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休眨了眨眼,錯開洛河的視線。洛河從來沒有這樣看過他,毫無感情寒涼入骨,像看一個陌生人。
但是……他並沒有騙洛河啊。
古虛陣前,有血花爆開,仿佛在雪地鋪上火紅的玫瑰。攻向洛河的鎖鏈,目標原來是隱藏在雪地下的偷襲者。
沒有解釋,不需要解釋。事實就是,易休不分晝夜一路守護,只為了讓洛河這個他愛到骨子裡的人,成功地開啟古虛陣。然後,離開他。
這對易休來說應該是殘酷的。他是在親手送愛的人離開。他甚至因為擔心自己會反悔不敢露面,不敢與洛河再有接觸,不敢留下更多不舍的回憶。
易休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擺脫心魔。反正一旦情緒波動過大,或者殺氣過重,眼睛就會變紅——像陷入不真實的另一個世界,一個死氣沉沉的地獄。
而現在,地獄裡唯一鮮活的那人,正冷冷地看著他。直到那朵血花爆開,那人的眼神應該變成了詫異,然後……便什麼都沒有了。
反正他要走了,無論怎樣,都無所謂了吧。
藏身雪底的人都用了假死法來避免被洛河的人發現。現在他們被觸動,一個一個從雪中飛身而出不管不顧地攻向洛河。當然也有繼續隱藏的,伺機偷襲古虛陣中之人。
此時此刻,卻只有易休能幫洛河擋下他們的攻擊。易休不遺餘力地這樣做著,以瘋狂的殺戮保護洛河。仿佛連日以來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殫精竭慮,對身體的負荷並不存在一般。
何為殺道?便是如此,心中除了一個殺字,再無其他。殺意支撐戰意,驅使滿負荷的身體絲毫不差地執行主人的意志。
是的,除了殺,再無其他。什麼喜怒哀樂愛恨情仇,全部止於此,無我無他。
黑色鎖鏈殺氣騰騰滿天飛舞,或刺天或入地。所有妄圖靠近洛河,阻止洛河的人,無一可逃離鎖鏈的追擊。
也有意識到易休強大者,直接攻向易休本人。他們嘴裡大喊著「孽障」,捏了無數要命的法訣攻向易休。易休竟是全部受下,躲都不躲一下。然而,即便受到如此攻擊,易休也沒有停下。那些攻擊再兇殘,對他來說,也像撓痒痒一樣。
這一幕就有些駭人了,一度使後來者進攻遲滯。易休毫不猶豫地利用這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時間,大殺特殺。生命在他手下逝去,殘留溫熱的屍體冰涼的血。
這並非單方面屠殺,因為那些人也會頑強反抗。但結果卻相差無幾。
易休頭髮散落下來,黑色的髮絲上沾著純白的雪片。紅色的眼睛,似乎被血液清洗,紅色加深,卻清澈見底。
黑色的鎖鏈拖曳在地,粘稠的血液沿著鎖鏈緩緩滴落。最後一人也倒在他腳下,和其他人一起,將冰雪潑成火紅。
此刻,洛河只留下古虛陣中一個模糊的背影而已。
古虛陣已開,白色的光暈籠罩著洛河。易休意識到,洛河要走了。
易休思維有些遲鈍,他站在原地,不知道接下來自己該做什麼。他剛結束了一場殺戮,接來下他又該去向何處?沒有了洛河,他該去往哪裡?茫茫天地,他再次孑然一身了嗎?
思維遲鈍的易休,其實並沒有想太多。只是執著地睜大眼睛,想看清楚一些。甚至想走近一點,好伸手撥開迷霧,找到洛河,將洛河清清楚楚印入眼底。
但他什麼都做不了。除了目送洛河離開。
陣內白光越來越強烈,將洛河徹底淹沒。光線猛地爆出,直衝雲霄,與天相連,形成白色的光流巨柱。
沒人知道古虛陣中正在發生什麼。
只見星紋擴散,沿著白光蔓延攀爬。白雲城古虛陣、嘆息海古虛陣上空異象突現,乾坤石和天靈石齊齊衝上天際,消失無蹤。
古虛陣三陣齊開,算得上萬年以來頭一次。修界無數隱士突然現身,古劍宗不問世事的長老也傾巢而出,連閉關上千年生死不明的前掌門都從長草的洞府走出。
他們的目標卻已不是開啟古陣的妖孽洛河,而是那個有天魔陣之稱的位於嘆息海域的古虛陣。
有人稱,天魔陣開,妖魔降世,修界在劫難逃。
原來這古虛陣,還是封印上古魔界的陣法,一旦被開啟,魔族便會順著天魔陣重回人世。
傳說魔族好戰嗜殺,且戰力強悍,若真的重返人間,少不得一番廝殺,令修界甚至凡界生靈塗炭。而洛河宣布要開啟古虛陣便引得各方隱士大族出手,道理也在這裡。但這些修身養性,閒雲野鶴慣了的隱士們,怕也沒料到洛河會那麼難搞,竟突破重重阻擊成功將分散各方的古虛陣開啟。
傳說中修界最危險的地帶之一嘆息海域漸漸變得熱鬧起來。各方能人紛紛趕往此地,更有在洛河開啟嘆息海域古虛陣時就留守下來以防萬一的修士。他們等待著,一旦天魔陣內出現魔物,便要第一時間剿滅。同時也開始準備契合天魔陣的封印,希望能夠將出口堵住。
洛河開啟古虛陣之舉,可說讓修界許多能人異士憂心忡忡焦頭爛額。這一點,他本人卻並不了解,現在也無瑕顧及。
控制星圖找到自己原來那個世界,看似花了不少時間,實際可能只過了幾分鐘。最難的是用時鏡把時間調整好。
摸索了許久,才掌握了要領。眼前那個熟悉的地球,熟悉的國家,熟悉的世界,讓洛河心底一陣激動。
從一片荒蕪,到一顆彗星撞擊地球的剎那,再到充滿科幻色彩的飛車滿天,洛河將時間一再地往後調整。最後定格在熟悉的車水馬龍的街道,定格在那個世界洛河唯一的親人,他的母親。
母親啊,十多年沒見了,她似乎並沒有變多少。只是發中藏了幾縷銀絲,眼角多了幾條皺紋。
洛河幾乎要踏入那個世界,抬腳卻又放下。
他自然能夠想像,在沒有易休的世界,他會怎樣過。還不是就那樣,普普通通地,做個安靜的美男子?
修界一切,除了易休,洛河並不留戀什麼。令人眼花繚亂的法術,求得長生的道法,這些對洛河來說都不是那麼重要。
只有易休,讓洛河心生遲疑。
明明準備了那麼久,明明早已下定決心,最後關頭,卻還是遲疑了。
他或許能順利地回到那個世界,但是要再回修界卻是機會渺茫。那個世界沒有靈氣,沒有求仙問道的條件,說白了兩個世界體系完全不一樣,能從修界過去,卻不代表也能從那裡回來。而且天靈石里的能量已經消耗大半,原路返回的方法也被掐斷。這場旅程幾乎註定有去無回。
星圖突然波動了一下,懸於頭頂的天靈石光線變暗。不知出了什麼問題,天靈石里本就所剩無幾的能量一下子掉了大半,惟余不足十分之一苦苦支撐。
洛河以星圖查清緣由,知道是天魔陣出了問題,卻並不十分在意。
他抬頭看著街頭。母親站在那裡形單影隻,那麼多年過去,她還是一個人。卻未看見,他身後,孤獨地注視著他的易休。
白光並不如之前耀眼,易休終於在裡面找到洛河的身影。
清澈的眸子透出濃濃的不舍,它們的主人卻沒有開口挽留一句,一動不動站在原地,傻得可憐。
要麼就走,不要回頭;要麼就上去把他搶走,關他一輩子。何必傻站著,讓身後那群被迷暈現在才醒來的失敗者看笑話?
可惜易休已經沒有勇氣做任何事。
或許等洛河真的離開,他才能真正得到解脫吧。那時候他可能會去另一個地方等待,洛河說會回來找他——雖然大家都知道,這句話更像一個笑話。
「鷹大人,老大走了,咱們是不是該散了?」
有一人搓著手詢問洛鷹。
「是啊,回去領領工錢,等星圖蠱惑解除的消息放出,咱就可以去黃湖區浪了呢!嘖嘖,天香樓的美少女,我都想了好幾年了……」
另一人說著,幾乎流出口水來。
洛鷹看了看白色光柱,又看了一眼易休,卻沒有說話。
不到最後,誰知道會不會出什麼岔子?
如此想著,洛鷹將身上的衣服裹了裹——還是洛河懷裡舒服,足夠溫暖。這雪原的天氣是越來越糟,溫度也越來越低,真不是個好地方。
明明是白天,陰雲太厚,遮住天光,使雪原猶如黑夜。好在昏暗中那光柱足夠顯眼,能夠照亮不小的區域。
但明眼人都知道光柱已經堅持不了多久了,因為它的光線越來越黯淡。而且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爬上光柱的星紋漸漸收斂,緊縮。
當星紋徹底消失的時候,人們驚訝地發現,光柱里的人竟還沒有離去。
天靈石的能量越來越少。
洛河看著眼前追尋已久的世界,他知道再過一秒,那個世界便會消失。
便是在那最後一秒,洛河回頭看了一眼。
易休還在那裡。洛河在想,易休看了有多久?還是說,從一開始,他便等在那裡沒有離開過?
「算了。」
洛河嘆了口氣。
從回頭,到轉身,相隔不到半秒。
以為可以得到解放的手下們發現,他們的老大回來了。
洛河在光柱中揮了揮手——當然不是跟自己的手下打招呼。星紋從他的指尖流出,在光柱上重新蔓延開。
而後時鏡落下,砸在地上;乾坤石和天靈石一飛入天,消失不見。異界的通道被徹底關閉。
方才在兩個世界的交叉口停留,巨量的空間系靈子充盈在洛河身邊,讓洛河把空間靈力給蓄滿了。如此一來,星圖便不敢再鬧,也暫時折騰不起來了。順便就用星圖遠程操控,把天魔陣的魔界出口給關了,用盡天靈石最後一點能量。
洛河的手下們本想一擁而上,問問自家老大是否穿越時空失敗?當然還要貼心地安慰一番才行,免得老大心情不好扣福利和獎金。
但是在他們擁上去之前,他們的老大大步走出光柱,徑直走向了被他們刻意忽略掉的殺神華意休。
那個殺神不知到底是不是自己這邊的人,但是看看被染紅的雪地,三歲小孩都知道要離他遠點。聽說殺神是老大的情人,一開始大家都是不信的。事實上,直到現在也有很多人不信。
但接下來的一幕,徹底讓他們信了。
他們親愛的貌美如花的老大,徑直走向華意休,然後,將華意休抱住了。
貼得那麼緊,抱得那麼用力,怎麼看都不像是朋友關係。
更亮瞎人眼還在後頭,他們親愛的貌美如花的老大,竟然還跟華意休親上了。
這種情況,這種情況當然是非禮勿視……
「你回來了嗎?」
易休呆呆地任洛河抱著,臉上因為親吻帶著幾分潮紅。
「咳咳……我沒走。」
洛河眼神飄了飄,看起來有些心虛。
話說自己當初信誓旦旦一定要回去,冒著生命危險也在所不惜。折騰了這麼多年了,事到臨頭卻放棄,這可讓他怎麼面對追隨自己的手下們,又怎麼面對洛鷹他們戲謔的眼神?
「我要修補天魔陣的漏洞。我看到魔界的人好像要從那邊爬過來了,如果不阻止,修界必將大亂!這種時候自然不能一走了之。」
洛河故作認真地解釋。說話音量不高不低,恰好能傳到洛鷹那邊。
「你不走了嗎?」
易休眼睫微顫,輕聲問道。
「剛才那個世界就在我眼前。」
洛河呼出一口氣,嘆息一般。
「我看見我的母親,在街頭,有人向她求婚。她笑得很開心。沒有我,她依舊可以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
其實那是在洛河回頭的一瞬間發生的事。洛河晃眼看見,只覺得安心而已。
那個時間點,應該是自己落水多年以後。顯然時間治癒了母親失去唯一兒子的傷痛。她並不是洛河想像的那麼軟弱。
「真好……」
易休的聲音在雪原冷風中飄散。
他倚在洛河肩頭,疲憊感突然襲滿全身。他將自己的全部重量交給洛河,猩紅的眼眸逐漸被黑色取代。或許是因為雪花壓在睫毛上,他的眼睛沉沉的,怎麼都睜不開。他不再做無謂的努力,任自己閉上眼睛,任自己沉入黑暗。
他的身體糟糕透頂,能堅持這麼久已經是奇蹟。
「睡吧,我哪裡也不去。」
洛河將易休抱起,輕輕在他耳邊低語。
同時不斷輸出治癒系的靈力,極緩慢地改善他的身體狀況。至於他身上那些看不見的傷,還得請專業人士診治。還有,剛才那群埋伏在雪下的人,好像有魂修?易休估計又該惹上詛咒了,得想辦法複製一個清心台。
而此刻遠在嘆息海域的眾修,心情卻是大起大落,比坐過山車還刺激。先是第一個魔族出現,被順利斬殺於海上。可緊接著,便是一大群魔族人騎著魔獸揮著武器衝出來。那一片魔族擠擠挨挨,黑壓壓一大片,光駐守嘆息海的幾個修士怎麼可能對付得了?
眼看殺戮將至,腥風血雨即將來臨。撲面而來的是海水的腥味和濃重的血腥味,以及濃郁的極具侵略性的魔氣。可就在這般危急時刻,天魔陣突然一個抖動。眾修便見那群魔族被抖落了回去,毫無反抗的餘地。
一瞬間,天朗氣清,風平浪靜,歲月靜好……
眾修士感覺像做夢一樣,剛才發生的一切都是那麼地不真實。
誰把天魔陣給關了嗎?