才能恢復清醒半個時辰,其餘時候都是渾渾噩噩,全憑本能行事。」
江幼靈轉而俯身扶起地上的尹小蓮,「你也是苦命的孩子啊,從小一個人艱難地生活,我師兄也只是因為我的緣故才會那麼待你。其實他心底對你也是有感情的,他之前也時常和我說過,他總擔心何大人會不會照顧好你,會不會讓你受欺負。他這人雖然表面上冷冰冰的,不過實際上是個溫柔體貼的人,總想著為他人著想。
所以你也不用過多自責,我師兄來到這裡並不是要責難你,他只是想來為我,以及為我的二師兄討要個說法罷了。」
「討要說法?哼!」雷爭鳴冷笑一聲,說道,「就為了討要說法,你們倆便一路作奸犯科,犯下無數罪責!你們眼中還有王法,還有朝廷嗎?當初天仙閣閣主與王丞相定下契約,也只是約定雍州以外,朝廷無故不過多插手江湖糾紛。可你如今這幅模樣,馬上就要成為妖魔,我不得不擔憂到時候該如何處置你們!」
「呵呵,我這幅樣子……我自然不會讓雷大人難辦的,此間事了我們便會立即動身離開。我們只想從這裡得到一個答案。」江幼靈一雙明亮的眸子,望向了眼前的尹小蓮。
尹小蓮臉色一沉,仿佛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一般,最後竟然向著江幼靈跪了下來。
「是我對不起孫大人!我是被丞相大人收養的孤兒,是他指使我去接近孫大人的,那天孫大人要我取出姜皇的金丹後,也是丞相大人要我在送出金丹的路上偷偷調換的。」
尹小蓮叩首道,「做了這事之後,我自知無顏再面對孫大人,我對不起他的一番信任,也對不起他在御醫坊對我的照顧,哪怕後來得知了孫大人的死訊,哪怕後來離開了長安城。這事依然扎在我的心頭,成了一顆怎麼也拔不掉的刺。
這都怪我太貪婪了,是我痴心妄想,明明是個卑微到泥土裡的孤兒,卻還惦念著用虛假的身份欺騙著他人,想要一直得到關心和照顧……」
聽到此處,何聖白已經是紅了眼眶。他淚眼婆娑地望著那道跪在地上瘦小的身影。
「何大人,對不起……我騙了你,我脖子上的銅錢其實是丞相交給我的,我根本就不認識它,我並不是你失散多年的女兒!」尹小蓮淚流滿面道,「我不奢求你和孫大人能原諒我,我只希望若有來世,哪怕當牛做馬我都要報答你們兩個的恩情!」
說完,尹小蓮竟是重重將頭往地上磕去,竟是要自尋短見!
…………
院子裡,何聖白與雷爭鳴並肩而立,凝望著遠方兩道逐漸消失在天際的身影。
「這回確實是我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何聖白淡然道,「說起來你和我有一點很相似,就是認死理,只要是認定了一件事就一定要一條路走到黑。」
雷爭鳴眼裡有些許的落寞,嘆道,「這樣難道不好嗎?至少不用去想這件事到底是對是錯。」
何聖白沉默了,過了很久才說道,「收你當徒弟這麼久,也一直沒有教你什麼。今天想問你一個問題,你覺得你執法,究竟是為了這個國家的百姓,還是為了這個國家的君王?」
風聲嗚咽,像是說不出話來的啞巴。
何聖白接著說道,「其實你我都能看出來,如果說最先發動戰爭的青州,兗州,徐州是徹徹底底的亂臣賊子的話,那麼後來的豫州,荊州,揚州就是妄圖保持中立的時候被周皇硬生生安上了造反的名號,然後逼著站到了反賊的船上。
我雖然並不知道他們這樣做的的理由是什麼,但是我知道這場戰爭演變到今天這個地步已經死了很多人,以後還會死更多的人!
你覺得,這場戰爭有力的推動者周皇所做的一切,是否合乎這個國家制定的律法呢?他該不該受到制裁?」
…………
無數學子寒窗苦讀數載,只為一朝鯉魚躍龍門,成就高官厚祿,一展抱負。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又是多少寒門學子的夢想。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又是多少讀書人的初心。
實現夢想,遠遠要比守住初心簡單。
多少人在實現夢想的路上,不知何時就把初心扔掉了。
歷史上無數為非作惡的大奸臣,有多少都是曾經學富五車,才高八斗的文豪能臣。
然而利令智昏,權令德失,最終走向了深淵,忘記了自己數年寒窗苦讀的初衷
「你可曾記得自己第一次拿起大理寺那部最老的律法書籍時的目的?」何聖白問道。
雷爭鳴想了很久。
那天,是他剛剛當上大理寺卿。
那天的他朝氣蓬勃,滿腔熱血,一頭扎進了大理寺的典案房。
典案房內是堆積如山的記錄歷年大理寺處理過的案件宗要。
新任大理寺卿的少年,有著無盡的勇氣面對這座城市的沉疴舊疾,他抱起這個國家最古老的律法典籍,就像是抱起了一把千斤重劍,想要斬盡世間一切黑暗,還一片朗朗晴空。
整整三百萬字的典籍,他背了足足十天十夜。
在此之後十天以內,大理寺典案房懸掛了二十年沒能處理掉的三十起大案,就被還沒到而立之年的新任大理寺卿一口氣解決了三件!
一時間,整個長安城內的百姓們無不拍手稱快,原本還對周皇直接任命當科狀元接班何聖白的位置頗有微詞的權貴言官們也都閉上了嘴巴,就連大理寺那些原本看不順眼這個白面書生的老捕快們也都開始重新打量起他了。
雷爭鳴輕聲呢喃著什麼,隨後恭敬地退後半步,朝著何聖白鞠躬。
然而何聖白卻是側過身子不受他這一禮。
「不必朝我行禮,從我重新收下我女兒在我身邊之後,你我走的已經不是一條道了。」何聖白眼神帶著憐憫看向雷爭鳴,說道,「你走的這條路註定是一條坎坷崎嶇,看不到太多希望的路。你當真決心走下去嗎?」
「律法一事乃是百姓生存之根本,也是國家之根本,既是讓百姓安居樂業,也是讓權貴心生畏懼,不敢逾矩,否則律法威嚴不在,權貴魚肉百姓,官吏橫行鄉里,民不聊生之下必將揭竿而起,天下動亂。」
雷爭鳴眼中閃著光芒,「我輩讀書人讀書並不是為了君主那五斗米俸祿而讀書,乃是為了書中聖賢那股浩然正氣而讀書,乃是為了人心中那點良知而讀書,乃是為了世間正道公理而讀書。
君主無德,我自當為民做主!」
何聖白眼中滿是期許與懷念,他在雷爭鳴身上看到曾經的自己。
然而,那已經是曾經了。
「我前半輩子也像你一樣,活得如此直率與坦蕩,唯一後悔的就是沒能保護好自己的家人,所以我怕了,退縮了,最終還是灰頭土臉地從長安城回來了,我終究沒能堅持在這條路上走下去。
所以我這後半輩子只想守在我的女兒身邊,好好彌補她,也算是彌補曾經的自己。」
雷爭鳴點了點頭,說道,「只希望這場戰爭平息的那一天,孟皇律還能安靜地擺在大理寺典案房內。」
尹小蓮從房中走出,從後面安靜地伸手抱住了何聖白,將頭輕輕地依偎在他的後背。
何聖白面帶微笑道,「若是真有那麼一天的話,希望我還能再去那裡將它抄上一遍,讓以後想娶我家女兒的人都必須老老實實,一字不漏將它背一遍給我聽!」
尹小蓮頓時漲紅了臉,「爹,你就不怕我以後嫁不出去啊!」
「爹可捨不得你嫁人呢,爹就你這麼一個女兒,以後還得靠你給我養老送終呢!」
三百萬字的乃是當初孟皇召集九州州牧,耗時數年一同制定的,還定下了人族百年之內任何人不得擅自修改。
它的開篇僅有四字,執法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