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總兵竇太勇被抓?」劉坤一一隻拳頭狠狠地砸在桌子上,「全都是飯桶,虧你們還是我楚勇舊部,管著偌大的南洋水師。」
吳安康及手下眾將領,全都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一聲不吭。
「吳提督,到底怎麼回事啊?你倒是說說。」
「回大人,按照大人吩咐,卑職對槍械丟失一案嚴格審訊,才知道被盜當日,營房突然起火,眾兵士慌著去救火,無暇他顧,僅剩幾名值班兵勇,由守備田開啟帶領,負責守衛軍械庫。後來,田開啟等人竟半路擅離崗位,被熟人叫去喝酒,並丟了鑰匙。順著這條線索,我們不斷追查,才知道這偷盜槍械之事竟然是保鄉團所為。」
「保鄉團?這是什麼組織,我以前怎麼從來都沒有聽說過?」
「以前卑職也沒有聽說過,但從名稱理解,感覺也不過是一群鄉農,懼怕劫匪擾家,自願結合而成自保團體,便想著一舉殲滅,追回槍械後,再來向大人稟報,誰知道卻遭遇此種挫敗。」
「人家不費一兵一卒便抓了我們的總兵?」
「不錯,由此足見這保鄉團首領非常狡猾!」
「首領非常狡猾?」
「是啊,簡直不可想像。」吳安康接著往下說,似乎並未注意到總督大人蔑視的眼神。
「我看不是對方狡猾,是你們愚蠢!兵分兩路,一路首領被抓,一路望風而逃,還有臉說對方狡猾?」劉坤一盛怒。
眾人面前,一大把年紀被上司大吼有臉沒臉,吳安康自然羞愧難當,「劉大人,卑職願請辭提督一職,以保存南洋臉面。」
「簡直不可理喻,」劉坤一對眼前這個鬚髮花白的老兄實在忍無可忍,也不再顧及情面,「你請辭一事,我自會向朝廷上報。不過,在朝廷尚未應允之前,你必須給我把保鄉團拿下。區區一個民間團體就把你難成這樣,當年的一腔熱血都哪兒去了?」
「稟大人,不是卑職沒有血性,卑職今年六十有七了,在海上整整漂泊了近二十年,大大小小的戰役也經歷了不少,雖有勝有敗,但也算不辱使命。可如今,這身體漸不如前,連大步走路都成問題。所以,卑職請辭也並非全是意氣用事,而是為了南洋海軍長遠計。但卑職請辭的摺子打上去,便如石沉大海,朝廷重視北洋,把我這南洋視為擺設,艦船老化,人員也老化,卑職也極為痛心啊。卑職知道自己治兵無方,胸無大志,不想耽誤了南洋,也不想有辱總督大人的英明啊。」
劉坤一聽著吳安康一陣肺腑之言,亦忍不住嘆息,「你的話不無道理,我自會考慮,眼下保鄉團如此囂張,扣押南洋重臣,必須予以追剿。你先安排人員,我與你一同前往,就不信他是個什麼了不起的角色。」
吳安康急忙站起身,整理一下衣冠,「啪啪」一甩馬蹄袖道,「卑職遵命,卑職這就去準備。」
吳安康正欲離去,劉坤一的幕僚易順鼎卻站了出來,「劉大人,剿滅未必是萬全之策啊!」
「哦?」劉坤一略顯驚奇,「中碩(易順鼎的字)有何高見?」
「以卑職看來,這保鄉團並未有意與總督大人為敵。」
「接著往下說。」劉坤一捻了一下鬍鬚,似乎很感興趣。
「第一,據在下耳聞,這保鄉團以保護鄉鄰為己任,剿土匪,懲惡霸,在鄉間素有威望,一旦官軍進剿,勢必造成民意反彈;第二,吳大人之圍剿,雖然大將被扣,卻無一人死傷,說明這保鄉團首領自己亦有顧慮,不想貿然與朝廷為敵;這第三嘛,我們畢竟有人質在他們手裡,匆忙進剿恐怕於人質不利,萬一他們狗急跳牆,局勢將更加難以把握。因此,卑職以為,撫勝於剿。」
「依中碩的意思,我們派人去招降這保鄉團?」還未待易順鼎答話,劉坤一便笑著,搖了搖頭,「大將被抓,我不但無所表示,還主動上門勸降,我這總督的顏面何在啊?我看此策不妥。再說,本督少則也經歷過數百場惡戰,區區一個民團,本督豈會懼他?」
「屬下不知這個意思,更不是讓總督大人示弱,而是將計就計,請君入甕。」
「請君入甕?」
「不錯,進剿可能擾亂民意,去勸可能有失體面,那麼我們就讓他來,說鴻門宴也行,說請君入甕亦可。」
「他會來嗎?」
「我斷定他會來,反正總督大人不妨一試,我敢保證竇總兵目前不會有任何危險,所以進剿也不急在一時。」
「那好,就按中碩說的,我們先禮後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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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人正在說這話,突然有個兵勇急匆匆闖了進來,劉坤一沒好氣地說道,「一點規矩都沒有,給我抓起來。」
七八個兵勇一哄而上,把來人綁了起來。來人跪倒在地上,「總督大人饒命,小的是吳友仁大人派來的,有急事稟報總督大人。」
「哦。」劉坤一擺了擺手,兵勇們手放鬆了些,「有什麼事情,那麼慌裡慌張的?」
「欽差大人被打了!」
「誰幹的?人犯抓起來沒有?」劉坤一瞪大了眼睛,「襲擊欽差,這可是死罪。」
「大人的是江寧基督會的傳教士,吳大人也不敢擅自行動,這才讓我匆匆忙忙來請總督大人。」
「他們人在哪兒?」
「欽差大人還在江寧府內,傳教士已經離開,沒有大人的指示,我們也沒敢阻攔。」
「欽差大人傷勢如何?」
「傷勢倒算不上多重,不過是臉上被打了幾拳,看上去有點……有礙觀瞻。」
「好吧,你前面帶路,我們一起去看看。」
欽差大人被打不是小事,劉坤一不敢耽擱,帶著易順鼎等人,馬不停蹄直奔江寧府。或許是因為緊張的緣故(其實是由於高血壓,可能還有點糖尿病),他的頭嗡嗡直響,感覺天空搖搖晃晃。
到達江寧府,文廷式正躺在床上,用被子遮蓋著腦袋,吳友仁一本正經地陪站在旁邊。
「文大人,總督大人來了。」
「哦,哦。」文廷式嘴裡說著,卻沒有轉過身來。
「卑職劉坤一叩見欽差大人。」
「總督大人不必客氣,快快請起。」依然是只聞其聲,不見其面。
劉坤一微微靠近了些,「文大人?」
無奈,文廷式轉過臉來,劉坤一這才注意到,臉上幾道紅痕竟如貓抓的一般,這哪像男人的拳頭,分明就是女人的指痕。劉坤一差點笑出聲來,最後還是忍住了。
「這洋人蠻不講理,居然還動手打人。」文廷式憤憤不平。
「西洋之人久居蠻夷之地,開化不足,迷信強力,實在是讓人所不齒。不過,也怪下官照應不周,方才發生如此意外,還請欽差大人恕罪。」
「劉大人乃堂堂兩江總督,一品大員,何須如此客氣?是本官復命心切,行動唐突了。」
「友仁,可曾找郎中給文大人看過?」
「回大人,卑職安排人去請郎中,文大人硬是不允。」
「算了,一點皮外傷而已,不礙事,不用請什麼郎中。」文廷式終於轉過臉來。
劉坤一瞥了吳友仁一眼,突然表情變得非常嚴厲,「你是怎麼搞的?就在跟前,怎麼能讓洋人傷到欽差大人,你看你這頂烏紗帽是自己摘下來,還是我幫你摘下來。」
「卑職照應不周,請總督大人治罪。」吳友仁沒想到劉坤一翻臉比翻書還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來人呢,先把他的頂戴花翎摘去,由兩江府衙暫為保管,待我回去之後即刻請旨,免去江寧知府吳友仁職務。」
「劉大人,這不關吳大人的事,我看他的烏紗帽就先讓他戴著吧。」對於地方官這種殺雞儆猴、取悅上級的做法,文廷式沒什麼特別的興致。
「看在欽差大人的面子上,今天就暫且饒了你。」
「多謝欽差大人,多謝劉大人。」不管真假,這會兒吳友仁是真的有些懼怕,已經淚水流過了鼻子,鼻涕流過了嘴巴。
「劉大人,你明天就去江寧領事館,去找赫伯特先生,你看看我這臉,這談判的勝算怎麼也該多了一成吧。」
劉坤一嘆了口氣,一時竟不知道如何答覆才好。
「哎,這有時候啊,被打也不見得是件壞事……」說著文廷式又拉起被子,蒙上了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