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魔的華意休在被抓入極虛峰鎖靈洞的第一天夜裡便成功越獄。
當然,這事被瓊華徹底封鎖了消息,知道的人沒幾個。
即便被傳出去,怕也沒人會信吧。畢竟易休可是被關在鎖靈洞裡,越獄難度堪比登天。
三天後,極北雪原上空一個人影飛速躥過。
此人穿著黑衣,蒙著臉,御劍速度極快。茫茫雪原,近幾日多是暴雪,好不容易出了個晴天。但即便是晴天,雪原上風也夠大,御劍並不是明智選擇。若非極擅長控制古劍且靈力高深的人,絕不敢輕易嘗試。但此刻御劍之人顯然擅長控制古劍,靈力也足夠高深。
御劍者遠遠看見一隊人在雪地里行路,於是減慢了速度,緩緩降下。
不知那一隊人,是否是洛河他們?
黑衣人收劍,跳到地面。
在落地的瞬間,他的身影晃了晃,黑色的眼睛閃動著幾絲血紅。此人正是越獄的瓊華天才華意休。入魔後還能在修界到處亂跑的,怕也只有他一人了。
眼睛一會兒猩紅一會兒黑暗,讓易休抬手敲了敲自己的腦袋,自言自語,「別再妄圖亂我心智!有晚上還不夠麼?」
那日在鎖靈洞,易休第一次知道,夜晚的自己不是睡著了夢遊,而是被另一個自己控制。另一個自己脾氣暴躁得很,無法無天的,竟直接從鎖靈洞逃了出去。這下麻煩不就惹大了嗎?他要如何跟師父還有不呆師叔解釋?難道他必須走臨淵的老路子,被逐出師門,成為修界通緝的要犯?
易休一開始是想回去自首的。
但另一個自己不斷作怪,一定要去雪原找洛河。易休反抗了幾次,實在不行,只好順從。只要親眼看見洛河離開,自己便可以死心了吧?
不久前,他經過那個被天罰劈過的大坑。即便被厚厚的積雪覆蓋,那個坑還是非常顯眼,像白紙上被刻上了一個印記。
易休對這個坑並沒有印象。但只看那巨坑規模,也知當時天罰的威力。
易休很好奇,洛河當時為他擋下這天罰,是抱著何種心態呢?可以為他去死,卻不願意留下來,留在他身邊麼?
若真的如此,他易休還能怎樣呢?繼續糾纏至死不休麼?還是讓洛河為他再死一次?
倒不如放手,成全洛河吧。
不知不覺間,易休已隨那隊人走了大半天。天空積起了黑雲,陰沉沉的,驅趕好不容易出現的陽光。
易休壓下蠢蠢欲動的另一個自己,抬頭望去,恰好看到那個一直被護在中心的人,回頭看了過來。
那樣平凡的模樣,應該不是洛河吧?
易休有些晃神地想著。
不對,那雙眼睛不該嵌在如此平凡的臉上。洛河會易容術,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不會以真容現身。
易休眼睛一亮——這就是洛河!
易休並不擔心被洛河發現,站在原地沒有躲閃。就這樣與洛河遠遠相望,仿佛能讀懂對方的心思。可惜即便心靈相通,他們之間還是隔得太遠,因為兩人本來就屬於兩個世界。
洛河最先移開視線,隊伍行進的速度不減反增。
洛鷹從他懷裡探出腦袋,「他跟了很久了吧,認出來了嗎?」
「嗯。」
洛河以單音應了一聲,並不太想多說些什麼。
「要不要我去拖住他?再有兩日就到古虛陣了,駐守的修士也會變多,若是鬧出動靜於我們不利。」
洛鷹提議道。
「現在,不用。」
易休一直不遠不近地跟在洛河隊伍後面,直到天黑,直到子時到來。
眼睛徹底變紅前,易休在想,希望另一個自己不要捅出太大的簍子。
黑眼易休的擔心是有道理的。
在眼睛徹底變成一片猩紅的時候,易休便加速向洛河衝去,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洛河給綁了出來。
奇怪的是,洛河手下的人並沒有過多地干涉他的行動。
洛河被易休撲倒在雪地里,嘴唇被易休啃出血跡。
「你沒有死,真好,你沒有死……」
易休不斷地重複著,同時也確認著。
手底的肌膚是溫熱的,唇下的呼吸很重,洛河的心臟跳得強勁有力。洛河現在好好的,就在他眼前。
洛河任他動作,手掌貼著他的後頸輕撫,像安撫不安的野獸。
終於,易休安靜下來,因為激動而粗重的喘息也逐漸平穩。
他低頭,將腦袋埋進洛河心口,身體卻止不住地顫抖。
他很懷疑,當初在凡界他是怎麼做到親手殺死洛河的?現在想來真的不可思議,他怎麼捨得,他怎麼下得了手呢?
「唔……你還活著……」
易休的聲音有些哽咽,令洛河心裡生疼。
洛河將身下白色的皮毛大衣裹了裹,將易休的身體納入溫暖的保護中。卻遲疑著,沒有開口。真擔心一開口就心軟,而他給不了易休任何承諾。
「洛河……」
嘶啞的聲音帶著鼻音,輕喚洛河的名字,像以前很多次一樣,藏著易休所有的繾綣依戀。
這一次卻似乎略有不同。
這一次,少了易休入魔之後的瘋狂的偏執,只余單純的不舍和依賴。
洛河感覺胸口溫溫的,像被什麼東西浸透了一般。
小心地坐起身,抬起易休的頭,才發現他眼角有淚。
十多二十年沒流過一滴淚的眼睛,此刻像被打開了閥門。易休的眼淚止也止不住,悄悄流下來,滴落在洛河前襟,滴落在洛河手心。
儘管眼淚在掉,易休自己卻似乎並沒有意識到。他睜大暗紅的眼睛看著洛河,將洛河深深印在眼底,也想將他徹底印在心裡,印在靈魂上——至少,他可以用這樣的方式留下洛河。
「易休……你哭了。」
洛河輕撫他的眼角,試圖拭去他的眼淚。
易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觸及那久違的液體,他有瞬間慌亂。
他眨了眨眼睛,紅色幾乎深重成黑色。他用手使勁揉了揉,希望將眼淚給止住。
洛河見狀連忙按下他的手,輕輕吻了上去。舌尖划過稀疏纖長的睫毛,舔去帶著澀澀鹹味的淚水。
「好了。」
徹底止住淚水泛濫,洛河才從易休眼睛上撤離。
易休卻發著呆,有些反應不過來。
自從小時候偷偷回到出生的地方,被親生父母打走之後,易休就再沒掉過一滴眼淚。他記性那麼好,卻一度忘記哭泣這項人類的本能。還以為,這一輩子都不會再流淚。
而剛才,在失而復得的洛河的懷裡,他終於找回那項能力。
或許是因為,太高興了。
易休茫然地抬頭,呼出一口氣。眼底的紅在淚水沖刷下漸漸褪去,恢復了平常的漆黑。
「洛河。」
易休摟住洛河的脖子,將自己的身體陷入他的懷抱。
而洛河也適時將他抱緊,輕聲回應,「我在。」
洛河從袖中拿了一塊靈石,借靈石之力布下結界,阻擋越見暴虐的風雪。但以極北雪原風雪的強度,再加上時不時冒出來的靈子風暴,這個結界撐不了太久。不過也足夠兩人溫存一段時間。
令洛河意外的是,在結界破開之前,易休便率先放手了。
易休從洛河懷裡離開,用他所能用的最快的速度,也幾乎耗盡他所有毅力。
他重新蒙上了自己的臉,只露出一雙黑色的眼睛。他對洛河說,「你去吧,我不會再阻止你了。」
洛河看不見他說話的表情,但他的語氣卻沒有勉強,沒有遲疑。
「你……」
易休已經轉身,馬上就要離開。
不待洛河有任何挽留,他故作輕鬆地笑了笑,「我不會阻止你了,你要回原來的世界,便回去吧。」
說完便一閃身,迫不及待地消失在風雪狂亂的黑夜。
洛河看著易休離開的地方,愣了愣。易休眼睛不是以前入魔時的紅色,看來已經徹底擺脫心魔?
是真的放下執念了吧。
心裡其實難免有幾分失落。但很快,便是釋然。洛河微微勾唇,嘆了口氣,「這樣,很好。」
誰知易休去而復返,突然落到洛河面前,問了一句,「洛河怎麼偽造命燈的?」
能將命燈偽造得連地煉峰長老都分辨不出,堪比神跡了吧?
洛河被易休這麼一出嚇得心中猛跳,聽他提出的問題卻又哭笑不得。但還是開口解釋道,「你指的是我的命燈吧?命燈並非偽造,只不過是讓人在燈油里加了點東西,令它點不著而已。」
「原來如此。」
易休得到答案,點了點頭,下一秒又倏地一下消失不見。當真是風風火火,來去無蹤。
之後兩日行路,竟異常地順利。原來早該遇到過來追截的人,卻是一個都沒遇上。
事出反常,洛河讓人前去調查,才發現不知何方神聖,提前幫他們掃清了障礙。
這位神秘人簡直就是做好事不留名,幫人幫到底的活雷鋒。一路保為洛河的隊伍駕護航直到古虛陣,卻從不曾露過真面。而且顯然其人實力不俗,單憑一人便能挑了三宗高手,打走各路豪門隱士,這樣的實力在修界顯然是屈指可數的。
洛河一直懷疑那個神秘人就是易休。
直到站上古虛陣,他也未打消這個念頭。
然而就在洛河祭出最後的至寶時鏡,護在古虛陣前的洛鷹等人卻出了狀況。
先是修為較低的幾人莫名暈倒,緊接著一個複雜的迷陣出現,將所有人困在其中。
洛河就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
做好事不留名的神秘人,此刻也終於現身。
不出洛河預料,正是易休本人。
「是你?」
洛河眉頭微皺,懷疑易休之前做的一切只是為了讓他放鬆警惕。
易休看著站在古虛陣中的洛河,沒有回答。
古虛陣已開,洛河眼底星光流轉,腳下古虛陣上星圖緩緩蔓延。在洛河的控制下,異世界的通道正在打開。
「說話!」
洛河有些暴躁。
正是危急關頭,通道開啟便不能輕易停止,否則後果不堪設想。而且星圖一貫作風便是趁他病要他命,必然會見縫插針,擠壓洛河的靈魂意識,以便獲取身體的控制權。如今易休又跑出來,讓洛河有種被欺騙的感覺,脾氣自然好不了。
易休還是沒有回答,而是甩出了武器。黑色的鎖鏈透出嗜血的光,直擊洛河所在的位置。
與此同時,洛河發現易休黑色的眼睛再次染上血色。入魔了,易休還是入魔了,或許他從來沒有恢復過。
洛河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著易休。沒有絲毫溫情,冷得易休心裡發顫。
易休眨了眨眼,錯開洛河的視線。洛河一定以為他心虛了。
但是……他並沒有騙洛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